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伯恩的传承 作者:罗伯特·陆德伦 内容简介 在与宿敌胡狼进行顶尖对决之后,杰森伯恩本以为从此终于能与家人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不料又出现了一个比胡狼更年轻、更冷静的杀人机器可汗。这个有着亚洲脸孔的神秘杀手,不知为何带着浓浓的恨意,把杀戮的矛头指向伯恩和他的家人。迫不得已,伯恩只好向昔日长官康克林求助,欲打探可汗的来历,没想到却有人先一步杀死了康克林以及伯恩的挚友潘诺夫医师,而且嫁祸伯恩!美国政府开始布下天罗地网追捕伯恩。腹背受敌的伯恩为了清白,为了替好友报仇,更为了家人的安危,惟一的选择就是,重拾尘封已久的杀手技艺! 楔子 车队正穿越轰炸过后的格洛兹尼大街,车臣反抗军首领卡里德·穆拉特坐在车阵中央,不动如山。这辆BTR60BP装甲运兵车,是俄军的标准装置,外观与城里的巡逻车一模一样。穆拉特的手下全副武装,挤在另外两辆车里——一辆在前、一辆在后。车队正前往九号医院,是穆拉特用来躲避俄军搜索的六七个藏身处之一。 穆拉特留着深色络腮胡,年约五十岁,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狂热分子。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只有铁腕政策才是最有效的统治方式。裘哈尔·都达耶夫强行实施伊斯兰教教法却毫无成效时,穆拉特就在场;为报复大屠杀的行动开始初期,他也在场,当时是奥萨马·本·拉登外援的车臣军阀,侵略了德格斯坦,并在莫斯科及伏尔加顿斯克发动一系列轰炸,夺走两百多条人命。正当矛头指向车臣恐怖分子之际,俄军便猛烈炮击格洛兹尼,整座城市几乎变成瓦砾。 这里的天空整片模糊,不断有烟尘及煤灰遮蔽,闪着刺眼的白炽光线,看起来像是会发出辐射。整座城市断垣残壁,四处可见油料起火的景象。 卡里德·穆拉特从染色车窗向外望,车队正经过一栋巨大笨重、少了屋顶的建筑,外观烧得只剩骨架,内部满是闪烁的火光。穆拉特哼了一声,转向第二指挥官哈森·阿瑟诺夫,对他说道:“格洛兹尼本来是我们深爱的家园,宽阔的林荫大道上,常有恋人漫步;枝叶繁密的广场中,也常见母亲推着婴儿车的踪影;大马戏团每晚都挤满观众,脸上全挂着愉悦的笑容。另外,世界各地的建筑师还会到这里朝圣,欣赏这些让格洛兹尼成为世界最美城市的壮丽建筑。” 他难过地摇摇头,亲切地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膝盖。“真主啊,哈森!”他喊,“你看看,那些俄国人摧毁了一切美好的事物!” 哈森·阿瑟诺夫点点头,他比穆拉特整整小十岁,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曾经获得两项冬季运动的冠军,身形肩宽臀窄,天生的运动员体魄。穆拉特接下反抗军首领时,他就随侍在侧。现在换他指向窗外,让穆拉特看着车队右侧一栋烧得焦黑的建筑。“战争开始前,”他的语气严肃,“格洛兹尼是重要的石油炼制中心,我父亲就在那间石油研究院工作。可是现在,我们不但无法从油井获利,而且这些闪烁的火光,还污染了我们的空气跟水。” 接着,两人便沉默不语,静静看着窗外一栋栋遭轰击的建筑,街上了无生气,只有四处找寻腐烂食物的人或动物。几分钟后,两人同时转向对方,眼中都带着不忍见同胞受苦的悲伤。正当穆拉特要开口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子弹击中车辆的声音。他马上就知道,攻击他们车子的是轻型武器,火力还不足以强到穿透车辆的装甲。阿瑟诺夫保持警戒,伸出手拿无线电。 “我叫前后两辆车的卫兵开火回击。” 穆拉特摇头。“不必了,哈森。你想想看,我们伪装成俄军,穿他们的军服,开他们的运兵车,不管攻击我们的是谁,对方都应该算是朋友而不是敌人。我们应该先确定一下,免得伤到了自己人。” 他从阿瑟诺夫手中拿过无线电,命令车队停下。 “戈契耶夫中尉,”他对无线电说话,“我要你组一支侦察小队,找出是谁对我们开火,但不要杀了他们。” 于是,戈契耶夫中尉带了一组人马从第一辆车出来,在装甲车队的掩护下散开。他跟着小队走到布满残破瓦砾的街上,肩膀因为酷寒而缩了起来。他用标准的手势信号,指挥小队分别从左右两边往对方开火的地点聚集。 他的手下受过精良训练,安静而迅速地在断垣残壁中找寻掩护并前进,每个人尽量压低身子,避免成为对方射击的目标。不过,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枪声再传出。最后,他们全部一起移动,队形就像一把钳子,这种方式能先把敌人困住,再用强烈的交叉火网击溃对方。 哈森·阿瑟诺夫坐在车队中间,眼睛盯着戈契耶夫小队的集合处,看着他们等待未再传出的枪响。过了一会,远处的戈契耶夫中尉站起身,对着车队中央用手势来回画弧,表示整个区域已经安全。卡里德·穆拉特看见信号后,马上走过阿瑟诺夫身边,毫不迟疑下了运兵车,穿过酷寒的瓦砾堆朝小队走去。 “卡里德·穆拉特!”阿瑟诺夫担忧地喊着,一边跟着他跑过去。 穆拉特不为所动,走向一面倾颓的石墙,那里正是枪声的来源。他瞥见旁边堆着好几堆垃圾,其中有一具皮肤白如蜡般的尸体,衣服似乎很久前就被剥光了。就算距离还很远,腐烂化脓的味道依然直扑而来,刺鼻得令人无法忍受。阿瑟诺夫这时已跑到他身边,拿出了武器。 穆拉特走到了墙边,他的手下站在两侧,手里举着武器。冷风断断续续狂吹着,在废墟间发出呼啸的嗖嗖声。晦暗的铁灰色天空此时也变得更阴郁,开始下起雪来,一层薄灰尘覆着穆拉特的靴子,也让他的胡子看起来像蜘蛛网一样。 “戈契耶夫中尉,找到攻击我们的人了吗?” “报告长官,我找到了。” “真主一直带领着我,而现在他也引导我到这里来了。让我见见他们吧。” “对方只有一个人。”戈契耶夫回答。 “一个人?”阿瑟诺夫大声说,“是谁?他知道我们是车臣人吗?” “你们是车臣人?”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墙后随即出现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原来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他戴着一顶肮脏的羊毛帽,身上穿着几件薄薄的格子衬衫,外罩一件破烂的毛衣,裤子上满是补丁,脚上裂开的胶靴太大了,可能是从死人身上拿来的。虽然是个孩子,但他的眼神却像成年人,看任何事物都带着谨慎与怀疑的态度。他站在一颗俄军的火箭炮未爆弹残骸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显然这是他从街上找来准备换钱买食物的宝贝,有了这东西,他的家人就能免于挨饿。他左手拿着一把枪,右手从腕部以下都不在了。穆拉特马上别开眼神,但阿瑟诺夫还是盯着看。 “地雷炸的,”男孩以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语气十分令人心疼,“都是那些俄国人渣害的。” “赞美真主!多么英勇的小战士!”穆拉特喊着,对男孩露出他令人目眩并能消除敌意的招牌笑容——正是这种笑容,让人们愿意支持他,就如铁屑被磁铁吸引般。“过来,过来吧,”他对男孩示意,一边举起两只手掌,“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是车臣人,就跟你一样。” “如果你们跟我一样,”男孩说,“为什么你们要开俄军的装甲车?” “要躲开俄军这只大野狼,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对吧?”穆拉特看见男孩手上拿着一把格鲁扎手枪,接着眯了眯眼,发出笑声。“你拿着一把俄国特种部队的枪,非常勇敢,所以我一定要给你点奖励,对吧?” 穆拉特跪在男孩身边,问他的名字。男孩告诉他以后,他便说:“艾兹诺尔,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卡里德·穆拉特,我的目标是摆脱俄国的枷锁,得到自由。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你说是吗?” “我绝不会对车臣同胞开枪的,”艾兹诺尔说,接着用断掉的那只手指着车队,“我还以为这是zachistka行动。”他指的是俄军寻找可疑叛乱分子、接着进行肃清的一项丑陋任务;在这项行动中,有超过两万的车臣人被杀,两千人就这么直接消失不见,另外还有无数人受伤、残废、遭受强暴等。“俄军杀了我爸爸,还有我几个叔叔。如果你们是俄军,我会把你们全杀光。”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愤怒与挫败的表情。 “我相信你会的。”穆拉特严肃地说,然后从口袋拿出几张钞票,男孩把枪塞进腰带,用完好的那只手接过去。穆拉特倾身过去,轻轻对他说话,语气像是要跟他密谋某件事,“你听好,我会告诉你哪里可以买到这把枪的弹药,这样下次zachistka行动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谢谢。”艾兹诺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卡里德·穆拉特小声讲了几个字,接着站起身,拨了拨男孩的头发。“小战士,不管你做什么事,愿真主保佑你。” 穆拉特跟阿瑟诺夫看着小男孩一手夹着俄军火箭炮未爆弹,费力地爬回瓦砾堆中,接着他们便走回车上。阿瑟诺夫厌恶地哼了一声,用力甩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艾兹诺尔的世界。“你让一个孩子去送死,心里不会过意不去吗?” 穆拉特看着阿瑟诺夫。他胡子上的雪已经融化成小水滴,让他在阿瑟诺夫的眼中看起来就像礼拜仪式的伊玛目,而不是军队的指挥官。“这个孩子,他要吃饭,要穿衣服,最重要的是要保护他剩下的家人,他必须表现得像个大人——我给了他希望,还有目标。总之,我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阿瑟诺夫的脸孔因为不满而显得严峻苍白,并露出悲哀的眼神。“俄军炮火会把他打成碎片的。” “你真这么想吗,哈森?你认为艾兹诺尔很笨,或者粗心大意吗?” “他不过是个孩子。” “只要播了种子,就算在艰困的环境也能长出嫩芽。事实就是如此,哈森。人的信念与勇气会滋长并散播开来,很快地,会从一个人传到十个人,二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但我们的人民一直在受苦,他们被谋杀、强暴、殴打,不但挨饿受冻,还像畜生一样遭到囚禁。光靠你说的根本不够,卡里德。一点也不够!” “你还是像年轻人一样缺乏耐心,哈森。”他握住对方的肩膀,“这个嘛,我也不用大惊小怪,对吧?” 阿瑟诺夫看见穆拉特怜悯的眼神后,便咬牙切齿别过头去。强风吹着雪花在街上打转,有如进入出神状态而不断旋转舞蹈的苦行僧。穆拉特见到自己的话似乎发生了效力,“要有信心,”他用平静且像是在进行圣礼般的口吻说,“要相信真主,还有那位勇敢的男孩。” 十分钟后,车队在九号医院前停下。阿瑟诺夫看了下手表。“快九点了。”他说。由于要接听一通极为重要的电话,所以他们两人坐在同一辆车上,否则这么做可是违反安全措施的。 穆拉特往前倾身按了一个钮,隔音装置便缓缓升起,将他们与前座的驾驶和四名侍卫隔绝开来。前座的人也都受过良好训练,眼睛直视着防弹挡风玻璃外的前方。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卡里德,告诉我你有什么异议吧。” 穆拉特扬起粗厚的眉毛,表示他听不懂,尽管阿瑟诺夫看得出来他是假装的。“异议?” “难道你不想得到属于我们的东西吗?卡里德,真主赐予我们的东西?” “你太激动了,朋友,我太了解你了。我们已经并肩作战多少次——一起杀敌,也救过彼此的性命,是吧?你听好,我愿意为同胞流血。看着他们受苦,我也感到无比愤怒,这点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但历史告诫我们,要提防欲望最大的人。我们的提议结果——” “是我们的计划!” “对,计划,”卡里德说,“我们要考虑结果会如何。” “小心谨慎,”阿瑟诺夫不高兴地说,“又是小心谨慎。” “朋友啊。”卡里德·穆拉特一边笑,一边握住对方的肩膀,“我可不想出什么差错。粗心的敌人是最容易击败的,你一定要有耐心。” “耐心!”阿瑟诺夫啐了一声,“你没跟刚才那个男孩说要有耐心。你只是给他钱,告诉他去哪里买弹药。你让他去跟俄军对抗。我们每拖延一天,就可能有几千个像他一样的男孩被杀掉。我们在这里作的决定,可是会决定车臣的未来。” 穆拉特用大拇指压在眼皮上绕圈。“还有其他办法,哈森。总会有其他办法的。也许我们应该考虑——” “已经没有时间了。通告已经发布,日期也确定了。导师是对的。” “对,导师。”卡里德·穆拉特摇摇头,“又是导师。” 就在此时,车内的电话响起。卡里德·穆拉特看了看他信任的伙伴,接着平静地按下通话钮。“是的,导师,”他用恭顺的语气说,“哈森跟我都在,我们正等你下指示。” 在车队停驻处的上方,有个人蹲伏在一栋大楼屋顶,手肘放在护墙上。护墙上摆着一把芬兰制的萨科TRG41手动式狙击枪,是他自己改造过的。由铝及聚氨酯制成的枪托大幅减轻了枪的重量,而且一样精准致命。他穿着有保护色的俄国军服,与他亚洲人的面孔还算搭配。在军服外,他佩戴了一组轻型的克维拉吊带,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环。他右手握着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黑盒,上头有两个按钮,显然是某种无线装置。他很平静,浑身散发慑人的气息,仿佛他能利用、操控沉默,并把它当成一种武器。 他的黑眼珠看着整个情景,街道跟眼前的建筑全都不过是舞台搭景。他计算着从车上出来的士兵人数,总共有十八人:三辆车的驾驶全在车上,而中间的车辆里至少有四名侍卫,两名首领也在里头。 等到叛军士兵走进医院确认安全,他按下了黑盒上方的钮,C4塑胶炸药随即引爆,炸垮了医院入口。爆炸的强大力道震动着整条街,车子也因此摇晃。在爆炸中直接受到冲击的叛军要不直接炸成了碎片,要不就是让倒塌的碎石瓦砾给压垮,但他知道至少还有几个人已经走到医院深处,并未受到太大波及,他的计划中已经料到这点了。 第一次爆炸的声响还在回荡,尘土还在空中飞舞时,他看了看手中的装置,又按下黑盒下方的钮。在车队前后的街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爆炸,把坑洞满布的碎石路炸得更不成样子。 正当两次爆炸下的生还者跌跌撞撞准备起身,这名刺客拿起了狙击枪,动作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枪里已装入特制的非碎裂子弹,为了适合枪管大小,子弹口径也是最小的。透过红外线狙击镜,他看见三名只受了轻伤的叛军准备离开医院,他们跑向中间那辆车,一边大喊要里面的人出来,以免下一次爆炸把这辆车炸烂。他看着他们打开右手边的车门,让哈森·阿瑟诺夫和一名侍卫先出来。这么一来,车上就只有一名驾驶,三名侍卫,以及卡里德·穆拉特。阿瑟诺夫转了个身,他便把狙击镜对准头部,看见阿瑟诺夫灰头土脸的表情,接着他便熟练地移动枪管,对准阿瑟诺夫的大腿。他扣下扳机,阿瑟诺夫马上抓着左腿,边大叫边倒了下去。一名卫兵跑向阿瑟诺夫,把他拉到隐蔽处。剩下的两名卫兵确定了子弹发射的位置,马上跑过街进了刺客所在的大楼。 此时,医院侧门出口跑出三名叛军。刺客丢掉狙击枪,看到载着卡里德·穆拉特的车子开始倒车。他听到下方及后方有叛军跑上楼梯的声音,却还是不疾不徐地在靴子底装上钛与金刚砂制成的鞋钉。接着,他拿起十字弓,发射了一条绳子到中间装甲车的后方,然后在护墙上绑紧绳子,确认已经牢固。叛军的喊叫声从后面传来,他们已经到他正下方的楼层了。 车子的前方面对着他,驾驶正试着把车子开出大块混凝土及花岗岩的碎片中。刺客看见两片闪着微光的挡风玻璃——这是俄军还没克服的问题:由于防弹玻璃太重,所以挡风玻璃必须分成两片安装。这辆运兵车的弱点,就是两片玻璃中间的金属条。 他用吊带上的金属环扣住绳子,此时后方的叛军已经打开门,出现在离他一百英尺处。他们发现刺客后,便举起武器边跑边开枪,却突然被爆炸的火球吞没,原来刺客昨晚在这里安装了剩下的C4塑胶炸药。 他头也不回,试了试绳子,便从屋顶上跃下。他顺着绳子滑下,举起双脚,让鞋钉对着车子的驾驶。现在就看他滑下的速度与角度够不够,能让他击破两片防弹挡风玻璃中间的金属条。如果他稍微在绳子上卡一卡,那么金属条就可能撑得住撞击,而他的脚则可能断掉。 撞击的力道从他脚部传上来,震动着他的脊椎,鞋钉顺利撞倒了金属条,而挡风玻璃也因失去支撑而向内塌。他穿过挡风玻璃,进到车子内部,一块玻璃击中了驾驶员的颈部,差点就把整颗头给削掉了。刺客马上转向左侧,前座卫兵身上全是驾驶员的血,他正准备拿起手枪,但一发子弹都还没发射,就被刺客扭断了脖子。 坐在驾驶员后方的两名侍卫对他猛烈开火,但他拉起前座卫兵的身体挡下子弹,接着拿起卫兵身上的枪,一发一个,命中了两人的额头。 现在就只剩下卡里德·穆拉特了。这位车臣领袖脸上充满愤恨,用力踢开车门,呼叫自己的手下。刺客扑向穆拉特,使得他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穆拉特突然猛力一咬,差点咬掉刺客的耳朵。刺客很沉着,不疾不徐,甚至还有点高兴,他抓住穆拉特的喉咙,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用大拇指戳进他喉头下方的环状软骨。穆拉特的喉咙里立刻充满鲜血,使他窒息,慢慢失去了力量。他的双手一阵狂挥猛拍,打在刺客的脸上和头上,但完全没有作用。穆拉特快被自己的血给淹死了,他的肺鼓胀着,呼吸变得不顺畅,愈来愈困难,最后吐出鲜血,翻了白眼。 刺客丢开穆拉特松软的尸体,爬回前座,把驾驶员的尸体推出门外。在其他叛军能够反应之前,他已经打挡踩下油门。就像赛马刚出闸一样,车子猛向前冲,飞驰过地面的瓦砾与柏油碎石,接着突然消失不见,因为直接掉进了刚刚爆炸轰出的大洞里。 一开进地底,刺客随即换到高速挡,在只比车子大一点的下水道里加速前进;这种下水道是俄军特别加宽的,目的是为了偷袭叛军据点。金属挡泥板刮到混凝土墙面,迸出一大堆火花,不过现在他安全了。这项行动的结果跟他一开始的计划相同,而且过程完美无缺。 午夜过后,有毒的云雾逐渐散去,天空终于看得见月亮。空气中满是岩层烟尘,让月亮呈现淡红色,而月亮发出的微光,也不时被地面仍在燃烧的火光给遮蔽。 两个男人站在一座钢架桥上,桥下缓慢流动的水面,映照着在战火中烧焦的断垣残壁。 “解决了,”第一个人说,“卡里德·穆拉特已经被杀掉,而且他的死状会造成极大震撼。” “正合我意,可汗,”第二个人说,“我交付给你的任务都能完美达成,果然名不虚传。”他比刺客整整高了四英寸,肩膀平整宽阔,双腿很长。他的外表有一处缺陷,就在左半边的脸部和颈子,完全光滑无毛,显得很怪异。不过他有种天生的领袖魅力,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不管在公众论坛,或者充斥暴力的黑街暗巷,显然他都能轻易掌握住大权。 可汗心里还在想着穆拉特临死前的眼神。这种眼神在每个人身上都不相同。可汗知道,人们的眼神中没有共通处,因为生活方式不同,所犯的罪恶也不一样,就如雪花的构造,完全不会重复。在穆拉特的眼神中,到底有些什么?不是害怕。有惊讶,当然也有愤怒,不过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毕生志业未竟的悲伤。这种临死前的眼神,永远无法透露出对方完整的心情,可汗心想。他想知道穆拉特的眼神中,有没有遭受背叛的讯息?穆拉特究竟知不知道,是谁要刺杀他? 他看着史蒂朋·史巴尔科手里递来一个装满钱的信封。 “你的酬劳,”史巴尔科说,“还有奖金。” “奖金?”一谈到钱,可汗的注意力马上回到现实,“之前没提过奖金的事。” 史巴尔科耸耸肩,淡红色月光让他的脸颊跟颈部反射出血红色光芒。“卡里德·穆拉特是你替我完成的第二十五件任务。你可以把这当成周年纪念的礼物。” “你真慷慨,史巴尔科先生。”可汗直接把信封收了起来,没有检查,因为在对方面前这么做是很不礼貌的。 “跟你说过,叫我史蒂朋就好了。我不也直接叫你可汗。” “那不一样。” “怎么说?” 可汗站着不动,一阵沉默,这让他看起来变得更高、更壮。 “我不用解释给你听,史巴尔科先生。” “好,好,”史巴尔科说,一面做出安抚的手势,“我们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们共同拥有很多秘密。” 又是一阵沉默。此时,在格洛兹尼郊外某处发生了爆炸,火花照亮了夜晚,枪支开火的声音传到这里,听起来只像是小孩玩的烟火而已。 终于,可汗说话了。“在丛林里,我学到两件极为重要的事。第一,除了自己,绝对不相信别人。第二就是要观察出文明最细微的部分,因为只有了解自己身处之地,才能将你与混乱脱序的丛林区隔开来。” 史巴尔科凝视可汗许久,在他眼中见到郊外枪支交火断断续续的光芒,这让他外表看起来像个野蛮人。史巴尔科想像他独自置身丛林,不但饱受贫苦,而且四周充斥贪婪、放荡与嗜杀。东南亚的丛林自成一个世界,是个野蛮、恼人、自有其生存法则的区域。可汗究竟如何在那种地方存活下来,而且还相当活跃,实在是个难以理解的谜——至少史巴尔科是这么想的。 “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不只是商人和顾客。” 可汗摇摇头。“死亡有种特殊的气味,而我在你身上闻到了。” “我也在你身上闻到了。”史巴尔科脸上缓缓露出笑容,“所以你同意了,在我们之间,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我们都有秘密,”可汗说,“不是吗?” “我们都崇敬死亡,并了解死亡的力量。”史巴尔科边说边点头同意,“我有你要的东西。”他递出一个黑色资料夹。 可汗直视史巴尔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敏锐察觉到史巴尔科的高傲态度,这让他非常不能忍受。不过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对于这种攻击,他只是露出笑容,掩饰面具下的愤怒。在丛林里,他还学到另一件事: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的行为,常会导致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一定要耐心等待,静下心来,才能成功报复对方。他接过资料夹,故意般急忙打开。里面有张纸,上头打了三段简短密集的叙述,另外还放了张照片,上面是个男人的英俊面孔,照片下方有个名字:大卫·韦伯。“全部资料就这些?” “这是我们从众多情报来源中挑选的,这已经是能收集到的所有资讯了。”史巴尔科说得非常顺畅,可汗确定他早就练习过这番说辞。 “我们现在讲的可是这个人?” 史巴尔科点点头。“毋庸置疑。” “一点也没有?” 远处的光亮愈来愈明显,可见战火已更加激烈。他们听得见迫击炮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弹如雨下。天上的月光,似乎因此变成更深沉的红色。 可汗眯起眼睛,右手因为憎恨而慢慢紧握住。“我完全找不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就某方面而言,”史巴尔科说,“他是死了。” 他看着可汗走过桥面。接着,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再不情愿地吐出来。等可汗消失在阴影中,史巴尔科就拿起手机,拨了通越洋电话。对方接起后,史巴尔科便说:“他拿到档案了。事情都就绪了吗?” “准备好了,长官。” “很好,等到你那里午夜之后就开始行动。”
  1. imam,指伊斯兰教的教长,亦可当成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常作大写。——译者注,以下同。
  2. Kevlar,美国杜邦公司发明的一种高性能纤维的商标,此种材质具高韧性,质量又轻,可用于防弹衣、安全带、工业建筑增强材料等众多方面。
第一部 1 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已经让一大沓尚未评分的期末考卷给淹没了。在宏伟的希利厅里,他正大步走下一条陈旧发霉的后廊,要去找系主任希尔多·巴顿。通道很狭窄,照明不足,这里很少有学生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太会经过,由于他已经迟到了,所以决定走这条他早就发现的捷径。 他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平顺。他的年度是由乔治城大学的学期来决定:第一学期开始于深冬,经过短暂的春天,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周时,已经是又热又湿的夏天了。但是在他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并不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因为他曾为美国政府从事过秘密任务,而且跟他的前任训练员亚历山大·康克林是好朋友。 正当他走到一个转角前,突然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和嘲弄的笑声,接着墙上出现几个看来不怀好意的影子。 “王八蛋,我们要把你这亚洲鬼子的舌头给拔出来!” 韦伯把整叠考卷丢到一旁,迅速跑到转角边,看见三个身穿长大衣的年轻黑人站成半圆形,把一个亚洲人围在墙边。他们站的方式很特别,膝盖微微弯曲,上肢轻轻摆动,让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某种又钝又可怕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他先认出了他们的猎物,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荣格西·塞夫。 “王八蛋,”其中一人咆哮。这个人瘦而结实,看起来像只毒虫,脸上挂着大胆且不在乎的表情,“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些货来挡郎的。” “挡郎是永远不嫌多的,”另一个脸颊上有老鹰刺青的人说。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而他正边说话边来回翻转着一枚金色的。“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挡郎是什么,亚洲佬?” “对啊,亚洲佬,”毒虫瞪大眼睛说,“你看起来狗屁也不懂。” “他还想阻止我们,”刺青男边说边倾身靠向荣格西,“哟,亚洲佬,你要怎么做,用他妈的功夫揍死我们吗?” 他们的笑声沙哑刺耳,一边作势要踢人,一边逼近荣格西,吓得他更往墙壁缩。 第三个黑人体格魁梧,肌肉发达,他从宽松的长大衣中抽出一根球棒。“好了,把你的手举起来,亚洲佬。我们要把你的关节打个稀巴烂。”他一手拿球棒甩在另一只手掌上,“你是要一起来,还是一根一根来?” “哟,”毒虫喊着,“他可没得选。”他也抽出自己的球棒,慢慢靠近荣格西。 毒虫挥动球棒时,韦伯也采取了行动。他的动作很安静,而且由于他们一心只想着揍扁荣格西,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在身后。 他伸出左手,抓住快击中荣格西头部的球棒。韦伯右侧的刺青男见状,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握拳挥出,让手指上发亮有尖角的戒指对准韦伯的肋骨。 就在此刻,韦伯脑中那个模糊阴暗的性格——伯恩的性格——突然出现,掌控了他的身体。韦伯用二头肌挡下刺青男挥来的一拳,接着马上向前,用手肘击中对方的胸骨,让他整个人倒地,痛得双手抱胸。 第三个混混身材比另两个高大,他也骂了几句脏话,然后丢掉球棒,拿出一把弹簧刀扑向韦伯。韦伯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进,对着他拿刀的手腕内侧,发出短而刺痛的一击。韦伯用左脚勾住他的脚踝,接着把他举起,重重摔到地上,痛得他在地上滚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走。 韦伯猛力一拉,把球棒从毒虫手中抽走。“你这个混账。”毒虫低声说,他不知嗑了什么药,使得瞳孔扩张,眼神无法集中焦点。他拿出一把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便宜货——瞄准了韦伯。 说时迟那时快,韦伯用球棒精准击中毒虫的眉心,痛得他大叫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倒,手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听到打斗的吵闹声后,两名校警迅速来到现场。三个小混混急忙逃跑,其中两个扶着还在恍神的毒虫,两位校警擦过韦伯身旁,追着他们。小混混冲出后门,进入阳光下,校警也在后面紧跟着。 尽管校警出现,韦伯还是能感受到伯恩想追赶那些混混的热血在沸腾。这种欲望很快就从沉睡的意识中觉醒,而且马上掌握主控权。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这样吗?韦伯深呼吸,仿佛控制住了自己,然后转过身面对荣格西·塞夫。 “韦伯教授!”荣格西试着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似乎突然平静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眼珠又大又圆。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不过韦伯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韦伯把手放到荣格西的肩膀上。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个来自柬埔寨的难民。荣格西经历过很大的灾祸——他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荣格西和韦伯都曾身处在一样的东南亚丛林中,尽管努力尝试,韦伯还是不能让自己脱离那个湿热的世界,就像反复发烧的情况一样,无法真正摆脱。因此他对荣格西有种认同感,就如一个醒着的人却同时在做梦一样。 “Loak soksapbaee chea tay?”他用高棉语问,意思是“你还好吧?” “我没事,教授,”荣格西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可是我不……我是说,你怎么……” “我们先去外面吧?”韦伯提议。虽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和手枪,在检查枪的结构时,撞针便坏掉了。他把没用的手枪丢进垃圾桶,但把弹簧刀收进自己的口袋。 荣格西帮韦伯整理散落在通道转角的期末考卷,接着两人便不发一语,一起走过通道。愈靠近房子正门,人潮也愈多。韦伯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们一起经历了这起暴力事件,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沉淀下来,让心情恢复正常。这本来是战争中才会有的情况,就像他们以前在丛林里一样,不过这种事现在发生在大都市的校园里,当然会令人觉得奇怪而不安。 他们走出通道,跟着一大群学生进了希利厅的正门。一走进去,在楼层中央,就可以看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徽闪烁着。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从旁边绕过去,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从校徽下方走过,就永远不能毕业。荣格西正属于那大部分的学生之一,但韦伯却直接从下面走过,完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他们走到外面,站在奶油色泽的阳光下,面对树木和旧四方院,呼吸着带有花朵嫩芽香味的空气。他们后面是宏伟的希利厅,正面的乔治亚式红砖构造看起来十分壮观,有十九世纪风格的轩窗跟石板屋顶,还有正中央两百英尺高的钟塔。 柬埔寨人转身面向韦伯。“教授,谢谢你。如果你没出现……” “荣格西,”韦伯温和地说,“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荣格西的眼珠是深色的,看不出里头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我想那要看你愿意说什么。” 荣格西耸耸肩。“我没事的,韦伯教授。真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叫得这么难听。” 韦伯站着看了荣格西好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很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很想好好抱着这个男孩,告诉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他知道,依照荣格西的佛家思想,这种举动是不被接受的。他不知道在荣格西堡垒般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些什么。韦伯看过很多像荣格西一样的人,在战争和种族歧视的阴影下,目睹了死亡、文明的衰败,以及大多数美国人无法体会的悲剧。他觉得荣格西就像他的亲人,沉痛的悲伤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知道对方心里的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 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情感,虽然彼此都知道,却都没说出口。荣格西露出一种几近悲伤的微笑,对韦伯表示感谢,接着两人便道别了。 韦伯独自站在由学生与教职员构成的人潮中,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尽管他竭尽所能,杰森·伯恩这个具攻击性的人格又再一次控制了他。他缓慢地深呼吸,集中精神,用莫瑞·潘诺夫——他的朋友,一位精神科医师——教他的方式,来压抑伯恩的性格。首先,他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环境上:充满蓝色与金色的春天午后,四方院周围有灰色的石头与红色的砖块;学生的动作,女孩脸上的笑容,男孩发出的笑声,还有教授间热切的对话。他全神贯注看着所有事物的细节,让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地,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内心世界。 几年前,他还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驻外机关工作。那时他的妻子,不是现在的玛莉,而是一位叫黛欧的泰国女子。他们有两个小孩,分别叫约书亚跟阿莉莎,全家住在河岸边的一栋屋子里。当时美国与北越正在打仗,可是战火延伸到了柬埔寨境内。有天中午,他在工作时,一架战机飞到他家附近,当时他家人正在河里游泳,战机猛烈射击,把他们全杀光了。 韦伯痛苦到几乎发疯。最后,他逃出家园,离开金边,辗转到了西贡,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后来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悲痛、半疯狂的大卫·韦伯从西贡街上解救出来,并训练他成为顶尖的秘密探员。韦伯在西贡学会如何杀戮,并把对自己的憎恨释放出来,将愤怒加诸他人身上。那时康克林的小组中有名成员——一个性情凶狠的浪人,叫做杰森·伯恩——被发现原来是个间谍,而韦伯就是负责处决他的人。韦伯后来很厌恶伯恩这个身份,但事实上,这个身份却常是他的救命恩人。杰森·伯恩拯救韦伯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过了几年,两人一起回到华盛顿,康克林随即给了他一个长期任务。他变成一位潜伏密探,使用杰森·伯恩这个名字,而原来真正的杰森·伯恩早就死了,没人记得他。有三年的时间,为了追捕一名逃亡中的恐怖分子,韦伯的身份就是伯恩,而且他还让自己成了著名的国际杀手。 不过在法国马赛,他的任务却出了严重差错。有人射杀他,将他丢进地中海的黑暗水域,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有艘渔船在海上发现他,带他回到港口,由一位酒鬼医生照顾,最后使他恢复了健康。惟一的问题是,这次濒死经历让他失去了记忆,而后来他慢慢想起的,却都是他身为伯恩时的回忆。一直到很久以后,借由玛莉的帮助,他才逐渐发现事实,原来自己是大卫·韦伯。可是在这时候,杰森·伯恩的人格已经根深蒂固,而且影响很深,无法消除了。 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两个人:大卫·韦伯是个语言学教授,有一位妻子与两个小孩;而杰森·伯恩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训练出的杰出间谍。有危机发生时,康克林偶尔会向伯恩求助,而韦伯只能不情愿地接下任务。事实上,韦伯常常只能控制住伯恩性格的一小部分,刚刚荣格西与那些混混的冲突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尽管他和潘诺夫用尽所有方法,伯恩总是能跳脱韦伯的控制,占据他的身体。 可汗从四方院的另一端看完大卫·韦伯和那位柬埔寨学生谈话,接着迅速进了希利厅斜对角的一栋建筑,从楼梯上了三楼。可汗的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他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七岁要年轻,根本没人怀疑或多看他一眼。他穿着卡其服饰跟一件牛仔外套,肩上背着一个特大号背包。他走过大厅,经过教室门口,脚上的运动鞋完全没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脑海中清楚记得四方院的图像,这有助于他再次计算确认角度,让目标无法透过树林清楚看见自己。 他停在第六扇门外,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在谈伦理学的问题,然后他便露出讽刺的微笑。在他众多深刻的经验中,伦理学就跟拉丁文一样,是死板无用的东西。他走到下一间教室,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因为他先前就确认过里面空无一人。 他很快关上门锁好,走到能看见四方院的窗边,然后打开其中一扇窗,开始工作。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口径七点六二厘米的SVDDragunov狙击枪,还有一支可拆卸的枪托。他装上狙击镜,把枪靠在窗台上,透过狙击镜找到了目标,大卫·韦伯正独自站在希利厅前的四方院对面。目标左侧有几棵树,另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学生经过,挡住他的视线。可汗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他瞄准了韦伯的头。 韦伯摇摇头,抖掉那些回忆对他的影响,接着重新让注意力回到现实世界。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叶片尖端反射着阳光。在他附近有个女孩,她抱着几本书在胸前,因为某个笑话而笑得很开心。某处的窗户没关,里头传来一阵流行音乐。韦伯还在想着他想跟荣格西说的话,一边准备走上希利厅前方的阶梯,却突然听到低沉的“咻”声。出于本能,他马上躲进树林的阴影中。 你遭到攻击了!伯恩用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快点移动!韦伯的身体才刚做出反应,另一颗透过消音器射出的子弹,正好就击中他脸颊旁边的树干。 是个神射手。一旦遭受攻击,伯恩的思考马上充斥韦伯的脑袋。 韦伯眼中看见的是个普通的世界,但也有另一个异常的世界与其平行,那就是杰森·伯恩的世界——这个空间神秘、稀薄而且致命——在他脑中就像汽油弹般闪烁着火光。就在一个心跳的瞬间,他已从大卫·韦伯的日常生活跳脱,并与韦伯认识且拥有的任何人、事物脱离开来。甚至他刚刚跟荣格西的不期而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躲在狙击手看不见的树干后方,他握着树皮,用食指感受弹孔的痕迹。他抬起头来。此刻,杰森·伯恩已经追踪出弹道,发现子弹是来自四方院斜对角那栋建筑三楼的一扇窗户。 在他四周,乔治城大学的学生有些在走路,有些在闲晃,有些在聊天,还有些在争论。当然,他们什么事也不知道,就算真的听到了枪声,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就会忘掉。伯恩离开作为遮蔽的树干,快速走到一群学生之间。他混进其中,走得很快,但还是尽量配合他们的速度,这群人是他最好的保护,能够替他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现在的他仿佛是半清醒状态,犹如一个梦游的人,无法确实看见并体认周遭事物。在他清醒的意识中,有一部分其实看不起那些活在普通世界的老百姓,包括大卫·韦伯。 在射了第二发子弹后,可汗收回身子,觉得很疑惑,因为这跟他想的状况不一样。他急速思考着,想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韦伯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如可汗预期般像只受惊的猎物窜进希利厅,反而冷静地躲到树后,挡住他的视线。这就已经够奇怪了——这个韦伯和史巴尔科在档案中的叙述完全不同——而且他还能利用第二发子弹在树上留下的痕迹来推测弹道。现在,对方正利用学生为掩护,走向这栋建筑,采取攻势而不是逃跑,这简直非比寻常。 由于事情出乎预料,可汗觉得有点焦躁,于是他急忙拆卸狙击枪收好。韦伯已经走到这栋建筑外的阶梯了,再过不到几分钟,他就会到这里来。 伯恩离开人潮,迅速进了大楼,马上从楼梯上到三楼。到了楼梯口,他便向左转。左边第七扇门:那是一间教室。现在走廊上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非洲人、亚洲人、拉丁美洲人、欧洲人。只要伯恩见过,即使只有一眼,他都记得起来。 学生的喋喋声和他们间或发出的笑声,掩饰了这地方潜在的危险。快走到教室门口时,伯恩便从口袋拿出刚收下的弹簧刀,用手掌握住,让刀尖从中指跟无名指间露出来。他打开门,一个翻滚进了教室,停在离门口八英尺的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后,整个动作十分流畅。他举起拿刀的手,作好准备应付任何状况。 他小心翼翼起身,发现教室是空的,里头只有粉笔灰和几丝斑驳的阳光。他站着端详四周,仔细呼吸着空气,仿佛能找出狙击手的味道,在空气中重现他的影像。他走到窗边,从左边算来第四扇是开着的。他站在窗户旁,看着刚刚他跟荣格西谈话时所站的位置。狙击手就站在这里。伯恩想像那个人把枪管靠在窗台上,一只眼睛靠在狙击镜上,视野穿过四方院。他从狙击镜中看着日光与阴影,还有经过的学生跟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他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接着扣下。咻!咻!他射出一发子弹,接着是第二发。 伯恩端详着窗台。接着,他走到黑板边,在下方金属沟槽中抓了一点粉笔灰,又走回窗边,轻轻将手上的粉笔灰吹到窗台上。可是,完全没有一点指纹。对方已经擦拭干净了。他跪下来,检查窗户下方的墙壁,还有脚下的地板,结果也一无所获——烟蒂、头发、击发过的弹壳,什么都找不到。这名仔细的杀手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的心跳加快,大脑迅速运转。是谁要杀他?当然,一定不是他在日常世界中认识的人。如果真要找件最糟的事,那可能就是上星期与鲍伯·德瑞克——另一个系的系主任——有点争执,因为他实在很爱单调地吹嘘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厉害。不对,这个威胁是来自杰森·伯恩的世界。 毋庸置疑,在他过去知道的人中,有很多都可能想置他于死地,但能够从杰森·伯恩的蛛丝马迹循线一直找到大卫·韦伯的,会有几个?这是他真正担心的问题。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马上回家,跟玛莉谈谈,不过他知道惟一清楚他的过去,而且能帮助他的,只有创造出伯恩的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电话旁,拿起话筒,输入教职员密码,接通外线后,随即拨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的私人电话。康克林在中情局已是半退休状态,所以现在应该在家。伯恩听见电话忙音的声音。 现在伯恩有两个选择,一是等亚历山大讲完电话,但依他的了解,可能还要等半小时以上——或者他可以直接开车去找亚历山大。那扇开着的窗户似乎在嘲笑他,因为这扇窗比他更清楚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出教室,下了楼梯。出于本能,一路上他扫视着周遭的人,看看是否有刚刚来教室途中见过的面孔。 他快速穿越校园,走到停车场,本来想直接上车,但还是考虑了一下。他敏捷地检查了车子外观与引擎,确定没人来动过手脚,才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开出校园。 亚历山大·康克林住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一块具有乡村风格的土地上。伯恩一进入乔治城市郊,天空便发出更深沉的光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车窗外的乡间地区全都屏住了呼吸。 韦伯跟伯恩一样,对康克林可说是又爱又恨。他就像位父亲或听人告解的神父,但另一方面又像位共谋者或剥削者。亚历山大·康克林掌握了伯恩的过去。他急切地想与康克林谈谈,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才知道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是怎么从杰森·伯恩的线索找到乔治城大学里的大卫·韦伯的。 他离开了市区,等到进入维吉尼亚州的乡间时,一天之中最明亮的阳光已经消退了。厚厚的云团遮住太阳,阵阵强风吹过维吉尼亚州青葱翠绿的山坡地。他踩下油门,车子加速前进,大引擎发出低沉的震颤声。 开上公路某个有坡度的弯道,伯恩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看到莫瑞·潘诺夫了。莫瑞是局里的心理医师,康克林推荐他来治疗韦伯分裂的心理,并希望能永久压抑伯恩的性格,帮助韦伯找回失去的记忆。借由莫瑞提供的方法,韦伯慢慢找回了过去破碎的记忆片段,然而这项工作十分艰巨,而且相当耗费精力,况且韦伯每到期末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而中断疗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下了公路主线,开上西北方一条两线道的柏油路。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想到莫瑞?伯恩一直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直觉,莫瑞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定代表了什么。他现在想到莫瑞,有什么含义?对,是有关他的记忆没错,但还有其他事?伯恩回想,上次他们见面时,两人讨论的是安静这件事。莫瑞告诉他安静对记忆有很大的帮助。总是运转着的大脑并不喜欢安静,所以只要你能保持足够程度的安静,失去的记忆就有可能出现填补空缺。好吧,伯恩心想,不过我为什么现在会想到安静这件事? 直到开进康克林家那长而弯曲的车道上,他才找到了关联:那名狙击手使用消音器,目的是不想被发现位置,可是消音器有其缺点。在使用长射程的武器时,消音器会影响子弹击中目标的准确度。所以狙击手应该瞄准伯恩的躯干——因为面积较大,比较容易击中——可是,对方却瞄准伯恩的头部。如果狙击手想杀掉伯恩的话,他这么做就不合逻辑,但如果他只是想恫吓目标,给予警告——那事情就不简单了。这位不知名的狙击手很有自信,但不是个爱卖弄的人,因为他完全展现了他的能力。 伯恩经过了破旧的大谷仓,还有其他附属建筑物——公用设施、库房之类的,接着看到了康克林的住家。那栋房子周围有高大的松树,有桦树丛和青色的西洋杉,这些树木在此地已将近六十年,比石造的房子还早了十年。这块地原本属于一位已经过世的陆军将领,他从事的几乎都是秘密任务,而且是些不名誉的活动。因此,这栋房子——应该说是整座庄园——底下充满了蜂巢般的地道,四处都有入口与出口。伯恩想,康克林应该很喜欢住在这种充满秘密的地方。 他停车时,不只看见康克林那辆BMW的7系列,旁边还停着莫瑞·潘诺夫的捷豹。当他走过门口的蓝砂岩碎石路时,内心顿时轻松许多。他在世上最好的两个朋友——就在屋子里。只要他们聚在一起,一定能解决这个谜团,就跟他们以前解决其他问题一样。他走上前廊,按下电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把耳朵贴在擦亮的柚木门上,听见屋里有声音,于是他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锁。 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在半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尽管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犯罪事件,但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康克林特别注意安全,所以不管在不在家,一定会锁上前门。他打开弹簧刀,小心翼翼进了屋子,敌人派来的杀手可能就埋伏在里面。 门厅连着一座宽阔的木制楼梯,通往一道与门厅同宽的走廊;门厅右侧是客厅,左侧是视听室,里面有个小吧台,还摆了几张充满阳刚味的深色皮沙发。另一边则有个较小的房间,是康克林的书房。 伯恩循声走到视听室。大荧幕电视上,一名CNN播报员正站在欧斯克利饭店前面,新闻台在荧幕旁打上一个图像,显示这里是冰岛的雷克雅未克。“……这里的人都知道,反恐高峰会即将于此地举行。” 视听室里没人,但在摆鸡尾酒的小桌上,有两只复古式酒杯。伯恩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是在雪莉酒桶里陈化的斯佩赛单一麦芽威士忌。这是康克林最爱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复杂的酒香让伯恩有点迷惘,让他想起在巴黎的某段回忆:当时是秋天,七叶树的叶片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他在一间办公室,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试着摆脱这些幻影,但那些影像实在太强烈,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身在巴黎。不过他还是回到了现实,提醒自己现在是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在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中,而且事情不妙。 伯恩试着保持警觉,集中精神,可是由酒香触动的记忆压制了他,另外,他很渴望去理解那些影像,填补他记忆的空缺。于是,他让自己回到巴黎的办公室。是谁的办公室?不是康克林的——他在巴黎没有办公室。那种味道,表示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他转过身,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这里发生的事可不太寻常,他不能让自己分心,尽管他快受不了这种过着残缺记忆的生活。莫瑞好像谈过这种记忆的触媒?一幅影像,一个声音,一阵味道,甚至触觉,都可能引发记忆,只要记忆出现,后来就可以再用同样的方式引发。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亚历山大和莫瑞。 他低下头,拿起桌上一本小记事簿。簿子是空白的,第一页已经撕掉,但他把本子转到某个角度,看见了第二页上有些微的凹陷字样。有人——应该是康克林——在上面写了“NX20”这几个字。他把记事簿收进口袋。 “现在已经进入倒数计时了。再过五天,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新的世界秩序,以及那些奉公守法的人民,还能不能过着和平的生活。”主播单调地继续说下去,直到进了广告。 伯恩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康克林跟莫瑞可能出去散步了,莫瑞喜欢边走边聊,趁机发发牢骚,而且他也一定希望康克林能运动运动。但是,门没有锁,这实在很反常。 伯恩折返回到门厅,走上楼梯。两间客房都是空的,看来没有住过的痕迹,客房里的浴室也都没使用过。他走下大厅,到了康克林的主卧室,里头是斯巴达式的布置摆设,很符合老军人的风格。康克林的床又小又硬,十分简陋。床上没有整理,显然康克林昨晚睡在这里,不过就一位善于处理秘密的大师来说,应该不会不整理才对。伯恩拿起一个银边相框,上面是个女人,有波浪般的长发,浅色眼珠,还轻轻露出嘲弄的微笑。他认得相片背景的圣许毕斯教堂,教堂喷泉旁的那些石狮雕像非常雄伟。巴黎。伯恩放下相框,检查浴室,什么都没发现。 他回到楼下,听见康克林书房的时钟响了两次。那是个古董钟,声音听起来如铃声般悦耳。可是对伯恩来说,这个声音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股黑色的波浪冲过房子,而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走到玄关,一进厨房门口,马上发现了线索。炉子上有个水壶,不锈钢流理台一尘不染,冰箱里的制冰器正在运转。然后他看到了——康克林的手杖,由梣木制成,擦得很亮,顶部镶了加工过的球形手把。由于在海外的任务行动过度激烈,导致他瘸了条腿;因此,他不可能不拿手杖就出去。 书房就在左侧,是屋内一个舒适的角落,墙壁上是木头镶板,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外面一块树荫遮蔽的草坪,还有一条石板露台,露台正中央有个泳池;再往后看,可以看到几乎绵延整个庄园的松树与硬木林。伯恩愈来愈觉得事态紧急,于是赶紧进了书房。一进去后,他整个人马上愣住。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性格这么明确地分成两个部分,因为一部分的他非常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客观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大脑里善于分析的区域,注意到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躺在染色的波斯地毯上,血从他们头部的伤口流出,浸湿了一大片,有些还流到木头地板上。是鲜血,还有光泽。康克林的眼睛朝向天花板,眼神模糊,他的表情既激动又生气,似乎他压抑的所有不满全写在脸上。莫瑞的头转向另一边,仿佛他在被击倒时,想回头看看后方,而他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因为在最后一刻,他看见自己的死期到了。 亚历山大!莫瑞!天哪!天哪!突然间,伯恩的情绪崩溃,整个人跪在地上,内心缠绕着震惊与恐惧。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康克林跟莫瑞死了——尽管这幅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他还是很难接受事实。他再也不能和他们谈话,再也不能求助于他们了。他想起很多关于康克林跟莫瑞的事,想起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们曾共同经历过危险与死亡威胁,那种亲近感是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两条生命就这么被暴力终结,留下的只有愤怒与惊恐。另一个冲击是,通往他过去记忆的门现在也关上了。不管是伯恩或韦伯,都觉得非常哀痛。伯恩的那一部分试着集中精神,抹掉韦伯歇斯底里的情绪,克制自己不掉眼泪。现在没时间哀悼了,要快点想出办法才行。 伯恩迅速观察凶杀现场,注意各个细节,试着拼凑出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近尸体,小心不去踩到血迹或碰到任何物品。康克林和莫瑞都是被射杀的,凶枪显然是丢在地毯上的那一把。凶手对他们各开了一枪,可见是专业杀手,不是一般闯空门的人。伯恩看见康克林握着的手机,可见他死前还在跟某人讲电话。是伯恩先前想要联络他那时候吗?很有可能。从血迹、尸体色泽,还有手指死后僵硬的程度来看,这起凶杀案应该是在一小时内发生的。 当他正在思考时,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是警笛声!伯恩走出书房,来到前门旁的窗户边,看见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队正开上车道,车顶上的灯号闪烁着。伯恩现在身处凶杀现场,又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他被陷害了。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就要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 第一部 2 他拼凑出事情的经过了。在校园对他开枪的人,并不是真要杀他,而是迫使他去找康克林,但是康克林和莫瑞已经被杀了。所以这里还有个人,在看到伯恩出现后马上报警。是那个在校园里开枪的人吗?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拿了亚历山大的手机,接着跑进厨房,打开一道窄门,里面有段很陡的楼梯,通往一片漆黑的地下室。他听见警用无线电的嘶嘶声,然后是人走在碎石路上的吱嘎声,接着有人敲了前门。接着外面的人开始发起牢骚。 伯恩打开厨房抽屉,四处翻找,发现康克林的手电筒后,马上穿过地下室的门,进入完全的黑暗中。伯恩用手电筒的光线照着阶梯,快速安静地下楼。他闻到很多种气味,有混凝土、旧木材、亮光漆,以及暖气炉的煤油味。他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门,随即把门拉开。有一次,在某个下雪的严冬午后,康克林带他走过这条地下通道,之前那位将军就是从这里到马厩附近的直升机起降场。伯恩听见他上方的木板发出吱嘎声,警察进了屋子,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那两具尸体。三辆轿车,两具尸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车牌号码查到他身上。 他弯下身子进入低矮的通道,然后把门带上。他想到刚刚拿起的那个酒杯,可是已经太晚了。鉴识人员检查时会发现他的指纹。除此之外,他的车子还停在车道上…… 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他得快点行动!他弯着身体穿过狭窄的通道,大约走了十英尺,空间就变宽了。空气中有股刚出现的湿气,他听见附近某处有渗水声。他知道自己已经通过喷泉下方了。伯恩加快脚步,不到三分钟后,就看到了楼梯。楼梯由金属制成,是军方制造的。他走到最上面,用肩膀推开门。门外有新鲜的空气,傍晚平静而柔和的光线,以及昆虫的嗡嗡声。他已经到了直升机起降场。 柏油碎石路面上,杂乱丢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树枝。在路面边缘那栋摇摇欲坠的木板小屋里,似乎住着一个浣熊家族。这地方很明显早已废弃了。然而,直升机起降场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背向起降场,冲进浓密的松树林。 他想从庄园外绕一大圈,走出警方设置的封锁线,然后到公路上。不过,他现在得先到那条斜流过庄园的小河里去,因为他知道警方很快就会出动警犬。在陆地上他一定会留下气味,但在流动的河水中,那些狗就闻不到他的踪迹了。 他在有刺的矮树丛中曲折前进,到了一座小山脊上,站在两棵西洋杉之间,仔细聆听。他要先听清楚这个环境在正常状况下的声音,接着只要有不寻常的声响出现,他马上就能发现。他知道敌人极可能就在附近。他的朋友,还有他过去那段生活的精神支柱都被扼杀了。虽然他很想追踪敌人,但警方正在追捕他。伯恩知道在找出凶手之前,他必须先在警方完全设置好封锁线前离开这地方。 可汗一进入康克林庄园的松树及硬木林,马上有回到家的感觉。树木的枝叶像深绿色拱顶覆盖在他上方,些许的薄暮透过拱顶的间隙照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见从树林最高处渗进来的阳光,但底下却是一整片阴郁幽暗,正适合他追捕猎物。他从学校一路跟踪韦伯来到康克林的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听过康克林这个人,也知道他是个传奇的间谍大师。令他纳闷的是,大卫·韦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怎么会认识康克林?还有,为什么韦伯才到这里几分钟,就有一大堆警察出现? 他听到远处有吠叫声,知道警方一定出动警犬了。而在他前方,韦伯正迅速穿越树林,仿佛对这地方很熟悉。这又是另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了。可汗跟上去,想知道韦伯究竟要去哪里。接着,他听到河水声,随即明白他的猎物在想什么。 可汗加快脚步,赶在韦伯之前到了河边。他知道猎物会往下游走,避开警犬的方向。当他看到一棵大柳树时,马上露出了笑容。一棵坚固的树,有延展开来的网状树枝,这正是他需要的。 傍晚微红的阳光,有如火针般穿透树林,伯恩看了看那些像是被火点燃的树叶。在山脊远处那一侧,地势变得相当险峻,一路上也愈来愈多岩石。他听见附近小河流动的汩汩声,立刻以最快速度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冬天的大量降雪,加上早春的雨水,会让河水涨起。他二话不说直接踏进冰冷的水中,涉水往下游前进。他留在水中的时间愈长愈好,因为警犬会找不到他的气味,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在水中走得愈远愈好,这样他上岸时,它们就更无法闻到他的气味。 现在暂时安全了,他开始想到妻子玛莉。他得联络她才行。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回家是不可能的,这会让他家人置身危险之中。但他一定要通知玛莉并警告她。中情局一定会去家里找他,如果找不到,他们也必定会拘留玛莉并讯问她,认为她知道他的藏身之处。更可怕的是,不管设计陷害他的是谁,对方一定会找上他的家人。他突然觉得很焦虑,于是拿出康克林的手机,传了通简讯给玛莉。他只打了一个词:Diamond(钻石)。这是他和玛莉之前设定好的暗号,在情况极度危急时使用。收到这个指示,她马上会带着孩子前往另一个家。他们会安全地待在那里,不与外人接触,直到伯恩传给玛莉“一切安全”的信号。康克林的手机响了,伯恩看见玛莉回传的讯息:请重复。这不是她该有的回应。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怀疑,因为他用的是康克林的手机,不是他自己的。他又传了一模一样的讯息:DIAMOND,这次全部都用大写。他屏息等待,直到玛莉传来回复:HOURGLASS(沙漏)。伯恩松了口气,玛莉已经确认讯息。就在此刻,她会带着孩子坐上大篷车,马上离开这一切。 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些焦虑。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他会好过些,而且他也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并告诉她他很好。但其实他并不好,因为她认识的大卫·韦伯,又被杰森·伯恩给取代了。玛莉对杰森·伯恩又恨又怕。她有什么理由不怕?伯恩的性格,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完全占据韦伯的身体。这会是谁造成的?当然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竟能同时如此喜欢却又憎恨这个人,这实在令人惊讶。人的内心是如此神秘,能够包含这么极端且互相矛盾的情感,而且在喜爱对方时,还能理性地剔除对方令自己憎恨的特质。不过伯恩知道,爱人与被爱是人类不能缺少的要素。 他一边继续想着这些事,一边沿着清澈无比的河水往下游走。一些小鱼因为他的脚步而吓得乱窜。有一两次他还看见一条鳟鱼,在水中闪着银光,骨头般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走到一个转弯处,旁边有棵大柳树,树根悬垂在河床上,看来正贪婪地吸收着水分。除了流水声,伯恩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可见追他的人没跟上来。 攻击来自他的上方。他没听见声响,但感觉到光影的变化,然后就是一股重量把他压进水里。对方施加的压力,几乎快把他身体跟肺给压碎。正当他挣扎着要呼吸,攻击者抓着他的头,用力撞在河床光滑的石头上。紧接着他的肾脏又挨了一拳,使他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受到这波攻击,伯恩不但没有紧绷,反而让身体保持松弛。同时,他也没有反击,而是将手肘夹在两侧。直到身体达到最松弛的状态,他便撑起手肘,转动躯干。等他猛力转过身,他便用手掌边缘向外向上挥动。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消失,他马上就呼吸到了空气。河水冲过他的脸,模糊他的视线,所以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他发动攻击,但什么也没碰到,只剩下空气。 攻击他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了。 可汗喘着气,倒在河床上觉得快吐出来了,他试着让空气通过喉咙周围抽搐的肌肉和瘀伤的软骨。他走进矮树丛,心里既惊讶又愤怒,没过多久,他就在复杂纠结的树林中迷路了。他勉强让呼吸恢复正常,轻轻按摩刚刚被韦伯击中的部位。那不是随便乱打的,而是经过计算,高手级的反制动作。 可汗很纳闷,突然觉得有股恐惧涌上心头。韦伯是个危险人物——他根本不像一般的学者。他经历过枪战,能够找出弹道,不但能在荒野中追踪目标,还会徒手搏斗。而且在遇到麻烦时,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亚历山大·康克林。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不会再小看韦伯了。他要追踪韦伯,重新取得心理上的优势。等这件事快结束时,他要让韦伯惧怕他。 中情局副局长马丁·林卓斯在六点零六分整到达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一个名叫哈利斯的秃头男人过来和他打照面,他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高阶警探,脸上带着烦扰的表情,因为他正试着理清辖区的问题;在发现死者身份之后,州警局、本郡警长,还有联邦调查局都开始争这件案子的管辖权。林卓斯下车后,算了算附近共有十二辆车,人数则是车子的三倍。现在这里最需要的就是秩序,还有明确的办案目标。 他跟哈利斯握手时,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哈利斯警探,联邦调查局出局了。你跟我一起处理这件双尸命案。” “是的,长官。”哈利斯干脆地说。他长得很高,但有点驼背,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哀伤的神情,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从很久之前就已失去了精力。“谢谢。我有些——” “不要谢我,警探,我保证这是件他妈的大案子。”他叫他的助理去跟联邦调查局还有郡警的人协调。“有任何大卫·韦伯的消息吗?”他从联邦调查局听到消息,说他们在康克林的车道上发现韦伯的车子。不完全是韦伯,也算是杰森·伯恩。这就是为什么中情局局长指派他亲自来处理这件案子。 “还没有消息,”哈利斯说,“不过我们出动了警犬。” “很好。你们在周围设置封锁线了吗?” “我本来想派人出去,可是联邦调查局……”哈利斯摇摇头,“我还跟他们说要掌握时间。” 林卓斯看看手表。“方圆半英里的距离。再找一些你的人,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处设另一道封锁线。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再多叫点人来。” 哈利斯拿起无线电说话时,林卓斯打量着他。“你的名字是?”他在警探向对讲机下令时直接问。 警探露出尴尬的表情。“哈利。” “哈利·哈利斯,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长官。恐怕不是的。” “你爸妈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觉得他们有想什么,长官。” “好吧,哈利。我们现在去看看有什么重要线索。”林卓斯年近四十,留着一头黄棕色头发,他是常春藤联盟大学的毕业生,从乔治城被招募至中情局。林卓斯的父亲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只要想要的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他在年轻的林卓斯身上灌输这种观念,同时还有对国家尽责的想法,而林卓斯也相信正因为他身上的这些特质,才使中情局局长注意到他。 在哈利斯带他进书房前,他就在视听室的鸡尾酒桌上发现那两只酒杯。“有人碰过这些东西吗,哈利?” “据我所知没有,长官。” “叫我马丁。我们要赶快认识对方。”他抬起头,露出笑容,让对方觉得自在些。他为了让中情局介入此案所采用的手段,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借由切断另一个政府单位的管辖权,他把哈利斯拉到了同一国。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位顺从的警探来帮忙。“让你的鉴识人员采集酒杯上的指纹,行吗?” “马上办。” “现在我们去跟验尸官谈谈。” 庄园边界的山脊上,有个壮汉正站在蜿蜒的路旁,透过强力夜视镜看着伯恩。他的脸很宽,像颗甜瓜,显然是个斯拉夫人。他左手的指尖呈泛黄色,因为他抽烟,而且不抽不行。他开了辆黑色大休旅车,就停在后方一处周围风景秀丽的回车道上。如果有人经过这里,只会认为他是观光客。他把夜视镜往回移,看见可汗正悄悄跟在伯恩后方。他一边注意着可汗,一边掀开他的三频手机,拨了个越洋电话。 史蒂朋·史巴尔科马上接起电话。 “陷阱已经撒下了,”斯拉夫壮汉说,“目标正在逃亡。目前警方和可汗都还没追到他。” “该死!”史巴尔科说,“可汗在干什么?” “你要我去查清楚吗?”壮汉以冷淡随便的口吻问。 “你离他愈远愈好。事实上,”史巴尔科说,“现在就离开那里。” 伯恩蹒跚地走到河床上,坐了下来,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回原位。他的身体非常疼痛,肺部像要着火一样。他突然想起在越南淡关的丛林,当时大卫·韦伯接下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指令去执行一项任务,西贡指挥部本来批准了,但后来又加以推翻,因为这个任务实在危险至极,所以美国军方不能牵涉其中。 傍晚的光线渐渐衰退,伯恩知道他被推进相同的状况中。他进了警戒区——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更麻烦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敌人是谁,有什么企图。现在,敌人是像在乔治城大学那样,想把他逼到某个地方,还是有别的计谋? 他听见远处有狗的吠叫声,接着他惊讶地听见附近有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是动物造成的,还是敌人?他马上提高警觉。虽然他还得避开警方的封锁线,但同时他也要找个方法反击敌人。不过伯恩必须在对方发动攻击前先找到他。 如果这名攻击者跟在校园里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不只是个神射手,还是丛林战的高手。得出这些结论后,伯恩多少觉得振奋了点。他渐渐明白对手的能力。在摸清敌人底细并让对方吃惊之前,他得先避免被杀掉…… 太阳已经降到地平线之下,天空颜色看起来像团被封住的炉火。一阵凉风吹过,穿着湿衣服的伯恩打了个寒战。他起身开始移动,避免让身体僵硬,也顺便暖和身子。森林像是覆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斗篷,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很醒目,有如处于天上没有云朵、地上没有树木的广阔土地上。 如果是在淡关,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重新整理思绪,决定如何应对。可是在警戒区找地方躲是很冒险的;他可能会掉进陷阱。他缓慢谨慎地穿越森林,眼睛扫描过一棵棵树干,终于找到他要的:维吉尼亚爬山虎。虽然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但其有光泽的五叶特征非常明显,一定不会认错。他拿出弹簧刀,仔细把藤蔓切成想要的长度。 他才割完不久,就听到了动静。他循着那阵微弱的声音,来到一处小空地,看见一头中等体型的公鹿。它的头抬起来,黑色鼻子闻着气味。它闻到他了吗?没有,它只是想找—— 公鹿跑了起来,伯恩跟上去。他脚步很轻,安静地跑着,跟鹿的路径保持平行。有一段时间,风向突然改变,使得他也必须更改路线,以保持在鹿的下风处。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鹿便慢了下来。这里的地势较高,地表也更紧实坚硬。他们已经离河流有段距离,到了庄园最边缘的地段。公鹿轻松跳过标示庄园西北角范围的石墙。伯恩吃力地跟着爬过去,随即看见一片盐碱地。有盐碱地就表示有岩石,有岩石就表示有洞穴。他想起康克林曾说,庄园的西北角毗邻一大片相互串联的蜂巢式洞穴,这些洞穴上头有垂直的管状裂口,以前印第安人煮饭生火时,就用这些裂口排烟。这种洞穴正合他所需——是最合适的躲避处,而且有两个出口,不会被当成陷阱害他困在里面。 现在我逮到他了,可汗心想。韦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走错地方,进了没有第二个出口的洞穴。可汗从藏身处爬出来,静悄悄地穿越小空地,进了洞穴黑色的洞口。 他蹑手蹑脚地前进,感觉得到韦伯就在前面。可汗知道这个洞穴很浅,从味道就闻得出来,因为深入床岩的洞穴,里面混杂的有机体会散发出潮湿刺鼻的气味,但这个却没有。 前方的韦伯打开了手电筒。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个洞穴没有裂口,没有其他出去的路。现在就是攻击的时机!可汗冲向对方,朝着脸部攻击。 伯恩往下倒,手电筒敲到岩石,光线像发狂一样乱照。同时,他感受得到对方挥拳过来的气流。他让拳头击中自己,等对方的手完全伸直,他便用力砍击敌人脆弱的二头肌。 他一个箭步往前冲,用肩膀撞上对方的胸骨。对方抬起膝盖攻击,打中伯恩的大腿内侧,他突然感到一阵神经痛。接着他抓住敌人的衣服,猛地一拉让对方撞在岩石上。敌人的身体弹了回来,撞击在他身上,让他摔在地上。两个人抓着彼此在地上滚动,他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音竟异常地带有种亲近感,就像听一个小孩的呼吸声一样。 正当两人近身搏斗着,伯恩闻到对方身上有种复杂混合的味道,感觉就像阳光照射在沼泽上所发出的蒸气,这又让他想起了淡关的丛林。就在此刻,对方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整个人因此被往后拉。 “我不会杀你,”他耳边有个声音说,“至少现在还不会。” 他用手肘往后攻击,结果对方用膝盖重击他原本就疼痛的肾脏部位。他痛得弯身,但对方扣着他的喉咙把他身体拉直。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对方说,“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 “为了抓到我,你一定得杀掉两个无辜的人吗?”伯恩说。 “你在说什么?” “你在那栋房子里杀掉的两个人。” “我没杀他们;我从不滥杀无辜。”对方轻笑了一声,“另外,我不觉得跟亚历山大·康克林扯上关系的人,称得上是无辜。” “但是你把我逼到这里,”伯恩说,“你开枪威胁我,迫使我去找康克林,这样你就可以——” “你在胡说八道,”对方说,“我只是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那么你怎么会叫警察过来?”伯恩说。 “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对方轻声说,但语气非常严厉。 虽然这些信息很令人惊讶,但伯恩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上头。他的身体在对话中慢慢放松了点,整个人也向后倾,这减轻了他喉咙上的压力,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翻转脚关节,同时降低一边的肩膀,让对方只注意着要锁住他的喉咙。就在这个瞬间,伯恩迅速用掌根击中对方耳下部位,让对方重重倒地,而他喉咙上的束缚也解开了。 伯恩深吸几口气恢复精神,但由于刚才缺氧,还是觉得头昏眼花。他拿起手电筒,照向对方刚刚倒地之处,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突然听见耳语般的声音,便举起手电筒,看见一个人冲向洞口。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时,他转了个身,而伯恩在他消失在树丛间之前瞥见了他的脸。 伯恩追上去。没多久,他便听到远处发出“啪啦”一声!然后在前面上方传来某些动静,于是他快速穿过矮树丛前往之前设置的陷阱区。他用维吉尼亚爬山虎编成一道网子,再绑到一棵他几乎折弯成两半的小树上。攻击者掉到他的陷阱了。原来的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伯恩来到树下,切下网子,准备看看敌人的模样。 空无一人!他拿起网子,看见上半部割了个洞。他的敌人反应很快,很聪明,而且准备周全;下一次要让对方惊奇就更不容易了。 伯恩抬头,用手电筒照了照周围的树干,除了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不情愿地佩服起这位善于临机应变的高手。一只北美夜鹰发出嗥叫,打破冗长的寂静,接着是只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地回荡在这座满是松树的山丘。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在脑海中描绘对方的面孔,还有那双深色眼睛,他很确定在校园那间教室走出来时,看过这张脸。 终于,他知道了敌人的脸孔跟声音。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 第一部 3 人道有限公司是个国际性的人权组织,以其在全球各地的人道支援及物资救助闻名,总部位于布达佩斯西边的盖勒特丘陵。史蒂朋·史巴尔科透过巨大的厚玻璃看着窗外的壮丽景色,想像多瑙河和整座城市膜拜在他的脚下。 他绕过自己的大办公桌,走到一张软垫椅上坐下,面对肤色非常黝黑的肯亚总统。总统的保镖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毫无表情。在他们上方的墙壁有个浅浮雕,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这是人道有限公司著名的商标。 肯亚总统名叫裘莫,是个吉库犹人,属于肯亚最大的民族,他是肯亚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裘莫·肯雅塔的后裔。正如他的祖先一样,他是个Mzee,这个词来自史瓦希利语,意思是值得尊敬的长者。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有套装饰华丽的银色餐具,其悠久历史可追溯至十八世纪初。桌上另外还有顶级红茶、小饼干,和一个有雕饰的椭圆形餐盘,上面仔细摆放着制作精致的三明治。两人以平等的语气低声对谈着。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的慷慨,还有你的组织所提供的援助。”裘莫说。他坐得非常端正,背部挺得很直,微微离开椅背上舒适的厚绒布。时间与经历已让他脸上失去年轻时所拥有的活力,皮肤的光泽之下带点灰白。由于面对过许多艰苦困境,他的相貌似乎被压缩,硬化成一种永远保持坚毅不拔的表情。简单来说,他就像一位被围困太久的战士。他的双脚并在一起,膝盖弯曲成精准的九十度。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非洲玫瑰木制成的长方形盒子,盒子上了亮光漆,上头有很深的木纹。他把盒子递给史巴尔科,动作表情看来似乎有点羞怯。“这是肯亚人民最深刻的祝福,先生。” “谢谢你,总统先生。你实在太好了。”史巴尔科亲切地说。 “应该说是你太好了,先生。”裘莫急切地看着史巴尔科打开盒子,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盒子里有一把刀和一块上下扁平,几乎是椭圆形的石头。 “天哪,这不会真的是块圣石吧?” “是的,没错,先生,”裘莫带着欣喜的语气说,“它来自我出生的村庄,来自我现在还隶属的议会。” 史巴尔科知道裘莫指的是长者议会。圣石对部落成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议会里有无法用其他方式解决的纷争,他们便会把誓约注入这颗石头中。史巴尔科握住用红玉髓刻成的刀柄,他知道这把刀也具有仪式意义。在决定是否将犯人处死时,他们会将刀片加热,放在犯人的舌头上,再用起水泡的程度来决定他们是有罪或者无辜。 “不过我有点好奇,总统先生,”史巴尔科用种顽皮的语气暗示对方,“这块圣石究竟是来自你隶属的议会,还是委员会?” 裘莫笑了出来,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颤动着他的小耳朵。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这么笑过,他甚至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你听过我们的秘密会议吧,先生?我相信你非常了解我们的风俗与传统。” “肯亚的历史既悠久又血腥,总统先生。我深刻相信我们会在历史里学到大多最重要的教训。” 裘莫点点头。“我同意,先生。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再向你提一次,少了你提供的医生与疫苗,我实在无法想像我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并没有能治愈艾滋病的疫苗,”史巴尔科的语气温和但坚定,“现代医学可以利用鸡尾酒疗法减缓疾病造成的痛苦与死亡,但从其蔓延的情况看来,只有严格执行避孕或禁欲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当然,当然,”裘莫仔细擦着嘴。他厌恶自己要低声下气来求助这个已经援助肯亚许多物资的人,可是,他还有什么选择呢?艾滋病正在毁灭他的国家。他的人民在受苦、死亡。“先生,我们需要更多的药。你已经为我的国家提供很多了,但是有上千人需要你的帮助。” “总统先生。”史巴尔科向前倾,裘莫也跟着做。从上方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像是他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光芒。阳光也照在他左半边脸完全无毛的那一侧,使得他的毁容更加明显,让原本心意坚决的裘莫吓得不知所措。“人道有限公司正准备带着两倍的医生和两倍的医药回到肯亚,但是你——政府——也要做点事。” 这个时候,裘莫才知道史巴尔科对他别有所求,而不是宣导安全性行为或者发放保险套。他突然转过身,叫两位保镖离开办公室。等门一关上,他便说:“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叫开他们是不太好,不过完全没有私人的空间也会让人受不了。” 史巴尔科露出笑容。根据他对肯亚历史及其部族风俗的理解,他可不能小看这位总统,或者其他人。裘莫的要求可能很多,但不会让人占他便宜。吉库犹族是很高傲的,这是他们非常重要的特性,也可说是他们惟一重视的东西。 史巴尔科倾身打开一个保湿罐,拿了一根古巴名牌雪茄给裘莫,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他们站起来,点燃雪茄,走过地毯站在窗边,看着平静的多瑙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世上最美的景色之一。”史巴尔科找了个话题。 “的确。”裘莫附和。 “而且如此宁静。”史巴尔科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很难想像,在世上其他地方,还有人们在受苦。”他转身面向裘莫,“总统先生,如果你肯给我七天时间,让我能毫无限制地进入肯亚领空,我会认为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毫无限制?” “进入与离开,起飞降落之类的。不用通过海关,不用入境程序,不用任何检查,没有任何事物阻碍我们的人。” 裘莫假装考虑。他吐出一口烟,但史巴尔科知道他并不是在享受雪茄。“我只能给你三天,”裘莫最后说,“如果超过三天,其他人会开始有意见的。” “这样就行了,总统先生。”三天正是史巴尔科要的。他本可坚持要求七天,但这会伤害裘莫的自尊,不是明智之举。而且,他要散播善意,而不是愤恨。他伸出手,握住裘莫干而长茧的手。史巴尔科喜欢他的手;这代表这只手的主人是位劳动者,而且不怕弄脏自己。 等裘莫跟其随行人员离开后,史巴尔科便准备替他的新雇员伊桑·赫恩做公司导览。他本来可以随便指派一位助理来导览,但他有个习惯,就是亲自确认新雇员已经安顿下来,而这也是他很骄傲的一点。 赫恩是个有为的年轻人,原来在城市另一端的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工作。他极度擅长筹集资金,而且跟欧洲的富有阶级与菁英人士交流甚密。史巴尔科觉得他口齿清晰、举止优雅,而且富有同情心——简而言之,是个天生的人道主义者,正符合人道有限公司星星般闪耀的形象。另外,他也真的很喜欢赫恩,这个人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在那场让他毁容的事件之前。 他带着赫恩走过七层楼的办公室,里面包含了实验室、计算筹集资金运用资料的部门,这可是这类组织的命脉,还有会计、采购、人力部门,以及交通部门,负责维护公司的喷射机、运输机、船与直升机等。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开发部门,赫恩的新办公室就在里头。现在,办公室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旋转椅,一部电脑跟电话。 “其他设备,”史巴尔科对他说,“过几天就会到了。” “没问题,先生。我只要有电脑和电话就够了。” “先警告你,”史巴尔科说,“我们的工时很长,以后你一定会有需要整夜加班的时候。但我们也不是不人道的。我们提供的折叠式沙发可以摊开成一张床。” 赫恩笑了。“不用担心,史巴尔科先生。我很习惯长时间工作。” “叫我史蒂朋。”史巴尔科握住这位年轻人的手,“大家都这么叫我。”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中情局局长正在焊接一个锡制士兵玩具的手臂之时——一个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英国士兵——电话突然响起。一开始他不想接,故意让电话响着,尽管他知道是谁打来的。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他不想听到副局长即将说出的话。林卓斯认为局长派他去调查犯罪现场,是因为被害者对中情局的重要性。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没错。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无法亲自过去。光想到看见亚历山大·康克林死去的那张脸,他就快承受不住了。 他坐在地下室工作坊的一张凳子上,这里的空间小而封闭,抽屉、小壁橱全都摆放得非常整齐,简直是自成一个世界,这地方连他妻子——还有孩子在家时——都禁止进入。 他的妻子马德琳从敞开的地下室门口探头进来。“柯尔特,电话。”她随意地说。 他从木盒中拿出一只士兵的手臂,仔细研究着。他的头很大,但额头上长而浓密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很睿智,甚至像个预言家。他的淡蓝色眼珠就像以前那样计算着,但嘴角的皱纹却加深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永远板着面孔似的。 “柯尔特,你听到我说的吗?” “我又没聋。”士兵手臂的手指微弯成杯状,仿佛正准备伸手抓取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 “唔,你到底要不要接?”马德琳说。 “不管我接不接,都不干你屁事!”他愤怒地喊,“你现在就上床睡觉行不行?”过了一会儿,他便听见地下室的门关上了。这种时候,为什么她就不能让他好好静一静?他恼怒地想。结婚三十年了,你还以为她会懂。 他把注意力放回士兵身上,将手臂接上躯干,对好角度。这就是他在遇到无法控制的情况时,最常做的事。他像是扮演上帝,买下这些玩具士兵,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后再重新接起来,把他们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有在这个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他才能真正控制每个人与每件事。 电话依然机械式地响着,他咬着牙,好像这种声音正磨蚀着他。他跟亚历山大还年轻时,两人曾一起做了多少大事!在俄罗斯的任务差点让他们进了路比扬卡;他们渗透了柏林围墙,从史塔西救出秘密探员;他们还曾在维也纳一间安全的屋子内,审问一名苏联秘密警察的背叛者,后来发现他是个双面谍。在长期线民伯恩德死后,他们告诉他妻子会好好照顾伯恩德的孩子狄特,带他回到美国,让他念完大学。他们说到做到,而且他们的慷慨也有了回报。狄特再也没回去找他母亲,后来还加入中情局,当了好几年的科技司司长,直到后来在一起摩托车车祸中丧命。 以前那段日子哪里去了?伯恩德死了,接着是狄特——现在则是亚历山大。为什么那些事件现在全变成他记忆里的小点?毫无疑问,时间和责任严重侵蚀了他。他已经是个老人,虽然拥有更多的权力,但昨日那些勇敢的行为,以及他跟亚历山大支配秘密世界、改变国家命运的热情,全都烧成灰,再也回不来了。 他握拳捶得玩具士兵严重受损。最后,他终于拿起话筒。 “喂,马丁。” 林卓斯马上听出他声音里的疲困。“你还好吧,长官?” “不,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好!”这就是他要的,他想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挫折,“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觉得好过?” “我很遗憾,长官。” “不,你一点也不,”他刻薄地说,“不可能,你根本不懂。”他看着刚刚敲坏的士兵,脑中想着过去那些光荣时刻。“你要干什么?” “你说要报告最新的任务进度,长官。” “我有说吗?”他摸着头,“嗯,我想有吧。你发现了什么?” “在康克林车道上的第三辆车,是大卫·韦伯的。” 他敏锐地听出林卓斯的语气。“可是?” “可是韦伯不见了。” “当然。” “他一定曾在这里。我们让警犬闻过他车上的味道,它们发现他之后便一路跟到树林中,可是到一条河中便追丢了。” 他闭上眼睛。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被射杀,杰森·伯恩失踪,而且再过五天,本世纪最重要的反恐高峰会就要举行。他耸耸肩。他憎恨这些尚未解决的零星问题,但最恨的还是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做过弹道比对和法医勘验了吗?” “报告明天早上才会出来,”林卓斯说,“这是我能力所及了。” “一直到联邦调查局跟其他执法单位——” “我已经解决他们的问题了,案子是我们的。” 局长叹了口气。他欣赏副局长的主动,但他不喜欢说话被打断。“继续追查。”他粗鲁地说道,接着便挂上电话。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只盯着桌上那只木盒,听着屋子发出的老人般的呼吸声。木板发出吱嘎声,就像老朋友说话的声音。马德琳一定在为她自己泡杯热可可,这是她睡前的习惯。他听见邻居小狗的吠叫,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悲伤与失望。最后,他伸手进木盒拿了一个内战时期士兵的躯干;他要造一个新的士兵。 第一部 4 “从你的脸上看来,想必是发生车祸了吧。”杰克·凯瑞说。 “也不算,只是爆胎而已,”伯恩一派轻松地回答,“可是我没有备胎,而且走路时又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树根吧,害我跌到河里。”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的动作其实不怎么协调。” “欢迎你加入我的行列。”凯瑞说。他的身材高大而瘦削,但却有双下巴,而且腰部脂肪也很多。“有一次我老婆叫我用洗碗机,结果我倒了一大堆洗衣粉进去。天哪,你应该看看那团乱的!”他善良地笑着。 夜色十分昏暗,天上没有月光或星星。外面开始下起毛毛雨,凯瑞启动了雨刷。伯恩还穿着湿衣服,坐在位子上打了个颤。他知道自己要集中精神,但每次闭上眼睛,却还是一直看到康克林和莫瑞的尸体;他看见渗出的血迹,还有头骨碎片与脑浆。他的手指弯曲,紧紧握拳。 “你是做什么的,李德先生?” 伯恩告诉凯瑞他名叫丹·李德。凯瑞这个人,看来像位注重旧式礼仪的绅士。 “我是个会计师。” “我自己是设计核废料处理设施的。我旅行了好长一段路,是的,长官。”凯瑞斜瞥了他一眼,眼镜镜片反射着光线。“该死,别介意我这么说,你看起来不像个会计师。” 伯恩勉强让自己笑出声。“大家都这么说。我在大学是美式足球队的。” “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不像许多其他的前运动员,”凯瑞说。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腹部,“也不像我。而且我以前也不是运动员。我试过一次美式足球,不过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还被重重擒抱哩。”他摇摇头,“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是个大情人,不是战士。”他又瞥了伯恩一眼,“你有家人吗,李德先生?” 伯恩迟疑了一下。“妻子和两个小孩。” “很快乐吧?” 车子迅速通过一群树木,路旁公用电话的杆子已经被风吹得倾斜,一间废弃的小屋,上头布满了藤蔓。伯恩闭上眼睛。“非常快乐。” 凯瑞开进一处大弯路。他是个绝佳的驾驶。“至于我,已经离婚了。那段婚姻很糟。我老婆带着我们三岁的孩子离开我,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皱眉,“还是十一年前?总之,从那时候,我就没听过她或小儿子的消息。” 伯恩突然睁开眼睛。“你从来没跟儿子联络?” “也不是没试过。”凯瑞似乎有点抱怨之意,说话也开始语带保留,“有段时间,我每个星期都打给他,寄信寄钱,你知道,就是他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脚踏车之类的。不过从来没得到回应。” “你怎么不去看他?” 凯瑞耸耸肩。“后来我听到消息——他根本不想见我。” “那是你老婆放出的消息,”伯恩说,“你儿子还只是个小孩。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怎么可能这样子?他连你是谁都不太认识。” 凯瑞咕哝着。“你说得简单,李德先生。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 “那是因为我了解我的孩子,”伯恩说,“如果是我儿子,我会不惜代价要回他。” 他们现在来到居民较多的区域,伯恩看见一间旅馆,还有一排打烊的商店。他看见远处有一阵红色闪光,接着是另一阵,原来前方有个大范围的路障。他算了算共有八部车,各四辆排成一排,朝着公路成四十五度角,以便保护他们的人员,而且也能随时发动车子封闭路障。伯恩知道自己绝不能靠近那里,至少不能坐在这辆车里。他要找其他方式通过。 突然,一间全天营业便利商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 “我想我就到这里吧。” “你确定吗,李德先生?这里还很偏僻的。” “别担心。我会叫我太太来接我。我家离这里不远。” “既然不远,就让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真的。” 凯瑞开到路边,正好停在便利商店旁边。伯恩下了车。 “谢谢你载我一程。” “我很乐意。”凯瑞笑着说,“还有,李德先生,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伯恩看着凯瑞开走,然后转身走进便利商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快灼伤了他的眼睛。有位年轻的男店员边抽烟边看着一本平装书,他留着长发,满脸粉刺,双眼布满血丝。伯恩进来时,店员随意抬头看了一下,然后漠不关心点了点头,又继续看他的书。不知在哪里,有部收音机开着,一位女歌手正在唱“昨日已逝”这首歌,音调听起来疲倦而忧郁,就像是为伯恩而唱的。 一看到架上的食物,他才想起自己从午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了。他随便抓了罐花生酱,一盒脆饼,还有牛肉干、柳橙汁跟水。他需要补充蛋白质和维他命。他也买了件T恤、一件长袖条纹衬衫、一组刮胡刀跟刮胡泡,还有其他根据经验知道会用到的东西。 伯恩走到柜台,店员便放下手中的书。他在看的是山缪·R.狄勒尼的《代尔格林》。伯恩记得他刚从越南回来时读过,是本有关因战争而产生幻觉的书。过去的记忆又冲进他脑海中——血腥,死亡,愤怒,滥杀,模糊了他在金边失去家人的痛苦。“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这是凯瑞说的。他根本不懂。 “还有其他的吗?”满脸粉刺的年轻人说。 伯恩眨眨眼,回到现实。“有手机充电器吗?” “抱歉,老兄,全卖光了。” 伯恩用现金付账,拿起装东西的褐色纸袋便离开商店。十分钟后,他已经走到旅馆。这里只有几辆车:一辆牵引式拖车停在旅馆最旁边,附近还有一辆上头有压缩机的冷冻卡车。营业室内有个瘦长的男人,应该是承办人,他的脸色苍白,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一台老旧黑白电视,看到伯恩后,他便绕过桌子拖着脚走出来。伯恩用另一个假名登记住宿,同样也是付现。他身上还剩下六十七块钱。 “真他妈奇怪的一晚。”瘦长男人粗着嗓门说。 “为什么?” 瘦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谋杀案的消息?” 伯恩摇摇头。 “就在离这里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瘦子斜靠在柜台说。他的口气闻起来有咖啡跟胆汁味,令人很不舒服。“有两个人——政府的人——没人谈论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嘘,深喉,间谍密探之类的事,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在干啥?你到房间打开电视,转到CNN就知道了,我们有第四台跟其他设备。”他把钥匙递给伯恩,“我把你安排到离盖远一点的房间——他是个卡车司机,你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他车子吧。盖常跑佛罗里达到华盛顿特区这条线;他早上五点就会出发,最好别打扰到你,对吧?” 旅馆房间漆成黄褐色,相当陈旧。即使用上工业级清洁剂也无法完全清除腐败的气味。伯恩打开电视,转了几个频道,拿出花生酱跟脆饼干开始吃了起来。 “毫无疑问,总统这项大胆而有远见的提议,也许能让未来更趋向和平,”CNN的播报员说。在她后方,有个鲜红色大横幅跨过电视荧幕上方,写着反恐高峰会,看起来就像某个伦敦小报的标题。“除了总统,参与这次高峰会的有俄罗斯总统跟其他阿拉伯主要国家领袖。到下一周的这段期间,我们会跟沃夫·布里兹尔一起参加总统的宴会,而克莉斯蒂·艾蔓普也会为我们替俄罗斯及阿拉伯领袖做深入评论。显然,这次高峰会是本年度最大的新闻。现在,请看我们从冰岛雷克雅未克带来的最新讯息……” 镜头转到欧斯克利饭店前方,这里就是五天后高峰会举行的地点。一位过度严肃的CNN记者,正开始采访杰米·霍尔,他是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霍尔有一副方脸宽下巴,剪得很短的平头,姜黄色小胡子,还有淡蓝色眼珠。伯恩看着他,脑中突然响起警报。霍尔是中情局的人,而且是反恐中心高阶主管。他跟康克林发生过不只一次冲突。霍尔是个精明的政治动物,只要哪个人重要,他就会去拍马屁。遇到要随机应变的情况时,他只会采取教科书上教的那一套。要是康克林知道他是这次高峰会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一定会气到中风。 伯恩还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荧幕上的跑马灯露出一条即时讯息,内容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医生的死讯,他们两人都是高阶政府官员。镜头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画面,上头的主标题写着重大新闻,副标则是马纳萨斯命案,而大卫·韦伯的相片,就投影在电视上,几乎占满了整个荧幕。 接着,播报员开始报告亚历山大·康克林跟莫瑞·潘诺夫医生惨遭杀害的最新讯息。“两人头上各中一枪,”女播报员以记者一贯无情甚至欣喜的语气说,“显示是职业杀手所为。政府提供的主要嫌犯,是这位名为大卫·韦伯的男子。韦伯可能会使用化名杰森·伯恩。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韦伯,或称伯恩,患有妄想症,而且是个危险人物。如果见到他,千万不要靠近,请尽速拨打号码……” 伯恩把电视转到静音。天哪,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难怪先前那路障看起来很有组织——原来是中情局的人,不是地方警察。 得马上行动。他拍掉腿上食物的碎屑,拿出康克林的手机。现在他要找出康克林被射杀时在跟谁谈话。他按下重拨键,听着电话铃响,过不久便进入预录语音。这不是私人电话,是公司的。林肯·范恩西装店。想到康克林死前竟然只是在跟他的裁缝通话,实在令人沮丧。一位间谍大师,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他找出最后一通拨进的电话,是前一晚打来的。对方是中情局局长。死胡同,伯恩心想。他站起来,走进浴室脱掉衣服。他在莲蓬头的热水下站了很久,什么也不想,慢慢冲掉身上的尘土与汗渍。能够重新觉得温暖而洁净,实在很舒服。要是他有一套干净的衣服就好了。他突然抬起头,擦掉眼睛周围的水,心跳加快,脑袋又开始全速运转。康克林的衣服是在M街的旧世界西装店裁制的;康克林已经去那里好几年了。那间店的老板是个俄罗斯移民,康克林甚至每年会去跟他吃一两次晚餐。 伯恩似乎很激动,迅速擦干了身体,马上拿起康克林的手机拨给查号台。等他查到林肯·范恩西装店在亚历山卓的地址后,便瞪着眼坐在床上。他纳闷除了切割织品跟缝制折边外,这间林肯·范恩西装店还有什么名堂。 哈森·阿瑟诺夫欣赏着卡里德·穆拉特再也无法见到的布达佩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跟席娜·哈丝耶夫办理入境手续。 “可怜的穆拉特,”她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英勇的独立战士,可是他的思想根本就停在十九世纪。”席娜是阿瑟诺夫的助理官,也是他的爱人,她身形娇小,但瘦而结实,跟阿瑟诺夫一样也像个运动员。她留着一头长发,黑得犹如夜晚,像个花冠盘在头上。她的嘴唇很宽,颜色很深,加上一双发出光泽的眼珠,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狂野的吉普赛人,但她的心却能像律师一样无情而精于算计,而且毫无畏惧。 阿瑟诺夫在屈身进入等待的豪华轿车时,因为疼痛而咕哝了一声。刺客那发子弹射得十分精准,只打到肌肉,进去跟出来的弹孔都非常干净利落。伤口痛得要命,但很值得,阿瑟诺夫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她旁边坐好。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即使是席娜,也不知道他在穆拉特的刺杀行动中插了一脚。但他有什么选择?穆拉特愈来愈担心导师的计划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阿瑟诺夫的远见,也不像阿瑟诺夫那样极端主张社会正义。他只要从俄国人手中赢回车臣就心满意足了,殊不知世界上其他的国家还藐视着他们。 当导师提出一份大胆冒险的计划时,阿瑟诺夫觉得像是得到了启示。他可以清楚看见导师预示的未来。在受到如此震撼的启发后,他看着卡里德·穆拉特,试图确认对方也能理解自己看见的未来,可事情却不是如此。卡里德的眼光只局限在家乡之内,他根本不知道夺回祖国只能算是次要之事。阿瑟诺夫明白,车臣人不只要能挣脱那些俄国异教徒的枷锁,更要在伊斯兰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赢得其他穆斯林国家的尊敬。车臣人是信奉苏菲神秘主义教条的逊尼派;苏菲主义的特征为zikr,这是一种赞颂神的咒语,人们会在仪式中吟诵祷词,跳着有节奏的舞蹈,最后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此时神之眼就会向他们显现。逊尼派跟其他教派一样自成体系,但对稍微偏移其严谨教条的人,会加以痛斥,并且憎恶、恐惧他们。不管神秘主义究竟神圣与否,都是令人厌恶的。思想停在十九世纪,说得真是太贴切了,阿瑟诺夫怀恨想着。 从刺杀成功那天起,阿瑟诺夫终于当上梦寐以求的车臣自由斗士新领袖,并且活在一种狂热到几乎要产生幻觉的状态里。他睡得很多但并不安稳,因为他一直做噩梦,梦见自己试着从断壁残垣的迷宫中找出某件东西或某个人,却总是找不到。因此,在对待下属时,他变得急躁而粗暴,完全不能容忍一丝小错误。能够安抚他的只有席娜;她的触摸像是魔法,能让他从地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伤口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看着车窗外古旧的街景,见到人们自由自在做着想做的事,完全没有恐惧的迹象,让他产生一种出于痛苦的妒忌。他恨他们,因为那些过着自由安逸生活的人,压根不会想到,他跟同胞从十八世纪初就过着绝望挣扎的生活。 “怎么了,亲爱的?”席娜担心地皱着眉说。 “脚很痛,我不想再坐着,就这样。” “我很了解你。虽然我们已经复了仇,但你还没从穆拉特被杀的阴霾里走出来。我们为卡里德·穆拉特报复时,杀了三十五个俄军。” “不只穆拉特,”阿瑟诺夫说,“还有我们的人。因为有人变节投靠俄军,害我们损失十七名弟兄。” “你已经解决那名叛徒了,而且就在属下面前处决他。” “我要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审判迅速,刑罚严厉。这是我们的命运,席娜。我们为同胞流的眼泪永远不够。你看看,我们的人迷失、分散在高加索山,有超过十五万车臣人过着难民的生活。” 阿瑟诺夫再度提到这段痛苦的历史时,席娜并没有阻止,因为她知道那些故事需要不断重复,才能继续流传下去。他们就是车臣人的历史书。 阿瑟诺夫紧握的拳头变得苍白,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在手掌上压出了血痕。“啊,我们要有比AK47更致命、比C4塑胶炸药更强大的武器!” “快了,快了,”席娜用她深沉如音符般的声音低声说,“导师已经证明,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看他的组织去年提供我们同胞多少物资,还有他的媒体人士,让我们上了多少国际报章杂志的封面。” “可是俄国人的枷锁还套在我们脖子上,”阿瑟诺夫咆哮,“我们随时都有数以百计的同胞死去。” “导师承诺会给我们能改变一切的武器。” “他承诺要给我们整个世界,”阿瑟诺夫擦去眼中的砂砾,“承诺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怎么履行约定。” 导师派去接他们的豪华轿车,从高速公路下到卡曼科特大道,接着经过阿尔帕德桥,桥下一艘漆得鲜明的大型平底船,映射出灿烂的光芒。席娜往下方看,一侧是国会大厦,有半圆形屋顶跟歌德式的石造尖塔;另一侧则是树林丛密的玛格丽特岛,富丽堂皇的多瑙河大酒店就在那里,干净的白床单、厚厚的绒毛被正等待着他们。白天坚强如钢铁的席娜,准备在夜晚沉迷于布达佩斯,并且享受饭店里那张大床。她觉得这种盛宴款待并不背离自己的苦行生活,反而能让她暂时脱离艰困与落魄,就像在舌头下偷偷塞进一片比利时巧克力,秘密地享受那种愉悦感。 豪华轿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大楼的地下室。他们一下车,席娜便从驾驶手中拿过一个长方形的大包裹。穿着制服的警卫打开电脑资料库,比对他们护照上的照片,确认无误后便给他们两张压膜过的通行证,然后带他们进了一部由黄铜与玻璃制成的华丽电梯。 史巴尔科在办公室里跟他们会面。这个时候,太阳还高挂在天空,河面反射着光线,看起来就像熔解后的黄铜。他与两人拥抱,问候他们飞行顺不顺利,从费里海吉机场过来的路程舒不舒适,以及阿瑟诺夫腿上的伤感觉如何。 寒暄过后,他们一起走进隔壁房间,房间墙壁上有蜂蜜色的美洲山核桃木饰板,中间有张桌子,白色亚麻布桌巾上摆着闪闪发亮的餐具。史巴尔科替他们准备了晚餐,而且是西式的,有牛排、龙虾,还有三种不同的蔬菜——全是车臣人最爱的。餐桌上没有半颗马铃薯。马铃薯是阿瑟诺夫和席娜经常连续吃上好几天的食物。席娜把包裹放在一张空椅子上,接着大家便坐了下来。 “导师,”阿瑟诺夫说,“一如往常,我们对你慷慨的招待感激不尽。” 史巴尔科点点头。他很享受被他们这样称呼,导师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圣人、上帝之友的意思。这个称号会让他们敬畏他,并把他当成一个地位崇高的领导者。 他站起来,打开一瓶很烈的波兰伏特加,倒入三个杯子。他先举起自己那一杯,其他两人也跟着做。“纪念卡里德·穆拉特,他是伟大的领导人,强健的战士,以及令敌人生畏的对手,”他用车臣人的方式严肃地吟咏,“愿真主赐予他用鲜血与勇气换来的光荣。愿所有忠诚之士永远传诵他英勇领导的事迹。”接着,他们将烈酒一饮而尽。 阿瑟诺夫站着,把酒杯重新倒满。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其他两人也跟着做。“敬导师,他是我们车臣人的朋友,会带领我们在新世界秩序中拥有一席之地。”他们一口气喝下伏特加。 席娜也准备站起来说她的敬辞,但阿瑟诺夫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史巴尔科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最感兴趣的,是席娜的反应。透过面纱,他看见她快气炸的表情。世界上到处有不公平的事,只是程度大小差异而已,他很明白这点。他觉得奇怪的是,人们会对大规模的不公平行为感到义愤,却从不注意每个人每天会犯的小错误。席娜跟这个男人并肩作战,但为什么她不能有机会说自己的敬辞?她非常气愤,而史巴尔科喜欢这样——因为他知道如何利用一个人的愤怒。 “我的同胞,我的朋友啊。”他的眼神焕发着信念,“敬悲伤的过去、迫切的现在,以及美好的未来。我们就要迈向明天了!” 他们开始用餐,边吃边谈些普通的小事,仿佛这只是个一般的晚宴。然而,一股令人期待的气氛,慢慢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只盯着自己的餐盘,要不就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似乎不想见到正在他们之间开始增强的风暴。终于,他们吃完了。 “是时候了。”导师说。阿瑟诺夫跟席娜起身,站在他前面。 阿瑟诺夫点头致意。“为追求物质生活而死的人,是伪君子。为追求来世而死的人,是苦行者。但为真理而死的人,是真正的苏菲派信徒。” 他转身面向席娜,她正打开他们从格洛兹尼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件斗篷。她递给阿瑟诺夫一件,他随即披上,接着她自己也穿上一件。阿瑟诺夫双手拿着第三件,面向导师。 “这件苦行僧斗篷是用来表彰苦行僧的衣服,”阿瑟诺夫吟咏着说,“这象征着神圣。” 席娜接着说:“缝制这件斗篷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代表了奉献,以及对神无私的敬意。” 导师点头致意,“Laillahaill Allah.”意思是世上只有惟一的神。 阿瑟诺夫跟席娜重复了导师的话,“Laillahaill Allah.”接着,阿瑟诺夫把苦行僧斗篷披在导师的肩膀上。“大多数人只满足于遵循伊斯兰教法而活,听任神的旨意,风光地死去,然后进入天堂,”他说,“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则是出于对神的渴望与热爱,寻求通往灵性的途径。我们是苏菲派。” 史巴尔科感觉到斗篷在肩膀上的重量,“汝等平静之灵魂,回归尔等真主,感受尔等对他之喜悦与他对尔等之喜悦。加入我的从属。进入我的天堂。” 阿瑟诺夫被这段可兰经文深深感动,他牵着席娜的手,两人一起在导师面前跪下。他们背诵了一段庄重的誓词,表示对导师的服从。史巴尔科拿出一把刀子递给他们。他们割出鲜血流进一个杯子,献给史巴尔科。经过这个仪式,他们成了学生,也就是导师的追随者,完全遵从导师的话语与行为。 尽管阿瑟诺夫大腿上的伤口会痛,他们还是面对面盘腿而坐,以纳格什班迪教团的方法进行仪式,吟诵zikr与神合而为一。他们把右手放在左大腿,左手放在右手腕上。阿瑟诺夫开始向右转头,划出半圆形,席娜跟史巴尔科则跟着阿瑟诺夫吟诵的节奏照做,“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受羡慕与妒忌侵袭,这些恶会攻击你丰富的赐予。”接着他们以同样动作向左转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落入爱嬉戏的孩子手中,免得他们在游戏中利用我;他们可能玩弄我,最后将我毁坏,正如孩子摧毁玩具一般。”他们来来回回转着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因敌人的仇恨而受伤害,让我不忽视我的挚友。” 他们的吟诵与动作结合成一体,随即融合进入狂喜状态,感受到神的存在…… 许久以后,史巴尔科带他们进入一处后廊,通往一座小型的不锈钢电梯,接着他们便搭电梯到地下室,进入大楼根基的底部。 他们进入一间拱形的挑高房间,内部由几根铁杆交叉隔开。房间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中央空调的嘶嘶声。有一面墙壁旁边,堆了几个条板箱,那正是史巴尔科要让他们看的。他递给阿瑟诺夫一根铁橇,阿瑟诺夫接过后,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看见里面装的AK47步枪。席娜拿起一把仔细检查,然后对阿瑟诺夫点点头,接着他又撬开另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十二支肩上型火箭筒。 “这些是俄国兵工厂生产的最新式军火。”史巴尔科说。 “要价多少?”阿瑟诺夫问。 史巴尔科摊开双手。“如果这些武器能帮你们赢得自由,你觉得要价多少才值得?” “你怎么能给自由定价码?”阿瑟诺夫皱着眉头问。 “答案就是无法定价。哈森,自由并不是用钱就买得到的。要得到自由,就要拿鲜血跟不屈不挠的心志来换,像你们一样。”他把眼光移到席娜脸上,“这些是你们的——全部都是——拿去用在需要的地方,保卫疆土,让周遭国家都注意到你们。” 席娜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他们四目对望,激出了火花,但两人的表情都没显现出来。 席娜似乎要回应史巴尔科看她的眼光,便说:“即使有这些武器,我们也没办法进入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 史巴尔科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没错。这种国际性的大事,保安一定非常严密。直接攻击,只会造成我们自己的伤亡。可是我有个计划,不但能让我们进入欧斯克利饭店,我们还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而且身份也不会曝光。行动结束后几个小时,你们几世纪来所冀望的梦想将会全都实现。” “卡里德·穆拉特害怕未来,并且害怕我们车臣人会做的事。”阿瑟诺夫脸上流露出对正义的狂热,“我们已经被世界忽略太久。俄罗斯把我们踩在地上,而他们的老美同志只会袖手旁观。他们资助中东几十亿美金,而我们却一毛钱也没有!” 史巴尔科仿佛真的是位老师,满意地看着学生发表言论。他的眼睛闪着邪恶光芒。“这些全都会改变。五天后,整个世界都会在你们脚下。你们会赢得权力,而那些原本唾弃、放弃你们的人,全都会尊敬你们,包括俄罗斯、伊斯兰世界、整个西方,尤其是美国!” “我们现在谈的可是改变世界秩序啊,席娜。”阿瑟诺夫喊着。 “但要怎么做?”席娜问。“计划怎么成真?” “三天后,到内罗毕见我,”史巴尔科回答,“你们就会知道。” 又暗又深的水,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就这么淹没了他。他在下沉。尽管他努力挣扎,拼命想逃出水面,身体却像绑了铅块,急剧地下降。他低头,看见左脚踝上绑着一条粗绳,绳子因为布满水草而显得黏滑污秽。他看不见绳子另一端绑了什么,因为下方只有一片黑暗。但不管是什么,拖着他下沉的一定是某种重物,因为绳子拉得很紧。他绝望地弯曲身体,用肿胀的手指忙乱地想解开绳子,而那尊佛像突然漂离他的身体,缓缓旋转下沉,落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一如往常,可汗醒来后马上觉得有种极为痛苦的失落感。他躺的床单乱成一团,还被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他一度以为这个每晚都出现的噩梦是真的,于是伸手摸了摸左脚踝,确定没有绑着绳子。接着他小心谨慎地移动手指,从脚踝往上,滑过腹部、胸口,最后碰到了脖子上用细金链挂着的那尊石刻佛像。他随时都戴着这尊佛像,即使睡觉时也是。佛像当然在身上。一直都是。这是他的护身符,尽管他试着说服自己不去相信这种东西。 他微微发出作呕声,起身走进浴室冲了个脸,然后打开电灯,眼睛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他靠近镜子,检查镜中的人,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最后,他哼了一声,总算放松下来,走回去打开桌灯,坐在床边,再看一次史巴尔科给他的那份内容稀少的资料。 资料里完全没提到他在大卫·韦伯身上看见的那些能力。他摸着喉咙上的瘀青,想到韦伯精心设计的藤蔓网,随即把整份薄薄的档案给撕掉,因为上面的内容根本没用,没用到了极点,而且还害他低估目标。 这表示,史巴尔科给他的资料要不是不完整,就是不正确。 可汗怀疑史巴尔科其实知道大卫·韦伯是什么人物,他得查出史巴尔科是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把大卫·韦伯牵涉进来。他对大卫·韦伯自有计划,而且他决定任何人——即使是史蒂朋·史巴尔科——都不能妨碍他。 他叹了口气,关掉桌灯,又躺回床上,但意识清醒得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活跃地思考。一直到史巴尔科给他这项任务前,他完全不知道大卫·韦伯这个人真的存在,更别说还活着。如果史巴尔科没拿韦伯来吊他胃口,他说不定不会接这项任务。也就是说,史巴尔科一定知道,可汗绝对会想挑战韦伯这种对象。 一想到自己替史巴尔科工作,可汗开始觉得有点不安。史巴尔科似乎渐渐认为他拥有可汗,而可汗则认为史巴尔科是个自大狂。 他还小的时候,就曾在柬埔寨丛林中遇过不少自大狂。那里炽热潮湿的天气,加上战时的混乱,以及充满不确定的生活,会让人的心智濒临疯狂。在这种有害的环境里,强者生存,弱者只有死亡;每个人都得为了适应而作出某种改变。 可汗躺在床上,手指摸着身上的疤痕。这是种仪式,也可说是迷信,不过也许这么做能让他不受到伤害——不是大人所犯下的暴力伤害,而是小孩在夜里最死寂时会感到的那种无以名状、毛骨悚然的恐怖。从这种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会跑去找父母,钻进他们温暖舒适的被窝,然后很快又进入梦乡。可是可汗从小就没有父母,也没有人能安慰他。他反而一直要逃离成人的魔掌,因为心智腐败的大人看到他只会联想到钱或性。他当过好几年的奴隶,他不幸遇到的那些无论白种人或亚洲人,都曾虐待过他。这两边都不是他的世界,而他们都知道。他是个混血儿,因此不断受到辱骂、诅咒、殴打、虐待,任何能想到的羞辱,他都承受过。 可是,他依然不屈不挠。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目标只剩下存活。但他从经验中学到,只有逃跑是不够的,因为那些抓他做奴隶的人会追到他,然后严厉地处罚他。有两次,他差点就要死了。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知道如果要活下来,还要做得更多。他得杀人,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杀。 时间将近五点,中情局的突击小队离开公路路障,潜进了旅馆。向他们通报杰森·伯恩就在这里的人,是旅馆的夜班经理,当时他吃完药在打盹,一醒来正好在电视上看见伯恩的相片。他捏了捏自己,确认不是做梦,然后喝了口廉价的黑麦威士忌,就打电话报了案。 突击小队长要夜班经理把旅馆的感应灯关掉,让他的小队能在黑暗中靠近。不过正当他们准备就位,旅馆另一端的冷冻车却突然发动,强力的车头灯还照到几个突击小队成员。队长拼命挥手,然后跑到车子旁边,叫驾驶赶快把车开走。驾驶瞪大眼睛,看着突击小队的人,然后关掉车灯,直到开出旅馆停车场,上了公路。 队长向突击小队打了信号,所有人便向伯恩的房间靠近。他用手势下达命令,两名队员先绕到房间后方,他等了二十秒让他们就位,接着便要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两名队员跪下来,从房间前面的窗户射了两罐催泪瓦斯进去,等队长手势一下,所有人便破门而入。他们手持机枪冲进房间,催泪瓦斯还继续嘶嘶喷出,电视开着,可是调到了静音。CNN新闻还在播放他们目标的照片。又旧又脏的地毯上,撒落了些匆促用餐剩下的残渣,床上的床单已经不见。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在那辆加速离开旅馆的冷冻卡车上,堆着许多木箱,里面全是塑胶盒装的草莓,而伯恩就裹着床单,躺在木箱之间。他勉强挤在两个木箱中间,让身体维持离地。刚进到卡车后面时,他就把门给锁上了。这种冷冻卡车都有个安全机制,能让人可以从里面开关后门,以免不小心被锁住。他打开手电筒,认出中央走道,空间足够让一个人走过,而在右上方的墙壁,则有个铁栅窗,让冷冻压缩机排出冷气。 突然间,他整个人紧绷起来。卡车快开到路障处时开始减速,最后停了下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 外面非常安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后门突然打开来。他听到讲话声。“有让人搭便车吗?”一位警察说。 “嗯哼。”那位名叫盖的卡车司机答道。 “喏,看一下照片,说不定你在路上见过这家伙?” “没有,长官。没见过。他是干啥的?” “你车里装的是什么?”另一个警察问。 “新鲜草莓,”盖说,“警官,帮帮忙,门开太久就不新鲜了。如果有坏掉的,可是要从我薪水扣哩。” 有人哼了一声。接着一道手电筒光线照进中央走道,正好扫过伯恩身体下方的空间。 “好吧,”第一位警察说,“关起来吧,老兄。” 手电筒关了,门也被带上。 伯恩保持警戒,直到卡车开始前进,开上去往华盛顿的公路,他才从床单里钻出来。他想,那些警察一定给盖看了CNN播放的那张照片。 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不到半小时,就进了市区街道,因为信号灯而走走停停。是离开的时候了。伯恩走到门口,推下安全杠杆,却没有动静。他又使力再试一次,还是没用。他暗暗咒骂了一声,打开从康克林家拿来的手电筒。光线照到门上,他才看见杆子已经卡住。他被锁在里面了。 第一部 5 破晓时分,中央情报局长跟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的会议已经开始,地点在总统的形势室,位于白宫地底深处。在他们上面好几层楼高的地方,是大多数民众所认识的白宫,不过在这里,可就是国防部寡头政治大老的地盘。正如许多古文明的建筑一样,这间形势室建造时,也以稳固耐用,能持续好几个世纪为目的。这个空间是从地下第二层扩建出来的,面积大得吓人,要说它是伟大的建筑,一点也不为过。 艾隆佐·欧蒂兹、中情局局长,以及他们各自的人员——再加上特勤局的精英——又再一次检查雷克雅未克那场反恐高峰会的安全计划,尽管他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欧斯克利饭店的详细平面图投影在银幕上,在入口、出口、电梯、屋顶、窗户等地方,还附上许多如何防护的注解。他们也连接了饭店的即时影像,让中情局局长派去的密探也能参与这次简报。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艾隆佐·欧蒂兹说。她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目光锐利,看起来令人心生畏惧。“这个高峰会的每项细节都要照计划走,”她接着说,“即使是最细微的漏洞,也会造成灾难,这么一来,十八个月来总统花在那些伊斯兰重要国家的经费就全都会浪费掉。你们都很明白,虽然表面上这是合作,但他们并不信任西方世界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他们不吃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教义这一套。只要他们觉得总统在骗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她一边说,一边缓缓看着桌前的每一个人。这是她的特殊才能,会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各位,绝对不能出错。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世界大战;他们集体发动的圣战可不是我们见过或能想像的。” 正当她要把简报工作交给杰米·霍尔时,一个细瘦的年轻人进了房间,轻轻走到中情局局长旁边,递给他一个密合的信封。 “抱歉,艾隆佐·欧蒂兹博士。”他边说边撕开信封。他读内容时面无表情,可是心跳却加快了一倍。 国安顾问不喜欢在简报时被打断。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感觉她正瞪着自己。艾隆佐·欧蒂兹心怀愤恨对他露出笑容,可是因为太过用力,嘴唇几乎缩到看不见了。“这么唐突地离开会议,我相信你一定有充分理由。” “我的确有,艾隆佐·欧蒂兹博士。”虽然他是个老手,掌有大权,但也不会笨到去惹眼前这个总统最倚重的人。他很憎恨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一来是她篡夺了他在总统面前原有的地位,二来则因为她是个女人,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表现得体。接着,他运用了目前自己仅有的权力——故意吊她胃口,隐瞒信里的内容,而且这件事够紧急,让他必须离开会议。 国安顾问的笑容缩得更紧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尽快找时间做个简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中情局局长说,然后匆促离开会议。等会议室的厚重大门一关上,他又冷冷接了一句:“是的,殿下。”刚刚送信来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后,便迸出了一阵大笑。 中情局局长十五分钟内就回到了总部,各级重要主管已经在等着他开会。开会的主题是亚历山大·康克林与莫瑞·潘诺夫谋杀案,主要嫌犯则是杰森·伯恩。与会者全都脸色苍白,穿着订制的完美西装,棱纹领带,以及擦得发亮的压花皮鞋,而条纹衬衫、有颜色的领子或追求短暂流行的打扮,可不是这些人的品位。他们在华府政治圈举足轻重,行事跟身上的衣着一样守成不变。这些思想守旧的人从守旧的大学毕业,具有家世背景,又在这个圈子跟对了人,因此具有今天这样的权力。虽然他们处在一个只由少数人掌控的机密世界,但影响力可是无远弗届。 局长一进入会议室,灯光马上就暗下来,银幕上投影出尸体照片。 “老天哪,把那些拿掉!”局长喊着,“这对死者不敬,我们不该这样看他们。” 副局长马丁·林卓斯按了个钮,银幕便回到一片空白。“让各位知道最新消息,昨天我们已经确认,在康克林家车道上的那辆车子是大卫·韦伯的。”话讲到这里他便停住,因为局长清了清喉咙,表示有话要说。 “我就实话实说了。”局长手肘靠在桌上,身子向前倾,“一般人都认为他是大卫·韦伯,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杰森·伯恩。接下来就用这名字吧。” “是。”林卓斯边说,一边注意不顶撞情绪极差的局长。他几乎没看笔记就继续报告下去,因为他把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最后一次有人看见韦——伯恩,是在谋杀案前约一小时。目击者说看见他急忙赶去开车。我们推测他直接开去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而且谋杀发生前后,他就在屋子里。在视听室的一个杯子上有他的指纹。” “枪呢?”局长问,“现场找到的就是凶枪吗?” 林卓斯点头。“经由弹道确认,是凶枪没错。” “而你确定那把枪是伯恩的吗,马丁?” 林卓斯拿出一张影印资料,从桌上推到局长面前。“执照上登记着大卫·韦伯的名字。我们这位大卫·韦伯。” “王八蛋!”局长气得手发抖,“凶枪上有这混账的指纹吗?” “上面擦得很干净,”林卓斯边说边递出另一张资料,“完全没有指纹。” “这是专业手法。”局长说,表情突然显得很疲倦。失去一位老友可不好受。 “是的,没错。” “伯恩呢?”局长咆哮着说。似乎连说出这名字都让他觉得很痛苦。 “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一则密报,说伯恩躲在维吉尼亚州的一间旅馆,就在一道警戒区的路障附近,”林卓斯说,“整个区域马上被封锁,而且一支攻击小组也进了旅馆,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伯恩很可能已逃出封锁线,消失不见了。” “该死!”局长的脸气得通红。 林卓斯的助理安静地走进会议室,递给他一张纸。他看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稍早,我派了一支小组去韦伯家,以防他出现或与他太太接触。可是伯恩家已经锁上,空无一人,他太太跟小孩也不见踪影。后来我们查到,他太太去了学校,没说原因就把孩子带走了。” “这就是了!”局长气得似乎快中风了,“他每次都快我们一步,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好这桩谋杀!”在赶到中情局总部的路上,他让情绪控制了自己。在简报时他充满了愤怒,一来是因为康克林的死,二来是因为艾隆佐·欧蒂兹的态度。现在,看到这些证据,他只想赶快将凶手定罪。 “显然,杰森·伯恩已经失控了。”局长站着说话,情绪很激动,“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个令人信赖的老友。不知有多少次,他为局里与国家冒着失去名誉——还有生命的风险。他是个真正的爱国者,让大家都感到骄傲。” 林卓斯暗想,不知道又有多少次,局长怒气冲冲大骂康克林行事莽撞,任务草率,而且又爱搞神秘。他心想,称颂死者是很好没错,但不管是过去或现在的密探,都可能造成危害,只要你忽略这点,那就跟笨蛋没两样。当然,杰森·伯恩也算是危险人物。他是个潜伏密探,而且还是最可怕的那种——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自制。过去,他也曾在某些特殊状况中非自愿地展开行动。林卓斯对伯恩的了解很少,但他下定决心要处理好这件事。 “如果亚历山大·康克林有弱点或盲点,那就是杰森·伯恩,”局长继续说,“在遇到现任妻子之前的好几年,他就失去了所有家人——他的泰国妻子,以及两个小孩——他们全都死在金边的一次攻击中。他既痛苦又懊悔,几乎快要发疯,后来是亚历山大在西贡街头发现他,并加以训练。但几年后,即使亚历山大找了莫瑞·潘诺夫帮忙,他还是无法完全受到控制——尽管潘诺夫医生的报告中的结果十分乐观。不知怎么的,他似乎也受到了杰森·伯恩的影响。” “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亚历山大,甚至还求他同意让我们的精神病医师评估一下伯恩,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亚历山大是个顽固的人,希望他能安息;他竟然一直相信伯恩。” 局长的脸上都是汗水,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房间里的人。“他们这么相信他,结果呢?两个人都像狗一样地被射杀了。事实摆在眼前,伯恩根本无法控制,就像条致命的毒蛇。”局长的手重重捶在会议桌上,“我不会让犯下这起冷血凶案的人逍遥法外。我要发动国际级的制裁,对伯恩下格杀令。” 伯恩颤抖着,因为车内似乎愈来愈冷。他抬起头,用手电筒照着出风口。他走回中央走道,爬上右手边的箱子,一直爬到顶端,然后拿出弹簧刀,用刀背转开出风口护栅的螺丝。他希望里面的空间够大,能让他穿越。 他把肩膀往内缩,挤进出风口,开始蠕动往内爬,开头几英寸还很顺利,不过后来突然停住,他试着移动身体,可是动弹不得。他被卡住了。接着,他呼出肺里所有的空气,让上半身松弛下来,手脚并用推着身体向前。有个箱子滑开往下掉,不过他也前进了一英寸。他的脚向下移,在下方的箱子上踩稳后,再用力往前推,让身体慢慢前进。就这样缓慢地仔细重复几遍后,他的头跟肩膀终于出来了。他看见桃红色天空中挂着好几朵松软的云,不断变换着形状。最后,他抓住车顶边缘,总算把身体拉了出来。 在下一个红灯时,他从车顶跳下,像特技演员般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减低冲击力道,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人行道上,拍拍身上的灰尘。街上空无一人。他对毫不知情的盖致了个意,看着卡车消失在排气管排出的蓝色薄雾中。 他现在在华盛顿特区郊外,东北部的贫民区。天空愈来愈明亮,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夜晚的长影也慢慢缩短。远处传来车潮的嗡嗡声,还有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他深呼吸了几次。在都市的恶臭中待过后,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新鲜,而且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现在终于有了自由的感觉。 他走着走着,看见一间二手车商场,四周插着褪色的红白蓝旗子。商场现在还没开始营业,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他进去随便选了辆车,把车牌拆下,跟旁边的车子交换。接着撬开车门,拉出几条电线,让点火装置短路而发动车子。过了一会儿,他已开出停车场,上了大街。 他停在路边一间小餐馆,餐馆正面墙上镀了一层铬,看起来应该是五〇年代留下的。屋顶有个巨大的咖啡杯,上头的霓虹灯不知多久以前就不闪了。他一走进去,马上感受到里头充满了蒸汽。咖啡渣跟热油的气味深深印在餐馆里的所有物品上。他的左边有个长形塑胶板柜台跟一排凳子;他的右侧有一列窗户,紧邻着几个雅座,每个座位上都设了部自动点唱机,里面放了所有歌曲的卡片,只要一枚二十五分硬币就可以点播。 伯恩关上门,门铃发出一阵声响,他的白皮肤在这里格外显眼,因为餐馆里坐的都是黑人。他们转过头来看他,没人回应他的微笑。有些人根本不理他,但另一些人看他的样子,仿佛他会带来厄运似的。 他感受到那些敌意的眼神,于是赶快找了个雅座坐进去。一个留着橙色鬈发、长得像尔莎·姬特的女服务生,过来扔了本脏兮兮的菜单到桌面上,然后帮他倒了杯热咖啡。她的眼睛很明亮,不过妆化得很浓;她看着他好一会儿,表情带着关心、好奇,好像还有一点——可能是同情吧。“别在意那些眼神啊,宝贝,”她说,“他们会怕你。” 他吃了顿难吃的早餐:蛋、培根、薯条、苦涩的咖啡,不过他需要补充蛋白质跟咖啡因,让自己从精疲力竭中暂时恢复过来。 女服务生帮他的咖啡续杯,他一边啜饮,一边等林肯·范恩西装店开始营业。但他可不是在发呆。他拿出从康克林家中视听室带来的笔记本,再看了看第一页上的印记。NX20。听起来很像某种实验中的东西,让人有股不祥的预感,不过事实上什么都有可能,说不定是新型电脑的名称。 他抬起头,看着周遭居民进进出出,彼此讨论的话题,不外乎社会救济支票,哪里买得到毒品,警察殴打民众,谁的家人突然死掉,还有某个人在狱中的朋友生病了。这是他们的生活,跟他在亚洲或密克罗尼西亚的生活很不一样。餐馆里的气氛,因为这些人的愤怒与悲伤而变得更加阴郁深沉。 突然,一辆警方巡逻车缓缓从外面经过,像只鲨鱼绕过暗礁。餐馆里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住,整个画面有如摄影师镜头下的影像。他别过头,看着女服务生,她正盯着巡逻车,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他听得见餐馆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而他自己也松了口气,仿佛他也是这群生存在阴影底下的人。 他又想起那个跟踪他的男人,长得很像亚洲人,但又不完全是。那个人鼻子很挺,不是亚洲人的特征,可是嘴唇又很饱满,跟亚洲人一样。以前见过他吗,譬如在越南?不,不可能。从他的外表看来,年纪最多不到三十,也就是说,伯恩在越南时,他还只有五六岁。那么,他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伯恩不断想着这些问题。他突然放下喝了半杯的咖啡,因为他的胃快被咖啡烫出洞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那辆偷来的车上,打开收音机,转到新闻频道,听见主播正在播报反恐高峰会的事,接着是简短的国内新闻,然后是本地新闻。本地新闻第一条,就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凶杀案,但奇怪的是,广播里并没有关于这件案子的新消息。 “接下来会有更多新闻,”主播说,“但首先,一条重要的讯息……” “……一条重要的讯息。”就在此刻,他想起了在巴黎的办公室,从那里看着香榭丽舍大道到凯旋门的景色;这些回忆让他忽略了餐馆里的其他人。当时,他刚从一张巧克力色的椅子上起身,右手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里头装了半杯琥珀色的酒。一个深沉浑厚像是旋律的声音在对伯恩说话,告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他所要的东西。“别担心,朋友,”对方说的是英语,但掺了浓重的法国口音,“我要告诉你一条重要的讯息。” 伯恩转过身,睁大眼想看清楚谁在对他说话,可是只看到一面墙。这段记忆就像威士忌的香味一样蒸发掉了,留下伯恩独自坐在旧餐馆里,阴郁地看着肮脏的玻璃窗外的世界。 可汗十分愤怒,拿起手机打给史巴尔科。他花了点时间跟接电话的人寒暄,对方才转接过去。 “怎么劳烦您打电话过来呢,可汗?”史巴尔科说。 可汗仔细听,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心想他可能刚喝过酒。史巴尔科一定不知道可汗竟然这么了解他。可汗知道的可不少,譬如他喜欢喝酒、抽烟跟女人,有时甚至三样一起来。可汗心想,如果史巴尔科喝醉的程度有他想的一半,那么他就有机会了,要不然平常他几乎只能屈居下风。 “你给我的资料似乎不太正确,也可以说不够完整。” “你怎么知道?”史巴尔科的声音马上强硬起来,像是水瞬间结成了冰。可汗才知道,刚刚他说的话太咄咄逼人了。史巴尔科可以算是个思想家——他甚至自认是有远见的人——不过潜意识中他还是依照本能行事。所以就算他醉得恍惚,也能立即对可汗的语气作出反应。尽管他小心营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但他的脾气可是格外暴躁。 “韦伯的行为很古怪。”可汗温和地说。 “哦?怎么说?”史巴尔科又转回慵懒恍惚的声音。 “他的举动不像大学教授。” “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杀掉他吗?” “还没。”可汗坐在车里,看着对街一辆公车在站牌停下。车门唰一声打开,乘客便下车了:一个老人,两名少年,还有一位母亲带着小孩。 “哟,这跟我们的计划不一样啰?” “你知道我要先玩弄他一下。” “当然,不过要多久?”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而可汗只能猜测,韦伯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把他当成棋子,作为政府人员康克林和潘诺夫凶杀案的代罪羔羊?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杀他们两个?可汗知道这一定是史巴尔科设计的。 “等到我准备好。等到他知道我的厉害。” 可汗看着对街那位母亲,把抱着的孩子放到人行道上。小男孩刚学会走路,还摇摇晃晃的,他的母亲笑着看他。小孩抬起头看着母亲,也学她露出了笑容。她握起了他的手。 “你没有迟疑吧,有吗?” 可汗发现对方有点紧张,话语间因为着急而有点颤抖,于是他突然怀疑史巴尔科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可汗本来想问他杀不杀大卫·韦伯有没有这么重要,不过考虑了一下,还是没问,避免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好奇。“没有任何迟疑。”可汗说。 “因为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能闻到死亡的气味。” 可汗正在想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于是直接挂掉电话。他把手放在窗户上,从指缝间看着那对母子走在街上。她的步伐很小,配合着孩子摇晃不稳的步态。 可汗很清楚史巴尔科在骗他,正如他也向史巴尔科说谎。突然间,他的眼神失焦,在脑海中又回到柬埔寨的丛林。当时他已经被那个走私军火的越南人囚禁了一年多,成天绑在简陋的小屋里,不但时常挨饿,还饱受毒打。他第三次尝试逃跑时,拿了把平常用来挖茅坑的铲子,将熟睡的军火贩打得脑浆四溢。他在外面独自勉强撑了十天后,遇到一个来自美国、叫做李察·维克的传教士。传教士给他食物、衣服,带他洗了热水澡,还让他在干净的床上睡觉。为了回报,他很认真学习传教士教他的英文。等他一学会阅读,传教士马上给了他一本《圣经》,要他记起来。 后来他渐渐了解,在维克眼中,他走的路并不是通往救赎,而是文明。有一两次,他试着向维克解释佛教的教义,可是由于他还太年轻,无法将小时候学的观念组织起来,因此维克也不感兴趣。维克不跟任何不信神、不信救世主耶稣的宗教打交道。 可汗的眼神又突然聚焦。那位母亲正带着孩子经过屋顶有巨大咖啡杯的餐馆。他从车窗看出去,大卫·韦伯就在对街。可汗不得不佩服韦伯,毕竟韦伯让他在康克林的庄园边缘吃了不少苦头。当时可汗看见韦伯走在山脊上,就注意观察着他了。等他从韦伯设计的陷阱中逃脱,韦伯已经走远,不过他用红外线望远镜一路盯着韦伯上了公路,而且韦伯搭便车时,他也跟了上来。现在,他看着韦伯,心想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韦伯是个危险人物。韦伯是餐馆中惟一的白人,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看起来很寂寞,但可汗并不确定,因为可汗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 可汗的眼神又移到那对母子身上。他们的笑声飘向他,感觉像梦一样虚幻。 伯恩在九点零五分到了亚历山卓的林肯·范恩西装店。这间店看起来跟旧城里其他商店一样,也就是说,看起来像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他走过红砖人行道,推开店门进去。店内可分成两边,左侧有个与腰齐高的柜台,右侧则摆了裁切布料的桌子。柜台后方中央处有几部缝纫机,三个拉丁美洲人正在操作,伯恩进来时,他们连看都没看。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身材细瘦,穿着衬衫跟未扣上的条纹背心,正皱着眉头看着某样东西。他的额头又高又圆,有淡褐色的刘海,他的双颊松弛下垂,眼睛看起来很混浊。他的眼镜则推挂在头顶,他有捏自己鼻子的习惯。门打开后,他也没注意,等伯恩走近柜台时,他才抬起头来。 “您好,”他带着期待的语气说,“需要什么吗?” “你是李奥纳德·范恩吗?我在外面窗户上看到你的名字。” “就是我没错。”范恩说。 “亚历山大叫我来的。” 裁缝师眨了眨眼。“谁?” “亚历山大·康克林,”伯恩说,“我的名字是杰森·伯恩。”他看了看四周,没人在注意他们谈话。缝纫机的声音让空气震动起来。 范恩慢条斯理地把眼镜拉下,戴到鼻梁上,仔细盯着伯恩看。 “我是他的朋友。”伯恩提醒裁缝师。 “这里没有为康克林先生订制的衣服。” “我想也没有。”伯恩说。 范恩捏了捏鼻子,仿佛觉得很痛苦。“你说是他的朋友?” “好几年的老友了。” 范恩不发一语,打开柜台的门让伯恩进去。“我们应该到我办公室谈谈。”他领着伯恩经过一扇门,进了一道满布灰尘的走廊,里面弥漫着浓烈的胶水跟浆料味。 办公室看起来十分简陋,只是个小隔间,铺着磨损破旧的亚麻油地毯,墙边露出几根从地上通到天花板的管子,室内有张凹陷的绿色办公桌,配上一张旋转椅,旁边有两个普通的档案柜跟好几个硬纸箱。所有的物品都散发着霉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在旋转椅后有个小方窗,脏到连外面的巷道都看不见。 范恩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说道:“喝点东西?” “现在还有点早,”伯恩说,“不是吗?” “是啊,”范恩低声说,“你说得对。”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瞄准伯恩的胃部。“子弹打下去后,不会马上杀了你,不过等你慢慢流着血时,你会希望还不如早点死了。” “别激动。”伯恩轻松地说。 “当然要激动。”裁缝师说。他的眼珠向内靠紧,看起来有点斗鸡眼。“亚历山大死了,听说是你干的。” “不是我。”伯恩说。 “那是你说的。否认,否认,再否认。政府的人都这样,不是吗?”裁缝师露出狡猾的笑容。“坐下,韦伯先生——或者伯恩——不管你今天自称是谁。” 伯恩抬起头。“你是中情局的人。” “错了,我是独立行动。除非亚历山大告诉他们,否则中情局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裁缝师笑得更开了,“所以亚历山大第一个就来找我。” 伯恩点头。“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噢,你当然想。”范恩拿起桌上的电话,“另外,等你们那些政府的人抓到你后,你就只会忙着回答问题,没时间管是什么事了。” “别这么做。”伯恩严厉地说。 范恩拿着话筒的手停在半空中。“你有什么理由?” “我没杀亚历山大,而且我正试着找出凶手。” “是你杀的没错。新闻里说,他被射杀时你就在屋里。你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可是我到的时候,亚历山大跟莫瑞·潘诺夫已经死了。” “放屁。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杀他。”范恩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想是因为希弗博士吧。” “我从没听过什么希弗博士。” 裁缝师发出刺耳的笑声。“又是狗屁。那我想你一定也没听过DARPA了。” “我当然知道,”伯恩说,“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的缩写。希弗博士就在那里工作吗?” 范恩发出作呕声。“我受够了。”就在他把眼神移到电话上准备拨号时,伯恩突然冲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和杰米·霍尔通电话。耀眼的阳光从窗户流进来,在地毯上反射出炫目的宝石光泽,但局长不为所动。他的情绪还在低潮中。他阴郁地看着桌上那些自己跟其他人合照的相片,有在总统府办公室的几任总统,有巴黎、波昂跟达卡的外国领袖,有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的演员,有亚特兰大跟盐湖城的新教传教士,甚至还有来纽约市参访的佛教领袖。 看着这些照片,他不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觉得这些年来的生活就像束缚镣铐,不断压在他身上。 “真他妈的像个噩梦啊,长官,”远在雷克雅未克的霍尔说,“首先,跟那些俄国人还有阿拉伯人一起讨论维安问题,简直就是原地打转。一来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二来我也不相信翻译——不管是我们或他们的人——究竟能不能翻出真正的意思。” “你以前应该修个外语课的,杰米。不过还是坚持下去吧,如果你要的话,我再派其他口译员过去。” “真的?我们去哪里找这些人?我们把阿拉伯语学者都裁减掉了不是吗?” 局长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问题。几乎所有会说阿拉伯语的情报人员,都被视为支持伊斯兰世界,他们总是大声疾呼,向他人解释,伊斯兰教徒其实是爱好和平的。他想,去跟以色列人说吧。“情报研究中心后天就会派一堆新人过来。我会尽快送几个人过去。” “这样还不够,长官。” 局长沉下脸,觉得有点恼怒,因为他在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激之意。“又要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说,同时想,如果把眼前这些照片都拿掉呢?会不会让现在这种哀伤的气氛好一点? “长官,我不是抱怨,不过身在这个跟美国邦交不算密切的国家,我已经竭尽所能设置维安设施了。我们并未提供给他们援助,所以他们对我们也没什么义务。我提了我们总统的名字,结果得到什么?他们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我。这让我的工作难上三倍。我是世界上最强国家的一分子,而且整个冰岛的人加起来都还没有我了解维安工作,但我却没得到应有的尊敬——” 就在此刻,电话突然发出唧唧声,局长乐意地切换到插拨,让霍尔等待。“什么事?”他厉声说。 “抱歉打扰您了,长官,”值班人员说,“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是从康克林先生紧急联络线路拨过来的。” “什么?亚历山大已经死了啊。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长官。我们还没把这条线路改分配给任何人。” “好吧,然后呢?” “我听到一阵简短的扭打声,接着某人说了一个名字——我想应该是伯恩。” 局长突然坐得僵直,阴郁的情绪马上消失。“伯恩。你确定听到这个名字吗,年轻人?” “听起来非常像,而且那声音还说了类似‘杀掉你’之类的话。” “从哪里打来的?”局长问。 “电话一下就切断了,不过我追踪到,这个号码属于亚历山卓一间林肯·范恩西装店。” “好小子!”局长站了起来。他拿话筒的那只手还微微颤抖着,“马上派两组人马过去。告诉他们伯恩出现了!还有,只要看到他,格杀勿论。” 伯恩夺走李奥纳德手中的枪,并把他撞到墙上,冲击力量大到连挂着的月历都从钉子上掉了下来。电话也在伯恩手中,他一拿到就马上切断通话。他仔细注意外面的动静,看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他们简短但激烈的扭打。 “他们已经出发了,”范恩说,“马上就来找你。” “不会的。”伯恩正急速思考着,“电话只拨到总机,还没有人接起来。” 范恩摇摇头,得意地笑着。“这条线路会绕过总机,直接通到局长的值班人员那里。亚历山大叫我一定要记得这个号码,以便紧急时使用。” 伯恩使劲摇着范恩,直到范恩的牙齿都咯咯作响。“你这个笨蛋!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刚报答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我告诉过你,我没杀他。”伯恩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不定这孤注一掷能赢得范恩的信任,让他全盘托出康克林的事,甚至找到凶案的线索。“我能证明是康克林叫我来的。” “放屁,”范恩说,“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NX20的事。” 范恩愣住了。他的脸部松弛,眼睛因震惊而瞪得老大。“不,”他说,“不,不,不!” “他告诉我的,”伯恩说,“是亚历山大告诉我的,所以他才会要我过来,你懂了吗?” “亚历山大不会因为受胁迫就说出NX20的事。不可能!”范恩震惊的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犯错的神色。 伯恩点点头。“我是他的朋友。亚历山大还跟我一起去了越南,我刚刚就试着要告诉你。” “天哪,当时我正在跟他讲电话,结果……事情就发生了。”范恩一只手摸着额头,“我还听到枪声!” 伯恩抓住他的背心。“李奥纳德,镇定下来,没时间让你回忆了。” 范恩看着伯恩。听到伯恩叫自己的名字,他有了回应。“对。”他说,接着舔了舔嘴唇。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梦初醒的人。“对,我知道。” “中情局的人几分钟后就会到这里,我要在那之前离开。” “对,对,当然。”范恩懊悔地摇着头,“现在请先放开我吧。”伯恩放开他后,他便走到后窗旁跪下,拉开暖气护栅,里面有个嵌在墙内的保险箱。他转动密码锁,打开保险箱,拿出一个马尼拉纸质的小信封。接着,他关上保险箱,把护栅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把信封递给伯恩。 “我在不久前某个晚上收到这个信封。昨天早上亚历山大打电话给我,叫我检查一下。他说他会过来拿。” “谁寄的?” 就在此刻,店门外有了动静。 “他们来了。”伯恩说。 “天啊!”范恩的脸缩成一团,十分苍白。 “你这里一定有其他可以出去的路。” 范恩点头,然后迅速向伯恩指了一下。“快走吧,”他急迫地说,“我会拖住他们。” “擦擦脸吧。”伯恩说。范恩一把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伯恩向他点头示意。 就在范恩急忙到店里面对探员的同时,伯恩安静地跑下一处肮脏的走道。他希望范恩能应付他们的询问,要不然他就完蛋了。厕所的空间比他想像的大,左侧有个旧的瓷质洗手槽,正下方摆了几罐旧油漆桶,盖子都锈得厉害。后墙边有个马桶,左方则是淋浴间。他照范恩的指示,走进淋浴间,找到瓷砖墙上一块嵌板后便直接拉开。进去后,他再把嵌板关回原位。 伯恩伸手拉下旧式电灯开关,发现这里似乎是隔壁大楼的一处狭窄通道。这地方臭得要命,到处是装满的黑色大垃圾袋,老鼠穿梭其间,啃破垃圾袋,大吃那些腐烂的食物,地上则到处布满由袋子里流出的汁液。 在微弱的灯光下,伯恩看见一扇金属门,可以直接通往店后的巷子。正当他走过去,门却突然打开,两名持枪探员冲了进来,刚好看见了他。 第一部 6 伯恩一蹲下来,两颗子弹正好从他头上飞过。他顺势朝着两名探员的方向,用力踢起一包垃圾。袋子击中一位探员后直接破掉,里面的渣滓四溅,让探员往后退了几步,并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双手捂着脸。 伯恩马上站起来,打破灯泡,整个空间顿时一片黑暗。他转过身,打开手电筒,看见走道另一端是一整面墙。可是,这里本来应该有道门可以出去,怎么会…… 不过他一下就找到了,然后马上关掉手电筒。他听见探员互相叫喊,而且他们已经慢慢恢复了冷静。于是他迅速前往走道尽头,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刚刚在微光中看到的金属环。他用食指穿过环扣,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一阵污浊潮湿的空气直扑而来。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进了通道,双脚踩着梯子,关上活板门。他闻到一股杀虫剂的味道,接着打开手电筒,看见一堆零乱的蟑螂尸体,像树叶一样散落在水泥地面。地板四处堆着纸盒、纸箱跟旧木箱,他在其中找到一根铁橇,然后迅速爬上梯子,用铁橇扣住活板门的把手。 虽然铁橇无法完全扣紧把手,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他想,这样应该能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爬过满布蟑螂尸体的水泥地面,到达出口。 他听见上方有重锤声,那两名探员正试着打开活板门。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铁橇就会因震动而滑掉。不过他已经找到了通往街道的金属门,也爬上了一小段水泥阶梯。这时候,在他后方的活板门打开了。他立刻关掉手电筒,探员正好从地下室的门进来。 伯恩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只要金属门打开一点点,光线就会透进来,他还没走到街上就会被他们射杀。他转身下阶梯,听见探员四处移动,摸索着电灯开关。他们用简短断续的声音相互交谈,可见是对此类情况经验丰富的专家。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地下室堆物的存货间,也在找某样东西。 灯打开后,两名探员便分别从地下室两端开始搜索。 “真是个鬼地方。”其中一人说道。 “别管这个了,”另一个人告诫,“那个他妈的伯恩在哪里?”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西装,冷淡的表情同时也带有自信,两个人看起来几乎是对双胞胎。伯恩很了解中情局的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会有什么行动。虽然他们不是一起行动,可是他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另外,他们也不会去想他到底躲在哪里。他们会把整个地下室分成四个象限,像机器般有条理地搜索。 他没办法避开他们,但可以来个出其不意的动作。 只要一发现他,他们就会马上行动,因此他得先计算好自己的位置。他挤进一个大条板箱,眼睛因烟尘而感到刺痛,因为箱子里装的是具腐蚀性的化学清洁剂。他的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后来手背碰到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他拿了起来,是个罐子,重量正符合他的需求。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箱子外面有只老鼠正在刮抓着墙面;除此之外一切安静无声,探员还在继续搜查。伯恩蜷曲身子,耐心等待着。他向外看,那只老鼠的动作停了,可见至少有一名探员就在附近。 一片死寂。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呼吸,西装纤维摩擦的窸窣声几乎就在他正上方,于是他突然起身,啪的一声撞开箱口。探员手里拿着枪,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搭档听到声音,便转身从另一边过来。伯恩伸出左手抓住眼前探员的衬衫,猛力把他往前拉,探员出于本能抵抗,想往后退,而伯恩也顺势往前冲,利用探员本身的动能,将他的背部跟头重重摔在墙上。探员翻了个白眼,失去意识,整个人瘫软在地。 第二名探员朝伯恩走了两步,心想不要跟他直接交手,于是便用手里的格洛克手枪瞄准他的胸部。伯恩把罐子丢向探员的脸,等探员回过神来,他马上用手刀击中探员的颈侧,对方也随即倒地。 短暂的打斗结束后,伯恩立刻上了阶梯,打开金属门,回到新鲜空气与蔚蓝天空下。他把门关上后,沉着地走下人行道,一直到了罗斯蒙大道。接着,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走了半英里,确认没有人跟踪后,伯恩走进一间餐厅。他一坐下,就扫视餐厅里的每一个人,看看有什么异常之处——他表面上漠不关心,却在暗中监视目标。他点了个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走到餐厅后方,检查男厕确定无人后,便进了其中一间,坐在马桶上,打开范恩给他的信封。 信封里有张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头等舱机票,上面是康克林的名字,另外还有一把多瑙河大酒店的房间钥匙。他坐着端详这些东西好一会儿,纳闷为何康克林要去布达佩斯,而这趟行程跟他被杀又有什么关系。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了通本地号码。他觉得好多了,因为至少他已经有个方向。戴伦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电话。 “和平、关爱与谅解。” 伯恩笑了。“我是杰森。”他永远猜不透戴伦接起电话时会说些什么。在这行里,戴伦简直就是个艺术家,而他的职业就是伪造物品。他平常就靠仿造欧洲古代绘画大师的油画维生,由于实在惟妙惟肖,他的作品还时常在拍卖会上出现,或被博物馆收藏。另一方面,出于兴趣,他还会仿造其他东西。 “我一直注意你的新闻,看起来对你十分不利。”戴伦说话时带着些许英国口音。 “这还用你说。”此时,男厕的门打开。伯恩暂停谈话,站到马桶上,看见一个灰发大胡子、走路有点跛的胖男人走到小便池前。男人穿着一件深色仿麂皮短夹克,黑色的宽松裤子,没什么特别的,但伯恩还是觉得被困住了。他得克制自己,不要马上冲出去。 “该死,那个人在追你?”从戴伦有教养的口中说出粗话,听来总是十分有趣。 “本来是,不过我摆脱他了。”伯恩离开厕所,走回餐厅,一边扫视着每张桌子。他的三明治已经送到,可是咖啡凉掉了,于是他向一位女侍招手,请她换杯热的。等她把咖啡拿走,他便对话筒低声说:“听着,戴伦,这次也是老样子——我要护照和隐形眼镜,马上就要。” “国籍呢?” “就用美国。”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人不会想到这点。” “差不多是这样。另外,护照上的名字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戴伦吹了声口哨。“你说了算,杰森。给我两小时。” “能不给吗?” 戴伦咯咯笑了出来。“我有你所有的照片,你要用哪一张?” 伯恩告诉他后,戴伦说:“你确定吗?那张的头发理得很短,跟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等我乔装好,看起来就会一样了,”伯恩回答,“我已经上了中情局的格杀名单。” “而且是头号要犯,真不敢想像。我们在哪里见面?” 伯恩告诉他碰面地点。 “很好。嘿,伯恩,听着。”戴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阴沉,“那一定很不好受,我的意思是,你看见他们了吧?” 伯恩盯着餐盘。为什么他要点这种三明治?里面夹的番茄看起来就像鲜血。“对,我看见了。”如果他有能力回到过去,让亚历山大和莫瑞再出现该有多好?这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把戏。然而,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随着时间会离你的记忆愈来愈远。 “这可不像电影《虎豹小霸王》。” 伯恩没有回应。 戴伦叹了口气。“我也认识亚历山大跟莫瑞。” “你当然认识,是我介绍的。”伯恩说道,接着便挂掉电话。 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有件事还困扰着他。当他走出男厕,心情是放松许多没错,可是因为跟戴伦通话,以致分心没再多留意。到底是什么事?他仔细缓慢地又一次审视餐厅内部,终于,他发现了。 他没看见那个走路有点跛的大胡子男人。也许他已经吃完饭,出了餐厅。可是,那个人在男厕出现,竟然会让伯恩出于本能紧张起来。他一定有什么古怪…… 伯恩把钱丢在桌上,走到餐厅前方,一根桃花心木粗柱隔开了两道玻璃窗,他就透过窗户检查外面的状况。首先是行人——看有没有人走得特别慢,或者在街上逗留、看报,站在对街商店橱窗前,利用反射的倒影监视餐厅大门。结果,没有可疑人物。他发现三个人坐在停着的车内——一女两男。他看不见他们的脸。还有,靠近餐厅的这条街边,也停了几辆车子。 他直接出了餐厅,走到街上。现在已经是早晨稍晚,路上人群愈来愈密集,正合他意。接下来,他花了二十分钟观察周遭环境,检查各个出入口、店面,还有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以及商店橱窗跟屋顶。等他确定这个区域没有中情局的人后,便走到对街,进了一间酒铺。他买了瓶雪利酒桶陈化的斯佩赛单一纯麦威士忌,也就是康克林喝的那种。 等商店老板进去拿酒时,他从橱窗看出去,在餐厅那一侧路边停着的车里都没人。就在此刻,他之前注意到的一个男人下了车,走进一间药店。这个男人没有大胡子,也没有跛脚。 他还有将近两小时才得跟戴伦碰面,而这段时间他可要好好利用。那段一直因最近的紧急状况而被推开的回忆现在又回来了,他想起巴黎的办公室,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张有点面熟的脸孔。依照莫瑞·潘诺夫提供的方法,他要再喝一口威士忌,让记忆更为鲜明。他希望这样子能找出在巴黎对他说话的人是谁,还有为什么他最近会一直想起这段回忆。究竟是纯麦威士忌的味道,还是他目前处境里的某件事触发了这段回忆? 伯恩用信用卡付账,因为他觉得这里还算安全。过了一会儿,他就拿着包裹走出商店。他经过那辆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的车子,看见她旁边座位上有个小孩。中情局的人绝不可能带着小孩进行现场监控,因此有可能监视他的人,就剩下第二个男人了。他转身往反方向走,离男人的车愈来愈远。伯恩没向后看,也没试图躲藏,不过还是随时注意着出现在他前后方的车辆。 不到十分钟,他走到一个公园,随后找了张锻铁长椅坐下,看着鸽子起起落落,在蓝天中盘旋。其他的长椅几乎都坐了人。一位老人进了公园,手里拿着一个跟他脸一样皱的褐色袋子,然后从中抓出一把面包屑。鸽子似乎都在等他,因为它们一看见他就冲下来,在他周围绕圈,发出咕咕咯咯的叫声,愉悦地吃着面包屑。 伯恩打开威士忌瓶盖,闻着上等而复杂的酒香,康克林的脸立刻浮现,伴随着地上缓缓流动的鲜血。他不去想这个画面。接着,他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口里含了一会儿,让味道升到他的鼻子,带他回到那些难以记起的回忆片段。记忆中,他又看到窗外的香榭丽舍大道。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他啜了另一口威士忌,让记忆里的自己也喝了一口。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强烈如音乐般的声音。他让记忆里的自己转身,进了不知何时去过的那间巴黎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在记忆里看见房间里铺满厚绒布,墙上挂着一幅劳尔·杜飞的画,里面是个骑士在布隆森林里骑着骏马;另外,暗绿色墙面发出深沉的光泽,高高的淡黄色天花板,映照着巴黎的光亮。继续,他努力回想。继续……一张有图案的地毯,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在一张路易十四摄政时期风格的胡桃木办公桌后方,站了位英俊的男人,有着世故的眼神与法国人的长鼻子,还有一头早白的头发。他是雅克·罗宾内特,法国文化部长。 没错!伯恩怎么认识他,还有他们怎么变成朋友,或者说同事,都还是个谜,不过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可以依靠的盟友。伯恩兴高采烈地把威士忌酒瓶放到长椅下,送给某一位游民当礼物。他看了看四周。那位老人已不见人影,大多数的鸽子也飞走了,只剩下几只体型最大的,正鼓着胸部保护自己的地盘,四处找着剩余的面包屑。一对情侣正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接吻;三个小孩拿着一台音响经过这对紧紧偎抱的情侣时,发出低俗的声音。他的感官拉起警报——有件事情不对劲,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他很清楚跟戴伦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可是他的本能发出警告,在找出哪里反常之前,不要贸然行动。他又看了一遍公园里所有的人。没有大胡子男人,也没有跛脚的人。就在他斜对面,有个男人向前倾身坐着,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正看着一位父亲递冰淇淋给孩子。伯恩觉得特别的是,那个人穿着深色麂皮短夹克,以及黑色宽松长裤。另外,他的头发是黑色而不是灰色,没有留胡子,而从双脚弯曲的样子来看,也不像个跛子。 身为易容乔装专家,伯恩知道隐藏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改变步态,尤其是在高手面前。如果是新手,可能只会注意发色和穿着,但对受过训的探员来说,每个人走路跟移动的方式就如指纹般独一无二。伯恩试着回想餐厅男厕里那个人的脸,他是不是戴了假发跟假胡子?伯恩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穿了深色麂皮短夹克跟黑色宽松长裤。从现在的位置,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对面的人显然比男厕那人年轻许多。 那个男人还有其他特别之处,不过是什么?伯恩观察了几次那个人的侧面,发现他就是在康克林庄园里偷袭自己的人。他认出了对方耳朵的形状、颜色,还有构造。 天哪,伯恩心想,这就是开枪射他的人,而且差点就在马纳萨斯杀了他!伯恩摆脱了所有中情局探员跟州警后,他怎么还能一路追踪过来?伯恩突然觉得有股寒意。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伯恩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根据他的经验,要对付棘手的敌人,得出其不意才能制胜。他坐着不动,迟疑了一下子。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而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个未知的领域。 作好心理准备后,他站起身,缓缓走过公园,坐在那人对面,也看清楚了对方有明显的亚洲人外貌。这人没有行动,也没任何吃惊的样子,只是继续看着小男孩。冰淇淋融化了,男孩的父亲便教他怎么转动甜筒,舔掉快滴下来的部分。 “你是谁?”伯恩问,“为什么你要杀我?” 对方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伯恩的话。“多愉快的天伦之乐。”他的语气有点酸,“我纳闷那个孩子知不知道他父亲有可能突然遗弃他。” 听完这番话后,伯恩的反应有点奇怪,感觉就像住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 “不管你多想杀我,”伯恩说,“在这个公共场合,你没办法动我一根寒毛。” “那个男孩差不多六岁吧。还太年轻,不懂生命的现实,也没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弃他而去。” 伯恩摇摇头。这样的对话出乎他预料。“你怎么会这么想?那位父亲为什么要遗弃他的孩子?” “这个问题从有两个小孩的父亲口中问出,实在很有趣。你的孩子叫杰米跟艾莉森对吧?” 伯恩觉得似乎被对方捅了一刀。他心里既恐惧又愤怒,但他只展现愤怒的一面。“我不管你怎么查到我的资料,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想威胁我的家人,那你就犯了致命的错误。” “噢,别这么想,我对你的孩子没什么企图,”可汗平静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永远回不去,杰米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会丢下我的孩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安全回到他身边。” “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这么爱你现在的家人,可是却对不起黛欧、约书亚跟阿莉莎。” 现在伯恩的心里已被恐惧占领。他的心痛苦地跳着,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说我对不起他们?” “你丢下他们,让他们死了,不是吗?” 伯恩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你敢说这种话!他们死了!他们从我身边被夺走,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对方露出微笑,似乎让伯恩失去控制,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连你娶玛莉时也是?连杰米跟艾莉森出生时也是?”他趁胜追击,“你想让他们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甚至连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约书亚(Joshua)、阿莉莎(Alyssa)与杰米(Jamie)、艾莉森(Alison)名字首字母相同。” 伯恩觉得自己被击溃得不省人事。他觉得自己开始耳鸣。“你是谁?”他用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重复着。 “我叫可汗。不过,你是谁,大卫·韦伯?一位语言学教授也许在野外能过得很自在,可是一定不会徒手搏斗,也不可能知道怎么制作独特的陷阱;更别说偷一辆车了。另外,一个普通的教授也不会知道怎么躲过中情局探员的追踪。” “那么,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都是个谜。” 可汗的嘴角又露出相同的谜样笑容。伯恩后颈一阵发凉,感觉某段过去的破碎记忆又要浮现出来。 “你继续说吧。事实上,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就算这里是公共场所。”可汗带着怨毒的语气说。他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云朵改变形状一样快速,他的颈侧有块地方在颤抖着,好像长久以来隐忍的愤怒就要爆发。“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不过这样的话,那两个从北面进公园的探员就会注意到我。” 伯恩维持姿势,只把眼神移到可汗说的方向。他说的完全正确。那两个探员正在检视公园里的人。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可汗站起来,低头看了伯恩一会儿,“现在的情况很简单,跟我走,要不就被他们抓起来。” 伯恩也站了起来,跟可汗一起走出公园。可汗站的位置会挡住探员看见伯恩的视线,而他走的路线也正好能维持角度不让伯恩被发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能作出正确思考,伯恩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问。 可汗没有回答。 他们走进人潮,很快就脱离探员的视线范围。可汗看见四位探员走进林肯·范恩西装店,马上记住了他们的长相。这并不难;在他长大的丛林里,能不能立刻认出一个人的长相,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可不像韦伯,因为他知道四位探员的长相,而现在他正找寻另外两名探员;他要把韦伯带到某个地方,可不希望其他探员来搅局。 过了不久,他在人群中认出另两名探员,正以标准队形站在街道两旁往他们的方向前进。他转头要警告韦伯,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韦伯就这么消失了。 第一部 7 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内部深处,有个精密的窃听组织,监听主要情报网络内的秘密讯号。光用人耳听,不可能解读其中的内容,因为所有讯号都会加密,因此要解译拦截到的信息,就要靠一系列由启发式演算法设计出的程式——也就是说,这些程式会学习。在这里,每个程式各自负责一个情报网,因为各情报单位采用的加密演算法都不一样。 人道公司的程式设计师比其他同行更会破解密码,至少底线是要让史巴尔科大致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美国中情局的编码很久以前就被他们破解了,因此局长下达对杰森·伯恩的格杀令后几小时内,史蒂朋·史巴尔科就知道了。 “太棒了,”他说,“现在每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他把解密的报告放下,然后在荧幕上打开内罗毕的地图,找出裘莫总统指定的地点,以派遣人道公司的医疗团队前往照料艾滋病患者。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听着对方说话,看了看手表,最后说:“时间应该够,你做得很好。”接着,他搭电梯上楼到伊桑·赫恩的办公室,上楼途中,他打了个电话,只用几分钟就弄到布达佩斯许多人花好几个礼拜还排不到的——晚上那场歌剧的头等座位。 人道有限公司最菜鸟的雇员伊桑·赫恩,正盯着电脑荧幕努力工作,不过他一看到史巴尔科,马上起身迎接。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早上史巴尔科看到他时一样干净整洁。 “在这里不用拘泥小节,伊桑,”史巴尔科露出轻松的微笑说,“这里可不是军队。” “是,先生。谢谢。”赫恩伸了个懒腰,“我从早上七点起就一直在忙这个了。” “资金筹集得如何了?” “我下星期有两个晚餐、一个午餐的预约,对方都是可能的重要捐助人,我已经把要给他们看的资料寄到你电子信箱了。” “很好,很好。”史巴尔科看了看四周,似乎要确定附近没其他人偷听,“告诉我,你有晚礼服吗?” “当然有,先生。我的工作可少不了这个。” “太棒了,回家换上吧。” “先生?”赫恩的眉头惊讶地皱起来。 “你要去听歌剧。” “今天晚上?现在才决定的?怎么弄到票的?” 史巴尔科笑了。“我很喜欢你,伊桑。我敢打赌你是世上最后一个诚实的人了。” “先生,那个人一定是您不是我。” 史巴尔科看着赫恩困惑的表情,又笑了一次。“我只是开个玩笑,伊桑。现在走吧,时间不多了。” “可是我的工作……”赫恩指了电脑荧幕。 “换个角度想,今晚就是你的工作。晚上有个重要人物会去看歌剧,我想拉拢他当我们的捐助人。”史巴尔科的举止十分轻松自然,赫恩什么也没怀疑。“这个人——叫做拉斯洛·莫尔纳——” “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当然没听过。”史巴尔科压低音量,像是有什么阴谋,“虽然他很富有,可是很怕别人知道。他没当过什么捐助人,而且只要你提到他的财富,我保证他会永远当作没见过你这个人。” “我明白了,先生。”赫恩说。 “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没这种人了,不过他应该算是位鉴赏家吧。” “是,先生。”赫恩点头,“我想我知道您的意思。” 史巴尔科很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而他心里突然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不知道多少年前,他也曾经和赫恩一样天真。“总之,莫尔纳很爱歌剧,已经买了好几年的联票。” “我很清楚怎么应付拉斯洛·莫尔纳这种难缠人物。”赫恩灵巧地穿上外套,“您可以相信我。” 史巴尔科笑开了。“我就知道可以相信你。听着,一旦他上钩了,我要你带他去地下酒吧,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伊桑?” “当然知道,先生。不过到时很晚了,一定超过午夜的。” 史巴尔科把食指放在鼻子前。“告诉你另一个秘密,莫尔纳算是个夜猫子。不过,他一开始会拒绝。他似乎很喜欢人家不断劝说他的感觉。你一定要坚持,懂吗,伊桑?” “我完全明白。” 史巴尔科递给赫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尔纳的座位号码。“那么就出发吧,好好发挥。”他用手撞了一下对方。“祝你好运。” 匈牙利国家歌剧院雄伟壮观的罗马式建筑,在夜色中闪烁着光亮。剧院内部尽是一片金色与红色,有三层楼高,如精美水晶般从球形天花板垂下的枝形吊灯,相互映照出无数绚丽光点,有如上万枝矛尖。 今晚演出的节目,是高大宜的《哈利·亚诺斯》(H?ry J?nos),这是出备受欢迎的传统歌剧,从一九二六年起就持续演出至今。伊桑·赫恩匆忙走进剧院壮阔的大厅,里面聚集了布达佩斯的上流社会人物,他们相互交谈着,等待今晚的节目开始。他身上的晚礼服是用高级精纺绒线织成的,剪裁也十分完美,却不是什么名牌。经验告诉他,该穿什么衣服以及怎么穿,都是极为重要的。他喜欢穿精致柔和的衣服,但不会过于俗艳或昂贵。要干好这行,一定要展现谦卑,对方才会愿意捐款。 他不想迟到,错过幕布升起前那令人期待而心跳加速的时刻,然而他还是让自己稍微慢下来。 他努力硬背起匈牙利上流社会人物的主要嗜好,把自己当成一个歌剧迷。他喜欢《哈利·亚诺斯》的音乐,因为它是从民间音乐衍生出来的,另外他也会喜欢这出歌剧的剧情,内容是一位叫亚诺斯的退役军人,杜撰了一段荒诞不经的故事,说他拯救了国王的女儿,升上了将军,然后用一只手打败拿破仑,最后赢得国王女儿的芳心。这是个有趣的寓言故事,同时也点出了匈牙利过去血腥的历史。 最后,他晚到也有个好处,由于大家几乎都就座了,因此他可以依据史巴尔科给他的纸条,认出拉斯洛·莫尔纳。赫恩的第一眼印象是,莫尔纳是个中年人,中等身高,腹部凸出,一头油亮黑发往后梳,看起来就像颗香菇。他的耳边布满短硬的毛发,五指粗短的手背上也是。他的左侧有个女人正和同伴大声说话,但他完全不理,而他右边的座位则是空的。太好了,赫恩想,然后坐在靠近管弦乐团后方的位置。过了一会儿,灯光变暗,乐团开始演奏序曲,幕布也缓缓掀起。 中场休息时,赫恩拿了杯热可可,混进人群之中。人类就是这么演化的:跟动物界正好相反,人类的女性比男性更会打扮成五颜六色。那些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长礼服,材质有山东绸、威尼斯云纹绸,还有摩洛哥的缎子,都是几个月前巴黎、米兰和纽约知名女装设计师才展示过的作品。男人则穿着设计师款式的礼服,似乎很乐意陪着自己的女伴,看她们聚在一起聊得咯咯笑,然后帮她们拿香槟或热可可,不过大多数的时间他们看起来都无聊到了极点。 赫恩很享受歌剧前半段的演出,而且很期待看到结局。不过,他可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实际上,在演出当中,他已经花了点时间大致想好要用什么方法。他从不喜欢让自己局限在计划里,而是习惯观察目标的外在,再决定方式。只要目光敏锐,就可以看出许多线索。这个人在意自己的外表吗?他喜欢美食,还是随便吃吃就好?他喝酒或抽烟吗?他很有教养,还是个大老粗?这些重点跟其他因素会相互交织混合,构成目标的特质。 于是赫恩决定了该用什么方式,他很有信心能和拉斯洛·莫尔纳聊开来。 “不好意思,”赫恩用最不以为然的口吻说,“我很爱歌剧,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莫尔纳转过身来。他穿着亚曼尼礼服,衬托出宽阔的肩膀,但又巧妙地盖住了他的大肚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周围的毛发比第一眼看到时还多出不少。“我还是初学者。”他缓缓地说,赫恩听得出来他很谨慎。赫恩露出最迷人的笑容,直接看着莫尔纳的深色眼睛。“老实说,”莫尔纳接下去,这次就温和许多,“我简直是着迷了。” 赫恩想,这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我买了联票,”赫恩用轻松的语气说,“几年来我都有买,而且我注意到你也是。”他轻轻笑着,“要遇到爱看歌剧的人可不简单,我太太比较喜欢爵士乐。” “我太太以前也爱看歌剧。” “你离婚了?” “她过世了。” “噢,我很遗憾。”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莫尔纳渐渐敞开心胸,说些较私人的事,“我还是非常想念她,所以一直保留着她的座位。” 赫恩伸出手。“伊桑·赫恩。” 拉斯洛·莫尔纳只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毛茸茸的手跟他握手。“拉斯洛·莫尔纳。很高兴认识你。” 赫恩礼貌地弯了个身。“要不要跟我一起喝杯热可可,莫尔纳先生?” 莫尔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项提议,他点了点头。“我很乐意。”他们一起穿过人群,边走边聊自己最爱的歌剧跟作曲家。由于是赫恩先问莫尔纳,所以他重复了不少莫尔纳提过的剧名跟作曲家,表示两人有不少共同的喜好,莫尔纳也因此觉得很高兴。正如史巴尔科观察到的,赫恩身上有种开放诚实的特质,就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忍不住要欣赏他。就算在最刻意制造的情况中,他也能装得十分自然。所以他这种诚挚的个性打动了莫尔纳,也成功化解了他的心防。 “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莫尔纳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问。 “非常喜欢,”赫恩说,“不过《哈利·亚诺斯》表现的情感实在太丰富了,如果我能将主角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就好了。可惜的是,买联票的时候,我买不起再近的座位,而现在更不可能有好位置了。” 莫尔纳沉默了一段时间,赫恩担心机会就这样流失。不过后来莫尔纳似乎考虑好了,“要不要坐到我为我太太保留的位子?” “再一次,”哈森·阿瑟诺夫说,“我们要再跑一次程序,不能出错,这样才能赢得最后的自由。” “可是我已经很熟了,就像我熟悉你的长相一样。”席娜提出异议。 “熟到闭着眼睛就能找出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吗?” “别开玩笑了。”席娜嘲弄着说。 “用冰岛语,席娜。我们现在只能说冰岛语。” 他们现在在旅馆房间内,站在一张大桌子前,上面摆着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在灯光照耀下,他们看着图上饭店的每个地方,包括地基、保安措施、污水处理设备和冷暖气空调系统,以及各楼层的平面图。在每一张特大号的蓝图上,都有明确的注记和指示箭号,还标出各国参与这次高峰会所设置的维安措施。史巴尔科提供的资料简直完美无缺。 “等我们一突破饭店的防护,”阿瑟诺夫说,“就没剩多少时间可以达成目标。最糟的是,我们不知道究竟会剩多少时间,除非我们到那里实际演练。因此,我们绝不能迟疑,不能出错——走错一步都不行!”他说话时充满了热情,深色眼珠仿佛在燃烧。他拿起一条带子,带她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把带子紧紧绑在她眼睛上,确认她看不见。 “假设我们已经进了饭店。”他放开她,“现在,我要你走出正确的路线。我会替你计时,现在出发!” 在前三分之二的绕行里,她做得很好,不过在一个走道交会处,她没有右转,反而走向左边。 “你完蛋了,”他严厉地说,一边解开她头上的带子,“就算你发现错误再转回来,也没有时间到达目标了。维安人员——管他美国人、俄国人还是阿拉伯人——会追上你,然后开枪杀掉你。” 席娜颤抖着,一方面气她自己,一方面也对他很不高兴。 “我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席娜。别生气,”哈森说,“感情用事会影响注意力,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等到你能蒙眼走对路线,我们今天晚上才休息。” 一个小时后,席娜终于成功了,她对哈森说:“上床吧,亲爱的。” 阿瑟诺夫摇了摇头;他穿着一件黑色平纹睡袍,系了条腰带,站在大窗前向外看,深色的多瑙河水面,映射着布达佩斯钻石般的点点灯火。 席娜全裸躺在绒毛被上,从喉咙深处发出温柔的笑声。“哈森,摸摸看。”她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滑动,“这是纯埃及棉,多奢侈啊。” 他转身面对她,皱着眉头表示不赞同。“那又怎么样,席娜。”他指着床头柜上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拿破仑白兰地,柔软的床单,绒毛被。这些奢侈品都不是我们的。” 席娜睁大眼睛,噘起了嘴。“为什么?” “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吗?因为我们是战士,因为我们抛弃了所有世俗物品。” “你也会抛弃武器吗,哈森?” 他摇摇头,眼神冰冷而坚硬。“我们的武器是有用途的。” “这些柔软的东西也有用途,哈森。它们让我觉得很快乐。”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喉音,对席娜的话非常不以为然。 “我并不想拥有这些东西,哈森,”席娜嘶哑地说,“只是用一两个晚上。”她对他伸出一只手,“你就不能暂时轻松一下吗?我们今天都很辛苦,应该享受一下。” “那是你自圆其说,我才不会受奢侈品的诱惑,”他不耐烦地说,“而你竟然接受了诱惑,真让我恶心。” “我不相信我会让你觉得恶心。”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很像是种自我否定,她误以为这是他严格遵循苦行的基石。 “好吧,那么,”她说,“我要把白兰地酒瓶打破,让碎片布满床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我告诉过你了,”他愠怒着说,“不要拿这些事情开玩笑,席娜。” 她坐起来,跪着用膝盖慢慢移向他,而她的乳房就在金黄色灯光下诱人地晃动着。“我可是很严肃的。如果你想痛苦地躺在床上跟我做爱,我不就没话可说了?” 他站着看她好一阵子,她无法嘲弄他的。“你不了解吗?”他向她走近了一步,“我们的路径已经确定。我们会走上通往真主的精神道路。” “别让我分心,哈森。我还在想武器的事。”她一手抓住他的睡袍,把他拉向自己,接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大腿上受伤所绑的绷带,然后慢慢地往上移。 他们的做爱跟徒手搏斗一样激烈,两人似乎都出自生理需求般想让对方感到疼痛。他们就像拿着手提钻痛击彼此,紧绷地发出呻吟然后再放松,简直令人怀疑他们之间真有爱的存在。 阿瑟诺夫的确渴望试试席娜开玩笑时说的,躺在散落着碎玻璃的床上,所以她用指甲抓他时,他抗拒了,结果让她抓得更紧,在他身上留下抓痕。他很粗暴地对待她,于是她露出牙齿,在他肩膀、胸口跟手臂的肌肉上用力咬下去。只有在疼痛快要凌驾愉悦时,他脑中产生的那些奇怪幻象才会稍微消减。 他是需要受到惩罚的,因为卡里德·穆拉特是他的同胞兼好友,他却做了那种事。更别说穆拉特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生存并且壮大。他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卡里德·穆拉特是为了车臣人的未来而牺牲的。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充满了怀疑与恐惧,需要接受残忍的惩罚才行。在一番激情过后,他想,以前那些先知是不是跟他一样?要走上正确的道路,先得承受这种折磨? 此刻,席娜正躺在他的臂弯。她的意志可能早就飘到几英里外了,尽管从某方面来看,她可能也在想着关于那些先知的事。或者,确切地说,她可能只想着一位先知。从她勾引哈森上床开始,就一直想着这位先知。她因哈森不享受周遭的奢侈品而觉得反感,所以他紧抱她时,她想的人不是他;他进入她体内时,她想的也根本不是他,而是史蒂朋·史巴尔科。在她快达到高潮时,她会咬着嘴唇并非如哈森以为的出于激情,而是因为她怕自己叫出史巴尔科的名字。她多想这样做来伤害哈森的感情,因为她确定他很爱她。她觉得这份爱既愚蠢又无知,就像婴儿想找母亲的乳房那样幼稚。他只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温暖与庇护,用力地进入她体内。这种爱让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然而她所渴望得到的…… 她突然停止思考,因为他转了个身,发出叹息。她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没有,要不然就是什么事吵醒他了。她现在可没时间想刚刚那些事,因为她要照顾他的需求。她闻着他身上的男人味,感觉就像黎明前的薄雾,而他的呼吸加快了些。 “我在想,”他轻声说,“当个先知有什么意义,还有未来某天我们的人民会不会称我为先知。” 席娜没有回应,因为她知道,他是要她安静地听他说话,确认他走的道路没错。这是阿瑟诺夫的弱点,而他只会向她展现,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心想卡里德·穆拉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聪明,知道他这项弱点。她几乎可以确定史巴尔科是知道的。 “《可兰经》上说,我们的先知都是神圣的象征,”阿瑟诺夫说,“摩西就是超然的表现,因为他可以直接跟神对话,不用透过中介。在《可兰经》里,上帝对摩西说:‘不要害怕,你是超然的。’耶稣则是位先知,他还是婴儿时,就会喊叫说:‘神让我成为先知。’” “可是穆罕默德是所有神之名的精神象征。他自己曾说过:‘神最先创造的,就是我的眼神。亚当还没出现时,我就是位先知了。’” 席娜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发表完他的高谈阔论,然后一只手放在他随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膛,问了她知道他想要她问的问题,“那么你的神圣象征是什么,我的先知?” 阿瑟诺夫转过头来看着她。灯光从她后方照过来,几乎将她整张脸都隐入阴影中,只剩下脸颊跟颌骨,长长的线条有如画家的笔触。他想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隐藏起来的那一面,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无法想像少了她的支持与活力,自己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她的子宫象征不朽,是块神圣之地,他的几个儿子将在这里孕育生长,永远传承他的血脉。不过他知道,这个梦想不能没有史巴尔科的帮助。“啊,席娜,如果你知道导师会替我们做到什么、帮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物,那就好了。” 她躺在他弯曲的手臂上。“告诉我吧。” 他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那会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要亲自看到那样武器造成的破坏,我不能先告诉你。” 她看着阿瑟诺夫的眼睛,感觉内心深处升起一阵凉意,她不敢去想为什么。也许她已感觉到三天后,在内罗毕会出现一股可怕的力量。不过出于对爱人敏锐的洞察力,她知道哈森最关注的,是这种死亡的形式——不管是什么——会引起多大的恐惧。显然,他想将恐惧当成利器,让几世纪来饱受凌虐、驱赶与杀戮的车臣人,能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 席娜从小就与恐惧为伍。她的父亲曾努力养家活口,后来却深陷遍布车臣、那如瘟疫般的绝望之中,变得虚弱而行将就木,现在连上街都不敢,因为怕被俄国人找麻烦。她的母亲曾是位青春的美女,后来却变得身形干瘪、头发稀疏,不但视力大为退化,连记忆力也有毛病。在那段日子里,她母亲几乎整天都在垃圾堆里找寻有用的东西,结束后,还要走三公里路到最近的一处公共抽水站,在那里排一两小时的队再走回来,吃力地提着装满的水桶,走上五层阶梯回到他们肮脏的住处。 那时候的水!席娜一直到现在都还会偶尔惊醒,感觉口中仍有一股难闻的松脂味,害她都快窒息了。 一天晚上,她母亲坐下后就不起来了。她才二十八岁,外表看起来却像有着两倍的年纪。由于成天吸着燃油的烟尘,她的肺部已布满焦油。当席娜的弟弟吵着口渴,苍老的母亲便看着席娜说:“我起不来了。就算是去提水,我也撑不下去了……” 席娜翻了个身,转动躯体,关掉床头灯。先前没注意到的月亮,现在占满了整个窗户。一小片淡凉的月光,流泄在她上半身到腰际的部分,照亮了她的乳头,哈森的手就放在她浑圆的乳房上。除了月光照耀处,其他地方全是一片黑暗。 她睁着眼躺了好一段时间,听着哈森规律的呼吸,等待睡意找上她。谁能比车臣人更了解恐惧?她这么想着。哈森的脸上写着车臣人民悲哀的历史。不管死亡,不管破坏,哈森只看得到一个结果:车臣人终于获得正义。席娜的心因为绝望而变得沉重,她知道他们必须冷不防引起世界的注意,而在现今的社会里,只有一种方式能做到。她知道哈森是对的:一定要用史无前例的方式造成死亡,然而这么做得付出什么代价,她不敢想像。 第一部 8 雅克·罗宾内特喜欢和妻子共度晨光,喝着法式牛奶咖啡,读当天的报纸,然后跟她讨论经济、讨论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朋友的生活。他们从不谈论他的工作。 他绝对不在中午前到办公室。开始上班后,他会先花上约一小时浏览文件以及部门间的备忘录等等,如果需要的话再回个电子邮件。他的电话是由助理帮忙接听,她会记录来电,要是有重要讯息再传达给他。他的助理做得非常好,因为她是他训练出来的,而她的直觉从没出过错。 更棒的是,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这表示罗宾内特能告诉她,他每天跟情妇吃午餐的地点——不论是小饭馆或情妇在第四区的公寓。这很重要,因为即使以法国人的标准来看,罗宾内特的午餐时间也特别久。他很少在四点前回办公室,不过一回去几乎都会待到午夜之后,因为他要跟美国的对口单位交换讯息。名义上,罗宾内特是文化部长,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高阶的间谍,所有任务都直接向法国总统报告。 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出去用餐了;由于他下午忙得不可开交,以致得把跟情人的幽会改到夜间。他一直想着一件事。他的美国朋友传送给他一项国际性制裁行动,在看了文件之后,他整个人凉了一截,因为格杀令的目标是杰森·伯恩。 几年前,罗宾内特和伯恩在一间温泉会馆认识。当时他在周末预约了一间温泉会馆,地点就在巴黎城外,因为他要跟那时候的情妇碰面。她身材娇小,食量却很大;她曾是位芭蕾舞者,而且罗宾内特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喜欢她无比柔软的身体。总之,他跟伯恩在蒸汽室相遇,不久后便开始交谈,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伯恩到那地方是为了找一个双面女间谍。最后,伯恩终于找到她,把她给杀了,当时罗宾内特正要接受一项疗程——全身敷上绿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好,那位双面谍就是装作芳疗师,要刺杀罗宾内特。 一个人还有什么时候会比躺在芳疗台上还脆弱呢?罗宾内特这么想。他不知该怎么感谢伯恩,只好请他去吃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他们吃了肥鹅肝酱,浇上芥末的小牛肾,苹果塔,还有三瓶最上等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在发现了彼此的秘密之后,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 罗宾内特就是透过伯恩认识了亚历山大·康克林,并成为康克林的中间人,协调法国外交部与国际刑警组织之间的合作。 罗宾内特有这么一位值得相信的好助理,也算是伯恩的福气,因为他在“乔治的家”餐厅和戴尔芬妮吃千层糕时,接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他很喜欢这间餐厅的食物和位置。这间餐厅的对面就是法国交易所——有如美国的纽约证交所——所以常会有证券经纪人跟商人来这里用餐,这些人比罗宾内特平常不得不打交道的政客要好多了。 “有找你的电话。”他的助理说。还好,下班之后她会帮他接听家里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要找你谈。” 罗宾内特对戴尔芬妮笑了笑。他这位情妇很优雅,带有一股成熟美,长相和与他结缡三十年的妻子完全不同。他们会非常愉快地谈论艺术,像是马约尔充满情欲的裸体雕像作品多么让杜乐丽花园增光,还有他们都认为马斯内《玛侬》的歌剧被过分高估了。他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美国男人都会为刚脱离青春期不久的女孩着迷。一想到情妇要是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他就觉得很可怕,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而且,跟这种人一起在小餐馆喝咖啡吃千层糕时能谈论什么话题?“他有说是谁吗?”他问助理。 “有。他叫杰森·伯恩。” 罗宾内特的心跳顿时加快。“接过来。”他马上说。接着,由于在情妇面前讲电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他向她致歉,然后走出餐厅,站在巴黎夜晚的薄雾中,等待老友开口说话。 “亲爱的杰森。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伯恩一听到雅克·罗宾内特的声音,精神马上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想杀他的人了——希望没听错!他正开着另一辆偷来的车,疾驶在首都环城公路上,准备去见戴伦。 “老实说,我不知道。” “已经好几年了,你相信吗?”罗宾内特说,“不过,我也要老实说,我一直透过亚历山大注意你的消息。” 伯恩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是现在松了口气。“雅克,你应该知道了亚历山大的事。” “没错,我的朋友,中情局局长还发动了国际制裁要杀你。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件事。你不可能杀害亚历山大。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正在查。目前惟一确定的是,有个叫可汗的人也牵涉其中。” 对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伯恩不得不说话,“雅克,你还在吗?” “还在,我的朋友。我只是吓到了。”罗宾内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知道这个叫可汗的人。他是个一流的职业杀手。光说我们知道的案子,他就在世界各地至少杀了十几个重要人物。” “他的目标都是哪种人?” “主要是政客——比如说马利的总统,不过也有知名的企业家。就我们所知,他不是政治狂热分子,也不是什么理想派。他只为钱杀人,而他也只相信钱。” “这种杀手是最危险的。” “毋庸置疑,我的朋友。”罗宾内特说,“你认为是他杀了亚历山大吗?” “有可能,”伯恩说,“我发现尸体后没多久就遇到他,而且我还在屋里时警察就来了,有可能是他报的案。” “典型的陷害。”罗宾内特接着说。 伯恩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想到可汗;这个人大可在校园里就杀了他,或者后来在柳树那里也行。他可能没有告诉伯恩事实。很显然,这对可汗来说不是普通的任务;他是针对伯恩而来,也许原因就出在东南亚的丛林里。最合理的推论,是伯恩杀了可汗的父亲,所以现在儿子要复仇。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伯恩的家人这么感兴趣?为什么还要跟伯恩说他遗弃杰米的事?这个推论跟实际情况完全吻合。 “你还知道多少关于可汗的事?”伯恩问。 “非常少,”罗宾内特回答,“我只知道他二十七岁。” “他看起来更年轻,”伯恩惊讶地说,“而且,看起来像个亚洲人。” “谣传说他是半个柬埔寨人,不过你也知道谣言的可信度。” “另一半呢?” “我跟你一样不清楚。他是个独行侠,国籍未知,行踪不明。他在六年前突然蹦出台面,杀了狮子山的总理。在那之前,他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 伯恩看了看照后镜。“所以他是在二十一岁开始当杀手的。” “算是初试啼声,对吧?”罗宾内特干涩地说,“听着,杰森,这个叫可汗的人已经不是危险两字能形容的了,如果他牵涉其中,你绝对要小心谨慎。” “你听起来很惶恐,雅克。” “我的确是啊,朋友。承认会怕可汗,并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也应该害怕。适度的恐惧会让人更谨慎,另外,相信我,现在正是该谨慎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伯恩说道。他变换车道,准备下交流道,“亚历山大在忙某件事,我想他就是因为那件事被杀的。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 “我大约六个月前在巴黎见过亚历山大,后来一起吃了晚餐。印象中他心里似乎一直牵挂着某件事。不过你也知道亚历山大的为人,他总是神秘得要命。”罗宾内特叹了口气,“失去了他,我们都很不好过。” 伯恩下了首都环城公路,接上一二三号公路,开向泰森斯角购物中心。“你听过NX20吗?” “你只有这个线索?NX20?” 他开进泰森斯角购物中心的第三层停车场。“差不多就这些。顺便查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博士。”伯恩拼出字母,“他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啊,你总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我会查查看。” 伯恩给他自己的手机号码,一边下了车。“听着,雅克,我现在要去布达佩斯,可是身上的现金不够。” “没问题,”罗宾内特说,“就照老样子吗?” 伯恩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得不同意。 “好的,要多少?” 他走上电扶梯。“十万块应该够了。我会用亚历山大的名字,住在多瑙河大酒店。在包裹外写上‘保留至收件人抵达’。” “好的,杰森。就照你说的办。还需要什么吗?” “目前没有了。”杰森看见戴伦站在一间叫做“干冰”的商店外面,“谢谢你,雅克。” “记得凡事小心,朋友。”罗宾内特在挂电话前说,“只要可汗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戴伦看见伯恩后,便开始慢慢地走,以便让伯恩跟上。他的身形瘦小,有着可可般的肤色,颧骨很高,轮廓分明,眼神锐利,显得很有智慧。他穿着轻便外套、合身的西装,手上提着像某种专员的提箱,看起来十足的商人样。跟伯恩并肩走过卖场时,他露出了笑容。 “真高兴见到你,杰森。” “真可惜现在情况危急。” 戴伦笑了。“真该死,我每次都只有在灾难发生时才会见到你。” 伯恩一边交谈,一边检查四周的逃生路线跟人群。 戴伦打开手提箱,拿给伯恩一个小包裹。“护照跟隐形眼镜。” “谢了。”伯恩把包裹收起来,“我会在这个礼拜内把钱给你。” “不急。”戴伦像个艺术家般摇了摇修长的食指,“你的信用很好。”他又拿给伯恩另一样东西,“危急的情况就要用特别手段。” 伯恩接过手枪。“这是什么做的?重量好轻。” “陶和塑胶。我最近几个月都在做这个,”戴伦说,“远距离不行,但近战时够精准了。” “而且,机场也侦测不出来。”伯恩说。 戴伦点点头。“子弹也是。”接着他递给伯恩一盒子弹。“塑胶弹头的陶制子弹,小口径的。另外,你看这里,这些枪管上的火门——能减少噪声。开枪时几乎听不到声音。” 伯恩皱眉。“这样不是会减低威力吗?” 戴伦笑了。“老兄,你的弹道学知识太旧啦。相信我,只要用这个击倒某个人,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戴伦,你真是个不寻常的天才。” “嘿,我还是我啊。”他深深叹了口气,“我想,复制古代大师的作品是很有趣,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从他们的技巧中学到多少东西。另一方面,你让我见识到的世界——除了我们,这卖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世界——简直就是刺激到极点了。”一阵风仿佛预告着某件事般地吹起,而他拉起衣领挡风。“我得承认,我曾经很想把一些更特别的东西,卖给像你这样的人。”他摇摇头,“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 伯恩看见一个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停在某间店前,手上有根点着的烟。他站在橱窗前,似乎在看展示的鞋子。问题是,那些都是女鞋。伯恩做了个手势,戴伦便跟他向左转,远离那间鞋店。接着,伯恩马上利用倒影观察那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伯恩掂了掂手上的枪,几乎没什么重量。“这要多少?”他说。 戴伦耸了耸肩。“这还是原型。这样好了,你就根据它的实用程度来标价吧。我相信你的判断。” 伊桑·赫恩刚来到布达佩斯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匈牙利人既讲求实际又深思熟虑。这间名为地下酒吧的场所,就设置在一间戏院的地下室,完全符合匈牙利人的行事风格。之所以设置在这里,是为了向一位叫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导演致敬,因为他拍的一部匈牙利电影就叫做“地下”。在赫恩看来,这家酒吧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简直丑到不行。几根钢梁横过天花板,上面接着一排大型工业用电扇,将浓厚的烟往下吹,围绕着喝酒跳舞的人们。但赫恩最不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里面放的音乐——愤世嫉俗的车库摇滚混合着令人汗流浃背的放克音乐,既嘈杂又不和谐。 奇怪的是,拉斯洛·莫尔纳似乎并不介意。而且,他好像很喜欢待在随音乐扭腰摆臀的人群里,不想回家。 赫恩想,他的举止紧张兮兮,笑声短促而恼人,眼神任意扫过四周,从不在任何人、事物上停留过久,仿佛外表下藏着一个阴郁并会侵蚀人的秘密。赫恩在工作时常会接触到数目庞大的金钱,他常在想,这么多的财富,不知道会不会毁坏人的心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向往当个有钱人。 莫尔纳坚持要替他跟自己点些东西来喝,结果点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甜鸡尾酒,叫做公路水花,是由威士忌、姜汁汽水、橙皮酒跟柠檬混调而成。他们在角落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赫恩都快看不到菜单上的小字,但还是继续跟莫尔纳讨论歌剧,即使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个实在是很荒唐。 赫恩喝完第二杯后,就看见史巴尔科站在酒吧后方的薄雾里。等史巴尔科看到他,他便找了个理由向莫尔纳说要离开一下。史巴尔科的附近站着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来地下酒吧的人,不过赫恩告诉自己,他跟莫尔纳不也一样。史巴尔科带他走过一条暗淡的走廊,四周照明的小灯泡看起来像是星星。接着,史巴尔科打开一扇小门,赫恩猜想这里就是负责人的办公室,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晚安,伊桑。”史巴尔科笑着说,一边关上小门,“真是不负我的期望。干得好。” “谢谢您,先生。” “现在,”史巴尔科极为和蔼地说,“是我接手的时候了。” 外头的重低音震得人骨头都要轧轧作响,赫恩连在这里都还听得见。“您不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介绍你们认识吗?” “不用了,我保证。你该休息休息了。”他看看手表,“其实,你今天工作到这么晚,不如明天就放个假吧。” 赫恩抬起头。“先生,我不能——” 史巴尔科笑了。“你可以,而且一定要。” “可是您说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 “伊桑,规则是我定的,我当然有权利打破。你回去后要做什么都行,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放假。” “是的,先生。”赫恩低头示意,羞怯地笑着。他三年以来没放过一天假。早上醒来后待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报纸,在吐司上抹橘子酱,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天堂。“谢谢您,我非常感激。” “那你就回去吧。等你回来上班时,我会把你要给捐助人的资料看完,再告诉你哪里要修改。”说完话,他就带赫恩走出热得要命的办公室。等赫恩走到前门,他便对站在身旁的两个人点点头,他们马上走向混乱嘈杂的酒吧。 拉斯洛·莫尔纳正开始在烟雾跟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找寻赫恩的踪影。赫恩起身时,他正注意看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年轻女孩的背影,不过后来他就发现赫恩已经离开太久了。这时,有两个人分别坐到他两侧,害他吓了一跳。 “这是干吗?”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什么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右边那个人紧紧抓住他,力道之大让他脸部几乎为之抽搐。他吓得忘了喊叫,不过就算他这么做也没用,因为这里的音乐实在太吵了。他就这么僵住不动,接着左边的人拿出一个针筒刺进他的大腿,动作很快,而且又是在桌面下,所以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大约三十秒后,注射进莫尔纳身体的药力开始发挥,他翻了白眼,整个人瘫软下来。他身旁的两人早有准备,把他扛在肩上站起来。 “一下就醉了,”其中一个人对附近的舞客说,“真拿他没办法对吧?”舞客耸耸肩,露出笑容,接着又回去跳舞。他们就这样把拉斯洛·莫尔纳带出地下酒吧,完全没人怀疑。 史巴尔科坐在一辆豪华宽敞的BMW里等他们。两人把不省人事的莫尔纳绑起来丢进后车厢,然后坐进前座,一个开车,另一个在副驾驶座。 这个晚上非常清澈明亮,满月低挂在天空中,近到史巴尔科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办得怎么样?”他问。 “顺利极了。”驾驶一边回答,一边发动车子。 伯恩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泰森斯角购物中心。虽然他认为在这里跟戴伦碰面很安全,可是还是小心为上。他开往纽约大道上的沃尔玛购物广场,这地方在市区,人来人往十分繁忙,足够让他保持隐匿。 他停在第十二街跟第十三街与纽约大道交界中段的停车场。天空开始有云了,南方地平线那端笼罩着不祥的黑暗。他在购物广场里买了衣服、化妆品、手机充电器,还有些其他用品。接着他找了个可以轻易容纳这些东西的背包。在人群中等待结账时,他觉得自己又开始焦虑了。他看起来没在注视任何人,不过实际上他正注意附近有没有人监视他。 他脑中的想法太多,挤成了一团。中情局把他列为要犯,还悬赏他的项上人头。有个厉害的年轻人在追踪他,而这人正好是世上最厉害的职业杀手。另外,他失去了两位挚友,其中一位生前还涉入某件极为危险的活动。 由于他想得入神,所以没注意到有个保安主任走在他身后。今天稍早,一个政府探员向他做了简报,给他一张跟昨晚电视上一样的照片,要他眼睛放亮,注意可疑人物。探员说,他跟其他中情局的人已经到各大卖场和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告知保安,要他们把找出杰森·伯恩当成首要之务。这个保安主任又骄傲又害怕,赶紧走进办公室,拨了探员给他的电话。 保安人员挂掉电话时,伯恩正在男厕里。他用刚买来的电动推剪把头发几乎全都剃光,接着开始换装;他穿好牛仔裤,换上一件红白格花纹、有珍珠般纽扣的牛仔衬衫,然后一双Nike运动鞋。他站在洗手槽镜子前,拿出刚买的几罐化妆品,审慎地涂敷,首先加深脸上的肤色,接着把眉毛画粗,让它们看起来更显眼。戴伦给他的隐形眼镜,让他的灰色眼珠变成暗褐色。厕所偶尔会有人进来,使他不得不暂停,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 化完妆后,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是很满意,于是又加了颗痣,放在一边脸颊上方。大功告成。他背起背包,出了厕所,走向卖场大门。 马丁·林卓斯在亚历山卓的林肯·范恩西装店看着属下收拾残局时,接到一通从纽约大道沃尔玛购物广场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保安主任。今天早上他跟哈利·哈利斯警探各带着一批人马,在这个区域寻访重要地点的保安人员。林卓斯知道哈利斯所在的地点比他更靠近那个购物广场,因为州警不到十分钟前才报告过位置。接着,他便陷入极端的两难处境。他知道在范恩西装店搞砸后,局长一定会给他好看,如果局长又发现他让一个州警提前到达杰森·伯恩最后现身的地点,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情况真的很糟,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发动车子引擎。可是,当务之急是要抓到伯恩。他马上作了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想,然后打开手机,拨给哈利斯,告诉他沃尔玛的地址。 “哈利,仔细听着,你得悄悄地接近。你的工作是控制那个区域,确定韦伯不会逃脱,就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现身或试图靠近他。知道吗?我再过几分钟就赶上了。” 我才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哩。哈利·哈利斯想,一边指挥着三辆巡逻车。而且我也绝对没有林卓斯想得那么笨。他看多了政府探员,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一个喜欢的。这些探员老觉得自己比较优越,仿佛其他警察都是蠢蛋,还要像小孩一样带着他们。哈利斯非常讨厌这种态度。他正要讲解自己的看法时,林卓斯直接打断了他,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卓斯只把他看成一只骡子,该对中情局让自己参与行动心怀感激,所以会完全遵守命令。而哈利斯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大展身手。而且,林卓斯故意不告诉他亚历山卓发生的事,他是偶然知道的。当哈利斯进了沃尔玛的停车场,他便决定要在林卓斯到达之前完全控制状况。他下定决心,拿起对讲机,向属下发布命令。 伯恩快走到沃尔玛的大门时,三辆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正响着警笛在纽约大道上疾驶,于是他立刻退回阴影处。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是来沃尔玛的。他已经易容过,怎么还会有人发现?没时间想这么多了,他得拟出逃生计划。 巡逻车紧急刹车,挡住交通,四周的驾驶恼怒地叫喊着。伯恩心想,他们会超出管辖权行事,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中情局对他们下了命令。市警局的人一定会气得面红耳赤。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给警察局。 “我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莫隆警探,”他说,“我有急事要找区队长。” “我是第三区警队长伯顿·菲利普。”一个强硬的声音答道。 “听着,菲利普,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介入我们的行动,可是我发现你们有巡逻车出现在纽约大道的沃尔玛,而我——” “你现在就在本区的中心,莫隆。你他妈的偷跑进我辖区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伯恩故意用最卑劣的口吻说,“赶快叫你那些该死的队员滚远一点。” “莫隆,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烂态度,不过我可不吃这一套。我发誓我三分钟后就会到那里,亲自把你大卸八块!” 这时候,街上已经满是警察。伯恩没有撤回卖场,而是假装左膝僵直、一跛一跛地跟着其他顾客走出大门。有个稍微驼背、面容枯槁的高个子警探,带了一组人员冲进大门时,顺便浏览了门前这群顾客的脸,其中也包括伯恩。剩下的人员则分散开来到停车场搜索。至于外围警力,有些分布在第十二街到第十三街,另一些负责让刚进来的顾客留在车上,剩下的人则拿着对讲机指挥交通。 伯恩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转过右边街角,朝向卖场后方的货物装卸区。他看见四辆卡车停在那里,正在下货。他往斜对街的富兰克林公园走去。 有人对着他叫喊,他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听见警笛声,看了看手表,伯顿·菲利普队长果真准时到达。他走到一半,又有人喊他,这次语气更加强硬。接着,他听见一阵吵闹声,有人彼此用粗话咒骂着。 伯恩转过身,看见刚刚那位驼背警探,拿出了左轮手枪。而在警探后方,高大威严的菲利普队长正跑过来,他的银发闪闪发亮,看得出表情十分愤怒。队长两侧有两个壮汉,脸上带着阴沉沉的表情。他们右手拿着武器,显然随时准备把想干涉队长意愿的笨蛋给轰掉。 “这些维吉尼亚骑兵是你的人吗?”菲利普问。 “是州警,”驼背警探说,“而且,对,是我的人没错。”他看见市警局的制服便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的行动会被你们搞砸。” “你们的行动!”菲利普队长气得快中风了,“他妈的滚出我的地盘,你这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警探的脸色发白。“你叫谁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伯恩不理他们。现在不能去公园了;由于警探已注意到他,所以他得马上想出逃脱的办法。他悄悄走到卸货区,找到一辆已经下完货的卡车爬进去,钥匙还插着,他马上发动引擎。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后,车子便发动了。 “嘿,老兄,你想干啥?” 卡车驾驶员打开车门,他身形庞大,脖子像树干般粗,手臂就更不用说了。他爬上车,从乘客座顶上方抽出一把枪身锯短的霰弹枪。伯恩一拳击在驾驶的鼻梁上,让他顿时鲜血直流,眼神失焦,放掉了手里的霰弹枪。 “抱歉了,老兄。”伯恩一说完,接着又重重给他一击,壮得像牛的驾驶员马上不省人事。他把驾驶员拉到乘客座,关上车门,打挡开动车子。 就在此刻,他发现又有个人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跑到正在争论的州警跟市警两方中间,粗暴地推开他们。伯恩认得这个人:他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也就是说,局长派林卓斯负责国内的制裁行动。伯恩从康克林口中,知道林卓斯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他不会轻易中计,而且还很高明地在旧城撒下天罗地网。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了,因为林卓斯已经发现这辆卡车,挥手示意要车子停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里!”他大喊。 伯恩不管他,继续踩下油门。他知道不能跟林卓斯面对面,因为对方也许能看穿他的易容。 林卓斯拿出手枪。伯恩看见他跑向电动门,一边挥手一边叫喊。 前方的维吉尼亚州警听见他喊出的命令,马上关闭电动门,而一辆中情局的车就停在纽约大道上,挡住伯恩的路线。 伯恩用力踩紧油门,卡车像只受伤的巨兽猛然向前冲,挡住路线的警察,在最后一刻往两旁跳走,而电动门也被撞飞开来。他打到低速挡,紧急右转,加快速度在街上奔驰。 他看着侧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子慢了下来,乘客座的车门打开,林卓斯跳进去,随即关上车门。接着,车子像火箭发射一样往前冲,一下就追上卡车。伯恩知道自己无法以速度取胜,不过卡车体积庞大的缺点,可以有别的用途。 他故意让中情局的车跟在后面,结果车子却突然加速,开到他旁边。他看见马丁·林卓斯嘴唇紧闭,十分专注,一手拿枪,另一手保持稳定。林卓斯跟动作电影里的普通探员不一样,他知道怎么在疾驶的车上开枪。 林卓斯准备扣下扳机时,伯恩突然将方向盘向左打,把中情局的车子撞偏;林卓斯无法瞄准,驾驶员则努力转动方向盘,避免撞上停在路边的车子。 等驾驶员把车开回街上,林卓斯便对卡车开火。他的角度不好,而且车子又一直震动,不过连发之下还是逼得伯恩向右开。有颗子弹打碎他旁边的车窗,两颗穿过后座,射中了卡车司机体侧。 “可恶,林卓斯。”伯恩说。虽然现在情况危急,可是他不想连累旁边的卡车司机。他正朝着西方前进;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就在第二十三街上,离这里不远。他先右转,然后再左转上了K街,卡车急速行驶,响着喇叭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 在第十八街有个驾驶可能在打瞌睡没注意,直接撞上了卡车后侧。卡车惊险地打滑,伯恩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继续向前。林卓斯的车还紧跟在后,但由于K街中央有安全岛,所以没办法开到卡车旁边。 伯恩经过第二十街时,看见可以通过华盛顿圆环的地下道,而医院离那里只有一条街。他看看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已不在后面。他预计走第二十二街去医院,不过正要左转时,中情局的车就在二十二街上朝着他冲过来。林卓斯探出车窗,对伯恩开枪。 伯恩踩下油门,卡门急速前冲,他现在不得不走地下道,然后从较远的那一侧去医院。不过快到地下道时,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华盛顿圆环下方的隧道一片黑暗,而且看不到另一端出口的阳光。这只代表一件事:前方有路障,K街双向车道都被封闭了。 他进了隧道,换到低速挡,等到完全进入黑暗中,就马上踩下刹车。同时,他一只手也拉着卡车喇叭,声音又大又响,在隧道里来回振动,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伯恩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让车子偏向,一停下来,他马上下车,往北面的墙上全力冲刺,躲在往对向疾驶的最后一辆车后方当作掩护。那名驾驶以为是车祸,所以停车探头观望了一会儿,等警察过来了才继续前进。现在,卡车停在K街的双向车道上,完全挡住了追赶他的人。伯恩在黑暗中摸索墙上维修人员使用的梯子,一爬上去,探照灯便亮了起来。他别过头,闭上眼睛继续爬。 过了没多久,伯恩已经快爬到顶端,探照灯光开始集中在卡车和卡车下方的路面,他看见马丁·林卓斯拿起对讲机下令,接着所有探照灯便照往另一个方向。他们像钳子一样包围卡车,探员拿着枪分别从K街两侧跑向车子。 “长官,卡车上有其他人。”探员缓缓靠近,“他中枪了,伤得很严重。” 林卓斯跑过去,神情非常紧绷。“是伯恩吗?” 伯恩就在他们上方,爬到了出口。他拉开门闩,推开门,发现自己就在华盛顿圆环边的行道树林中。四周车水马龙,车辆往来频繁,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而在他下方的隧道里,探员正把受伤的卡车司机送往医院急救。现在,是伯恩自救的时候了。 第一部 9 大卫·韦伯突然消失后,让可汗对他更加敬佩,直接放弃在人来人往的旧城里搜寻他的踪迹。于是可汗找上了中情局探员,跟着他们到林肯·范恩西装店,看见马丁·林卓斯在那边听取报告,收拾残局。他观察他们与裁缝师的谈话。根据标准程序,为了恫吓受询问的人,他们先把他带出熟悉的环境——也就是西装店——然后由两位面孔像铁板的探员押上车子后座,不说任何理由直接拘留他。 而从可汗偷听到林卓斯跟探员的对话中,那位裁缝师根本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他说探员来得太快,所以韦伯没时间告诉他为何而来。最后,探员向林卓斯建议放了他,林卓斯也同意,不过等裁缝师进到店里,他又叫另外两位探员坐在对街一辆外观普通的车里待命,以防韦伯又跑回来。 现在,林卓斯已经离开二十分钟了,留守的探员显得很无聊。他们坐在车里,一边吃甜甜圈喝可乐,一边发着牢骚,因为他们要在这里监视,而其他人都去追捕恶名昭彰的大卫·韦伯了。 “他不是大卫·韦伯,”较胖的探员说,“局长命令我们要叫他以前出任务时的名字,杰森·伯恩。” 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的可汗突然愣住了。他当然听过杰森·伯恩这名字。有好几年,伯恩的名声响亮,被称为国际间最厉害的职业杀手。身为同行的可汗,把关于伯恩的传说一半视为虚构,另一半则当作夸饰。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传说中杰森·伯恩的胆量、专业跟纯粹动物般的本能。事实上,可汗的心里有一部分不相信伯恩这个人的确存在。 然而,现在这两个中情局探员却说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可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他简直震惊不已。大卫·韦伯不像史巴尔科的资料里所说,只是个大学的语言学教授,而是个十分厉害的杀手,是昨天到现在一直跟可汗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同一人。他突然觉得思绪很乱,还想到昨天伯恩在公园直接认出了他。之前,只要乔装一下、改变步态,就能骗过目标,但现在他对付的可是以高超的易容术著名的杰森·伯恩,可汗想,说不定伯恩跟自己一样厉害。不管多高明的计谋,伯恩可不会轻易上当。可汗知道,如果他要赢过伯恩,就得提升这场游戏的等级。 可汗突然想到,史巴尔科会不会也知道韦伯的真实身份,却不在资料中告知他。经过一番推论,可汗相信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了,他设计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就是要陷害伯恩,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这是典型的策略,故意散布不正确的讯息。只要中情局相信伯恩涉案,他们就不会想到去找真正的凶手——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现那两个人被杀的真正原因。史巴尔科很明显只是把可汗当作一个大计划里的小棋子,就跟他利用伯恩一样。可汗要查出史巴尔科在搞什么——他不会当任何人的棋子。 可汗知道,要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就要先从那个裁缝师开始查起。他不管裁缝师跟中情局说了什么。一路跟着韦伯下来——可汗还是很难接受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他知道这个叫范恩的裁缝师一定是个关键人物,能提供重要情报。他在观察中情局询问范恩时,范恩曾转头看向车外,而他也借机看着范恩的眼睛,马上就知道这位裁缝师是个骄傲而又固执的人。可汗从小接触佛教思想,认为骄傲是不好的,不过这次在范恩身上却展现很好的效果,因为中情局的人愈逼他,他就愈不肯透露。那些探员问不到什么,但可汗知道怎么应付骄傲及固执。 他脱下身上的仿麂皮夹克,把内里扯破一些,这样监视的探员就不会怀疑他,只会以为他是要光临林肯·范恩西装店的顾客。 他穿过街,走进西装店,门口的铃声随之响起。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抬起头看他;她原本在看报上的漫画版,旁边摆着一份吃到一半的豆子跟饭,那是她的午餐。她走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她身材性感,有着宽额头和上了巧克力色眼影的大眼睛。他说手上这件夹克是他最喜欢的,可是内里被扯坏了,所以他要亲自找范恩先生处理。女人点点头,走进后方,过了一下子又走回来坐到位子上,什么话也没说。 几分钟之后,李奥纳德·范恩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糟,因为整个早上受了不少折腾。老实说,跟中情局周旋这么久,简直让他累到不行。 “需要什么吗,先生?玛丽亚说你的夹克需要修补。” 可汗把夹克翻过来放在柜台上。 范恩灵巧地抚摸夹克,像是医生对病人触诊一样。“噢,只有内里坏了。你真幸运,仿麂皮夹克几乎很难修补。” “那不重要,”可汗低声说,“杰森·伯恩派我过来,我是他的代表。” 范恩装作不为所动,掩饰得非常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要谢谢你帮他逃脱中情局的追捕,”可汗接着说下去,好像范恩没回应似的。“他要你知道,现在外面还有两个探员在监视你。” 范恩的脸稍稍地抽搐。“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的手焦虑地揉着夹克。 “就在对街,”可汗说,“坐在那辆白色的福特车里。” 范恩很聪明,没有直接转头去看。“玛丽亚,”他对拉丁美洲女人说,“对街是不是有辆白色福特?” 玛丽亚转头看。“有啊,范恩先生。” “你看得到里面有人吗?” “两个男人,”玛丽亚说,“身材高大,理平头,看起来就像狄克·崔西,跟之前来店里的那些人一样。” 范恩暗暗咒骂了一声,然后看着可汗的眼睛。“告诉伯恩先生……告诉他,李奥纳德·范恩说:‘上帝保佑他。’” 可汗面无表情。他很讨厌美国人几乎什么事都要扯到上帝。“我需要情报。” “当然,”范恩感激地点头,“你要知道什么都行。” 马丁·林卓斯总算知道一般人说“气到吐血”是什么意思。如果局长知道杰森·伯恩从他手上溜掉,而且还是两次,他该如何是好。 “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听我命令?”他用尽力气咆哮。交通局人员正准备移开被伯恩停在路中的卡车,噪声在隧道里回响着。 “嘿,我告诉你,是我发现目标离开沃尔玛的。” “也是你让他离开的!” “是你才对,林卓斯。我是被一个区队长拖住的。” “那是另一回事!”林卓斯喊,“那家伙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你最行了,你倒是说说看啊,在亚历山卓搞砸的不就是你吗?如果你提供情报给我,我就可以帮你搜索旧城,那里我可是熟得要命。可是你没有,因为你是联邦探员,你比较聪明,你要掌控大局。” “天杀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我都已经派人通知所有机场、火车站、巴士站和租车中心人员,随时注意伯恩的出现。” “别傻啦,虽然我没权限派人通知他们,可是我已经派人搜索整个区域,而且你也别忘了,最后是我提供你伯恩的消息,你才派人封锁所有出路的。” 即使哈利斯说得没错,林卓斯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我要知道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找市警局的人?如果你需要支援,应该先找我的。” “我他妈为什么要找你,林卓斯?你能说个理由吗?你是我的混账兄弟还是什么吗?我们有用对等关系合作吗?天杀的没有。”哈利斯悲伤的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还有,我没找市警局的人,他一来就找我麻烦,口沫横飞地说我跑进他的地盘。” 林卓斯几乎没在听。救护车闪着灯,警笛呜呜作响,正把他不小心射伤的卡车司机送到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他们花了快四十五分钟把整个地方封锁成犯罪现场,然后才把他从卡车上搬出来。他能活下来吗?林卓斯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只要说是伯恩的错就好了——他知道局长也会这么想。不过局长的外壳是由三分之二的实际和三分之一的挖苦构成,林卓斯庆幸在这点上自己永远比不上局长。不管那位卡车司机是死是活,他知道自己都要负责,而这让他的敌意更为加深。他可能不像局长那么会挖苦,可是他也不想因为已经于事无补的行动而认输,反而把内心不好受的感受往外吐。 “四十五分钟!”哈利斯一边说,一边看着救护车穿过堵塞的车阵,“老天,那可怜的家伙都可以死上十次了!” “这些公仆!” “你也是个公仆,哈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卓斯厌恶地说。 “你不是吗?” 林卓斯体内怨恨的毒液就快爆发了。“听着,你这混账东西,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训练——” “你受的所有训练都没办法让你抓到伯恩,林卓斯!你有过两次机会,结果全都搞砸了!” “那么你又帮了什么?” 可汗看着林卓斯和哈利斯激烈地争执。他穿着交通局人员的工作服,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没人怀疑他。他走到卡车后方附近,假装检查撞击的痕迹,随即发现隧道壁的梯子上有个影子。 他抬起头伸着脖子看,心想梯子会通往哪里。伯恩也这么想吗,还是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汗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然后迅速爬上梯子,很快离开了警用探照灯的范围。他发现顶端有道门,而且门闩才刚开过,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爬了出去。 可汗站在华盛顿圆环中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依顺时针方向缓缓转了一圈,检查远近所有事物。一阵风吹拂过他的脸。天空阴暗下来,像是重捶之后产生的淤青颜色,远处还发出闷闷的雷声,在城市里如峡谷般的欧式街道中滚响着。西侧是岩溪公园大道、怀赫斯特公路和乔治城。北侧则是现代建筑如高塔林立的饭店街——全日空饭店、柏悦大饭店、万豪饭店,还有后方的岩溪。西边是K街,穿过了麦佛森广场跟富兰克林公园。南边则是雾谷,乔治·华盛顿大学校区就延伸其间,另外壮观的美国国务院也在此地。再往远处看,波多马克河弯向东方后,扩展形成平静的潮汐湖,他看见一个银色小点,原来是架飞机;飞机挂在天上几乎不动,像面镜子反射着光亮,在云层变厚前最后一丝光线的照耀中,开始下降至华盛顿国际机场。 可汗的鼻孔扩张,似乎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伯恩会去机场。他很确定,如果他是伯恩,他也会这么做。 自从听到林卓斯跟中情局的人讨论韦伯就是伯恩后,他的脑中一直就有不祥的预兆。一想到伯恩跟他是同一领域的人,他就有被侵犯的感觉,觉得这妨碍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只有他——把自己从丛林的泥沼中拯救出来;他能从那几年的日子中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那段日子是属于他的,不可能跟别人共有。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大卫·韦伯竟然也是这领域的佼佼者,跟他共享着他努力要征服的舞台,这就像个残酷的玩笑,而且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这是需要改正的错误,愈快愈好。现在,可汗等不及要面对伯恩、告诉他事实,一边从他眼神中看出他如何被真相击垮,一边看着他流血至死。 第一部 10 伯恩站在出境大厅的阴影中。华盛顿国际机场闹哄哄地挤了一大堆人,有拿着笔记本电脑和随身物件的商人;有带了各种旅行手提箱的家庭;背着米老鼠、金刚战士或泰迪熊背包的小孩;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为了去第三世界传教的摩门教徒;手牵手的情侣,拿着通往天堂的机票。不过,虽然人很多,就机场来说这里还算是空旷。因此,伯恩只看见人们空洞的眼神,这是人类对付无聊的本能反应。 他觉得有件事很讽刺,对一般人来说,在机场里,等待是种习惯,而时间却似乎是静止的。不过,对他来说可不是这样,因为每过一分钟,他离中情局的人就愈来愈近。 他才到这里十五分钟,就已经看见十二个可疑的便衣探员。有些在出境的候机室徘徊,一边抽烟,一边用大纸杯喝着饮料,假装混在一般民众当中。大部分的便衣都在航空公司登记柜台附近,打量着排队准备检查行李跟护照的旅客。 伯恩马上知道,现在想登上客机,几乎不可能。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他得尽快赶去布达佩斯。 他穿着棕褐色长裤、黑色圆领套头衫,外罩一件轻便风衣,脚上则是帆船鞋;原来的运动鞋跟其他装束,在沃尔玛出来后就丢到垃圾桶了。由于他在那里被发现,所以要赶快变装才行。不过在评估了航厦的形势后,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 他躲开四处漫步的探员,走入布满细雨的夜里,搭了一辆通往货物空运中心的接驳车。他坐在司机后方,试图攀谈;司机名叫拉尔夫,伯恩假装自己叫乔。车子停下等行人过马路时,他们简单握了个手。 “嘿,我本来要跟我表哥在及时货运见面,”伯恩说,“可是我太笨,忘记他跟我讲的地点了。” “他是做什么的?”拉尔夫说,一边开进快车道。 “他是个驾驶。”伯恩靠近司机座,“他很想进美国航空或达美航空,不过,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 拉尔夫同情地点了点头。“有钱人愈来愈有钱,穷人只能受不公平待遇。”他的鼻子很扁,一头乱发,还有黑眼圈。“还用说吗?” “总之,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 “我不止能告诉你,”拉尔夫从后视镜瞥了伯恩一眼,“等开到货物空运中心,我就下班了,到时候我直接载你过去。” 可汗站在雨中思考,机场清澈的灯光围绕着他。伯恩一定在还没看见之前就闻得到中情局探员的气味。目前为止,可汗算出的就有五十人,也就是说,总共可能有三倍多的人遍布在整个机场。伯恩会知道不管怎么换装,都没办法骗过所有人,搭上出国班机。他们在沃尔玛见过他,已经知道他的模样了,这是可汗在地下道听到的讯息。 他感觉得到伯恩就在附近。在公园的长凳上,可汗仔细观察过伯恩,包括他的体重、身材、动作,还有脸部特征。他知道伯恩就在这里。他们坐在一起时,他就偷偷注意着伯恩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必须记住伯恩的轮廓,还有那些轮廓依各种表情而做出的变化。可汗想在伯恩强烈的表情里找寻什么?某种证明?还是认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伯恩的表情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论是好是坏,他已经受到伯恩的制约。他们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被束缚在一起,现在,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可汗再一次环顾四周。伯恩得离开这个城市,说不定要出国。可是中情局会派更多人过来,扩大搜索范围。如果换作可汗的话,他会觉得愈快出国愈好,所以他往入境大楼走去。他站在大楼里,看着机场的彩色平面图,找出能最快到达货运中心的路线。 既然一般客机受到严密监控,那伯恩想离开这地方,最好的机会就是搭货机了。伯恩的时间很紧迫,因为中情局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到他不搭客机,然后开始监视货机航运。 可汗走回雨中。他已经知道一小时内有哪些班次要起飞,所以现在剩下的,就是张大眼睛找出伯恩,如果他的计算没错,他会跟伯恩直接对决。他不再去想这项任务有多困难了。他觉得既震惊又懊恼,因为伯恩原来是个聪明果断、足智多谋的敌手。伯恩让他受伤,困住过他,还不只一次从他手中逃脱。可汗知道,如果这次要成功,一定得出其不意,而且他也知道伯恩会提防他。 在他脑海中,那片丛林正呼唤着他,重复着死亡与毁灭的讯息。他已经能看见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了。他要智取杰森·伯恩,这是最后一次了。 车子到达目的地时,伯恩是车上惟一的乘客。外面的雨下得更大,让午后光线变得幽幽暗暗。天空一片模糊,像块石板,似乎写在上面的任何事都会发生。 “及时货运在第五区,旁边有联邦快递、德国汉莎航空,还有海关也在那里。”拉尔夫把车停在路边,熄火以后跟伯恩一起下车,小跑步过柏油路面,到了一排有平板屋顶的丑陋大楼前。“就在这里。” 他们走进去,拉尔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的身材像颗梨子,可是手脚却格外纤细。他指向左边。“你看到美国海关了吗?走到那一栋,再过两个营业站,就能找到你表哥了。” “非常谢谢你。”伯恩说。 拉尔夫露出笑容,耸了耸肩。“别客气啊,乔。”他伸出手,“很高兴能帮上忙。” 拉尔夫双手插进口袋,漫步离开,伯恩也朝着及时货运前进,不过他可不想去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去。他转身,看着拉尔夫走到一道门前,上头钉了一块告示,写着未经许可禁止进入。拉尔夫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伯恩也拿出信用卡,等门一打开,拉尔夫走进去,伯恩马上安静地冲过去,插入信用卡。结果,门关上了,但并没锁住。他默数到三十,确定拉尔夫不在门口附近,接着打开门,收起信用卡走了进去。 这里是维修处的男更衣室。墙壁全是白色瓷砖;混凝土地面上铺着塑胶网,让打着赤脚洗好澡或正要去洗的人能保持脚部干燥。他的前方有八排普通金属置物柜,大部分柜子上都有简单的密码锁。他的右边通往淋浴间跟洗手槽,再往后有个小一点的空间则是厕所。 伯恩小心地从转角处探头,看见拉尔夫走向一个淋浴间。旁边有个维修人员,全身抹满了肥皂,不过背对着伯恩跟拉尔夫。伯恩看了看四周,一下就找到拉尔夫的柜子,门半开着,密码锁头也开着,挂在门把上。 当然了,在这么安全的地方,花几分钟冲个澡,让柜子开着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伯恩打开门,看见拉尔夫的识别证放在一件内衣上方,于是直接收进口袋。附近有个柜子也一样半开着,于是他把两个柜子的密码锁交换,扣上拉尔夫的柜子。这样的话,在拉尔夫打开柜子,发现识别证被偷之前,应该能替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在待洗衣物推车里抓了一套工作服,大概确认一下尺寸没问题后就迅速换上。接着,他便挂上拉尔夫的识别证走出更衣室,马上走向美国海关,查询起飞时刻表。结果,没有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不过急件空运第一一三班次是飞往巴黎,十八分钟后在货运第四区起飞。接下来九十分钟都没有班次,而且巴黎是可以接受的地点,因为那里算是欧陆内部的交通枢纽。一旦到了巴黎,要去布达佩斯根本不难。 伯恩跑回滑溜的柏油路上。现在已经大雨滂沱,不过没有闪电,而他稍早听见的雷声早已不见踪影。很好,他可不想第一一三班次因为任何理由延迟起飞。他加快脚步,前往下一栋大楼,也就是货运第三跟第四区。 他进入航厦时,已经全身湿透,在看了看四周确定没问题后,便快速走向急件区。这里只有几个人,情况不太妙,要是人多一点,就比较容易混进去了。他找到标示“闲人勿进”的门,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听见电子锁打开后,便推开门走入。 他穿过煤渣砖墙走道进了一个房间,四周堆满了装货物的条板箱,空气中充斥着树脂、锯木屑和硬纸板的气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这地方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很短暂,随时在变换移动,而这里的生活是由班次表跟气候决定,大家都害怕出什么机械或人为上的疏失。这里没有地方可坐,没有任何能休息的场所。 他双眼直视前方,带着一股没人敢质疑的权威穿过房间,很快就走到一扇不锈钢大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有的在装货,有的则在卸货。他很快就找到那架急件的飞机,货舱门还敞开着,附近有辆油槽车,连接着一条管线通到飞机上,旁边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人正在注意加油量。驾驶舱内,正副驾驶也在检查各项仪器。 正当他要将拉尔夫的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康克林的手机响起了。是罗宾内特打来的。 “雅克,我可能会先去你那里。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呃,我大概七个小时后到?” “没问题,朋友。你降落时就打给我吧。”他把手机号码给了伯恩,“我很高兴就快见到你啦。” 伯恩知道罗宾内特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伯恩能躲开中情局的天罗地网。还没有,伯恩想,还差很多。不过,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离开了。而现在…… “雅克,你查到什么了?你知道NX20是什么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完全查不到关于这个东西的计划。” 伯恩的心沉了下去。“那么希弗博士呢?” “啊,这个我就查到了,”罗宾内特说,“有位费利克斯·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或者说是工作过。” 伯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什么意思?” 伯恩听见纸张的沙沙声,想像着他这位朋友正在看他从华盛顿弄来的情报。“希弗博士已经不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现职’人马。他在十三个月前就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他就这么消失了吗?”伯恩怀疑地问。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虽然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伯恩突然闭上眼睛。“不,不。他一定去了某个地方——一定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是专家做的。” 既然费利克斯·希弗消失了,那么他就更要快点赶到布达佩斯。目前他手中惟一的线索,只有多瑙河大酒店的一把钥匙。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拖了点时间。他得走了,马上离开。“雅克,谢谢你帮我查到这些。” “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罗宾内特迟疑了一下,“杰森……” “什么?” “祝你好运。” 伯恩收起手机,打开不锈钢大门,走进大雨中。天空低沉阴暗,风吹着大雨倾斜而下,在机场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片银色帘幕覆盖在跑道之上。他微弯着身子走在跑道上,看起来十分果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且得迅速而有效地做好。 他绕过机鼻,看见货舱门就在前方。穿雨衣的那个人加完油,正在把加油管嘴从油槽上拆下。 伯恩从眼角看见左方有动静。货运第四区的一道门突然打开,好几个机场警卫冲了出来,手上拿着武器。拉尔夫一定打开了他的柜子;伯恩没时间了。他保持步调继续前进,快走到货舱门时,加油的人问他:“嘿,老兄,现在几点?我的手表坏了。” 伯恩转身。就在此刻,他看见对方兜帽里的亚洲人容貌;可汗突然把飞机燃油喷向他的脸。伯恩举起双手阻挡,接着被呛得直咳嗽,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 可汗冲向他,把他推去撞光滑的金属油槽,接着凶狠地击出两拳,一下打在伯恩心口,另一下打在他头上。伯恩跪了下来,可汗随即将他推进货舱。 可汗转头看见一个货舱操作员正走向他,便举起手说:“没关系,我来锁门。”他没被认出来,因为雨下得很大,对方看不清楚他的脸跟制服,加上操作员也很想赶快离开风雨中,于是对他挥手表示谢意。可汗关起舱门并上锁,然后冲到油槽车上,把车子驶离飞机,避免令人起疑。 伯恩先前看到的警卫正朝这里过来,一边对驾驶比着手势。可汗让飞机挡在他跟警卫中间,然后撑起身子,打开机腹货舱门钻了进去。伯恩低头跪着,双手撑在地上。可汗对他的复原能力感到惊讶,马上又用力朝他肋骨部位踢下去。伯恩咕哝了一声便往侧面倒下,双手压着疼痛的腰部。 可汗拿出一条长细绳,然后把伯恩面朝下压在地上,反绑双手。透过雨声,他听得见外面的警卫对正副驾驶叫喊,要检查他们的识别证。绑好后,他把伯恩丢下,悄悄把舱门关上。 可汗盘着腿,在黑暗的货舱里坐了几分钟。雨珠打在机身上,恍如没有节奏的打击乐,让他想起丛林的鼓声。那时他病得很重,发着高烧,鼓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在运转,狂乱的敲打作响就是飞机正排出气流,准备俯冲。他很怕听到这种声音,因为会带起他不好的回忆,那些他长期以来试图压在意识底部的回忆。由于高烧不退,他的所有感官能力因而增强,强到快要承受不住。他感觉丛林活了起来,而且许多像是幽灵的形体,排成一种不祥的楔形,缓慢朝着他而来。他只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项举动,就是把脖子上挂的那尊佛像,埋在人家替他挖的一堆树叶下的小墓穴里。他听见说话声,过了一会才知道,那些形体在问他问题。他还发着高烧,眯着眼想看清楚在翠绿色微光中的形体,可是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把他抬到用碎石跟树叶铺成的床上时,他就昏了过去。 两天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红色高棉的一座营地。有个枯槁憔悴、双颊凹陷的独眼男人似乎是负责照顾他的,等男人觉得他恢复健康后,他们便开始讯问他。 他们把他丢进一个坑洞,里面全是某种会扭动身躯蠕动盘绕的生物,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地方比他所知的任何黑暗更阴森深沉。他最惧怕的也就是这种黑暗,覆盖并压缩着他的太阳穴,不断增加重量,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那种感觉跟第一一三班次机腹里的黑暗完全不一样。 ……约拿在鱼腹中向耶和华——他的神祷告,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他还记得那本磨损脏污的《圣经》,有位传教士曾要他背下这一段。可怕!太可怕了!因为可汗就在四周充满敌意、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红色高棉,被丢进地狱的腹中,而他也不断地祷告——或者在他尚未发育健全的心智里,可能以为那是祷告——祈求得到释放。这件事发生在传教士要他背《圣经》之前,在他了解佛教的教义之前,因为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已经坠入无形的混沌中。神听见约拿在鲸鱼腹中的呼唤,可是没人听见可汗的。当时他孤独置身于黑暗中,等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让他变得软弱之后,便熟练缓慢地将他拉出来,用他后来花了好几年才培养出的冷血态度,不断压榨他。 可汗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坐定不动看着伯恩。他伸展双脚,使劲用鞋底踹伯恩的肩膀,让伯恩面向自己。 伯恩痛得哼了一声,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睛。他喘了一下,吃力地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进飞机燃油的气体,使得身体剧烈抽搐,呕吐在他和可汗中间的地上,而可汗只是如佛陀般平静坐定,看着伯恩受苦。 “我去过山谷最深处;大地的牢笼原本想永远囚禁我;然而我还是从黑暗中存活过来。”可汗改述《圣经》约拿书的内容。他盯着伯恩发红肿胀的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伯恩挣扎着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可汗平静地踢开。伯恩再试一次,可汗也再阻挠了一次。不过第三次时,可汗毫无动作,让伯恩自己坐起来面对他。 可汗露出恼怒般的谜样微笑,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火花。 “你好啊,父亲,”他说,“好久不见了,我本来以为我们没机会见面了。” 伯恩轻轻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只有十岁大。” 可汗的眼神闪烁着。“不是那一个。我是你在金边遗弃的儿子。” 伯恩突然觉得被侵犯了,一阵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你竟敢这么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他为了讲这段话,吸进了更多燃油气体,结果他又突然弯身作呕,只是已经吐不出东西了。 “我没死。”可汗用一种几近温柔的口吻说,然后倾身向前把伯恩拉起来。他这么做时,挂在他胸前的佛像掉了出来,摇晃着,“你也看到了。” “不,约书亚已经死了!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木,还有黛欧跟阿莉莎的遗体!他们全包覆着美国国旗。” “谎言,谎言,更多谎言!”可汗把佛像放在掌中,拿到伯恩面前,“你看,还记得这个吧,伯恩。” 伯恩的心似乎脱离了现实。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如雷声般震动,像股海啸要席卷他,带走他的生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哪里——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他握住佛像,“你总算认了约书亚这个儿子吧?” “你不是约书亚!”伯恩充满愤怒,脸色阴郁,狰狞得有如一只野兽般咆哮着,“你杀了哪个东南亚外交官才弄到的?”他冷酷地笑着,“对,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 “你搞错了,真是令人伤心。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他松开手指,露出因为沾上汗水而颜色加深的佛像。“这是我的佛像!” “骗人!”伯恩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冲向可汗。原来可汗在绑他时,他紧绷起肌肉,预留了空间,等可汗幸灾乐祸看着他时,再放松下来,挣脱绳子。 可汗吓了一跳,不知道伯恩会来这招,结果他被撞倒,伯恩压在他身上。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来回滚动,强力光束一下照到他们身上,一下又离开,他们的表情和膨胀的肌肉就在灯光中闪闪灭灭。 在断续的明暗中,他们就像回到那片浓密的丛林,两人如野兽般搏斗,呼吸着彼此的敌意,尽全力要打败对方。 伯恩咬牙切齿,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重击可汗。可汗则勉强抓住伯恩的大腿,用力压一处神经束,伯恩突然往旁边倒,暂时麻痹的那只脚弯了下去。可汗对着他下巴尖端用力挥出一拳,让他更加蹒跚,摇着头想让自己回神。伯恩拿出弹簧刀,不过可汗又追加了一拳。刀子掉在地上,可汗马上捡起来,打开刀片。 他站在伯恩上方,抓住伯恩的衬衫。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就像电源打开后,电流嘶嘶通过线路那种感觉。“我是你儿子。我选了可汗这个名字,正如大卫·韦伯用杰森·伯恩这名字。” “不!”伯恩的喊叫声,几乎能盖过引擎愈来愈强的震动与噪声,“我儿子和我其他家人都在金边死了!” “我就是约书亚·韦伯,”可汗说,“你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刀子的尖端就在伯恩的喉咙上。“有多少次我差点死掉。我敢说,要是没有依靠那些对你的记忆,我早就死定了。” “你竟敢用他的名字!约书亚已经死了!”伯恩愤怒至极,像野兽般露出牙齿。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意。 “也许他死了。”刀锋抵着伯恩的皮肤,再往下一毫米就要见血了。“我现在是可汗。约书亚——你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我是回来复仇的,要让你因为遗弃我而受到惩罚。”可汗张口说话时,一些唾沫聚集在嘴角。“你为什么丢下我?你怎么可以逃跑?” 飞机准备滑上跑道,于是突然一阵摇晃。刀锋割进伯恩的皮肤,血喷了出来,不过可汗也失去平衡,刀子随之抬起。伯恩抓住机会,一拳打向可汗侧面。可汗伸直脚,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倒在地上。飞机慢了下来,转动机首朝向跑道。 “我没有逃跑!”伯恩喊着,“约书亚是被夺走的!” 可汗猛扑过去,一刀往下砍,伯恩扭动身子,刀锋差点划过他右耳。他想到右髋部上藏的陶质手枪,可是没办法抽出来,因为一这么做就会露出空隙,让可汗发出致命一击。他们肌肉紧绷,相互扭打着,脸上因为用力与愤怒而充血。他们半开着嘴巴呼吸,眼睛和大脑都在找寻最细微的缝隙,要趁对方攻击、防御或反击时一举击溃,可是都没有办法。他们简直势均力敌,不考虑年纪的话,在速度、力量、技巧跟机智方面都差不多。他们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能够在刹那间预测对方的动作,因而阻挡对方的攻势。由于双方都无法冷静,所以都不在最佳状态;他们的情感从最深处倾泻而出,在意识里搁浅、扭曲,就像水面上的浮油。 飞机又倾斜了,机身因为在跑道上不断加速而震动着。伯恩滑了一下,可汗一只手捶向伯恩,引开他对刀子的注意力。伯恩反击,打中可汗左腕内侧,不过刀子已经朝他挥过来。伯恩往旁边后退,不小心打开了舱门,飞机一开始上升,未锁的舱门便突然弹开。 飞机速度愈来愈快,下方跑道变得模糊不清,伯恩像只海星摊开四肢,双手紧抓门框避免掉出去。可汗发狂般地笑着,屈身倾向伯恩,手上刀子挥动的弧线,暗示着将把伯恩划得肚破肠流。 可汗往前冲,飞机也正好要离开跑道起飞。就在最后一刻,伯恩放开右手,身体因为重力而剧烈摇晃,肩膀差点因此脱臼。不过这一放,正好让他的身体挪出了空间,而可汗就从这个缝隙掉下飞机。伯恩往下方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到黑色跑道上有个灰色小点。 飞机起飞,伯恩被甩到离舱门好一段距离。他挣扎着;雨水像铁链一样拍打着他的脸。风速很强,吹得他快不能呼吸,不过正好把他脸上残留的燃油吹干净,而雨水也滋润了他刺痛红肿的眼睛,冲走他身上的毒素。飞机向右偏,可汗的手电筒在货舱地板上滚动,最后掉了出去。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进去,他将必死无疑。而且,他紧握门把的手臂也快要没力气了。 他摆动左脚,勉强让脚踝勾住门边。接着,他使尽力气提起身体,用膝盖后侧夹紧门框,取得支点后便转过身,面对机身,然后用右手撑着门边,慢慢推进到机舱内。最后,他终于把舱门关上。 伯恩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上都是淤青和血迹,肌肉疼痛不已。在混乱且惨不忍睹的货舱中,他看见了第一任妻子给约书亚当四岁生日礼物的佛像。黛欧希望佛家精神能够从小伴随着他们的儿子。当敌机扫射那条河,约书亚就跟他妹妹还有母亲一起死了。 约书亚死了。黛欧,阿莉莎,约书亚——他们全死了,尸体也都被敌机的子弹打成碎片。他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约书亚还活着。那么,可汗究竟是谁,还有他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怕而残忍的游戏? 伯恩想不出答案。飞机下降后又立即升起,到达最省燃料的飞行高度,引擎的音调也变了。舱里的温度开始降低,他的呼气开始产生白雾。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摇动身体取暖。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想呐喊,但因过度激动而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崩溃。他沉下头,擦掉充满着愤怒、怀疑与悲伤的眼泪。
  1. Virginia creeper,一种藤本植物。
  2. Lubyanka,前苏联秘密警察KGB的总部。
  3. Staasi,前东德秘密警察总部。
  4. Sufi,伊斯兰教的一个派别,推崇神秘主义。
  5. Naqshibandi,苏菲派其中的一个教团,创始人即为纳格什班迪。
  6. Eartha Kitt(1927—),美国知名女歌手兼演员。
  7. Raoul Dufy(1877—1953),法国知名野兽派画家。
  8. Zolt?n Kod?ly(1882—1967),匈牙利音乐家,国民乐派代表人物。
  9. Aristide Maillol(1861—1944),法国著名雕刻家。
  10. Jules Massenet(1842—1912),作曲家,其作品《玛侬》(Manon)描述一位名为玛侬的富家女,个性善变,周旋于骑士及贵族之间,最后以悲剧收场。
第二部 11 杰森·伯恩在第一一三班次飞机的货舱内睡着了,但在无意识中,他的过去——一段早已埋藏的过去——又再次浮现。在他的梦里,充满了太多这些年来他极力压抑的影像、情感、景象与声音。 在金边的那个夏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早就死了。这就是事实:他无聊而烦躁地坐在美国驻外机关的冷气办公室里时,他的妻子黛欧带着两个孩子,到他们屋旁那条宽广而泥浊的河里游泳。一架敌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天空俯冲而下,扫射了大卫·韦伯正在河里游泳戏水的家人。 他想像过多少次这可怕的情景?是黛欧最先看到敌机的吗?飞机来得太快,又安静地朝他们俯冲。要是她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赶快拉回孩子,把他们压到水面下,再用自己的身体挡子弹,但是这么做根本徒劳无功,她在感到痛苦死去之前,一定听见了孩子的哭喊,脸上也溅了他们的血。无论如何,他相信这就是事实,而这样的情景不但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也逼得他濒临疯狂边缘。他每晚都听见想像中黛欧死前听到的哭喊,惊醒后便心跳加速,血压升高。 那些梦境让他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家,放弃所有心爱的东西,因为任何熟悉的事物都像利刃般刺痛着他。他从金边逃离至西贡,在那里遇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要是他能够把梦魇全留在金边就好了。在越南湿淋淋的丛林中,噩梦一次又一次找上他,仿佛它们是他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论如何,事实终究不会变: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没有陪在妻子与孩子身边,保护他们。 狂风暴雨的大西洋上,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他因为那些梦境而哭喊出来。他问了自己以前就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身为丈夫与父亲,如果不能保护家人,他有什么用? 中情局局长在清晨五点从安稳的睡眠中被一通电话吵醒,国安顾问亲自打来,要他一小时内到她的办公室。这个贱女人到底什么时候睡觉?他边挂上电话边这么想着。他坐在床边,背对马德琳。没什么事能吵醒她,他酸溜溜地想。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不管电话是在半夜或清晨响起,都能继续呼呼大睡的功夫了。 “起来!”他说,一边把马德琳摇醒,“有紧急事件,我现在要喝杯咖啡。” 她没有一丝不满,起床穿了睡袍跟拖鞋,走向厨房。 局长揉着眼睛走进浴室,关上门。坐在马桶上时,他打电话给副局长。凭什么上司醒了,他还可以继续睡?出乎他意料的是,马丁·林卓斯还十分清醒。 “我整晚都在看编号四〇档案。”林卓斯指的是关于中情局人员的最机密文件,“我想我已经知道关于亚历山大·康克林和杰森·伯恩的所有事了。” “很好。那么把伯恩给我找出来。” “长官,据我所知,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好几次他们为了对方不惜一切,拯救过彼此的性命,我发现伯恩实在不太可能谋杀亚历山大·康克林。” “艾隆佐·欧蒂兹要见我,”局长暴躁地说,“在华盛顿圆环搞砸之后,你想我应该告诉她你刚刚说的话吗?” “呃,不,可是——” “你他妈的没错,小老弟。我得告诉她事实,能带来好消息的事实。” 林卓斯清了清喉咙。“目前为止,我没有好消息。伯恩消失了。” “消失?天哪,你的情报到底怎么搞的?” “他就像个魔术师一样。” “他是个普通人,跟我们一样,”局长怒喝,“为什么他又天杀的从你手中溜走?我以为你封锁了整个地方!” “我们是封锁了没错,可是他就这么——” “消失了。我知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艾隆佐·欧蒂兹会把我的头砍下来当足球踢,可是在那之前我要先砍你!” 局长切断通话,把手机从浴室门口丢到床上。等他冲完澡,穿好衣服,喝了一口马德琳顺从地递给他的咖啡,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站在防弹玻璃窗前,边喝咖啡边看着屋前的景观;地上铺着深色红砖,配上白色的楔形石,每扇窗户都有活动式百叶窗。这栋房子的主人本来是个俄罗斯男高音,叫马克西姆什么的,不过局长喜欢这栋房子,是因为它带有数学般精确的美感,还有现在一般房子找不到的贵族气派。最棒的是,它有大卵石铺成的庭园,外围种着枝叶繁茂的白杨树,还有一圈手工打造的铁栅栏,这让人感觉像置身于旧世界,而且保有自己的隐私。 他坐在林肯加长型礼车的后座,阴郁地看着沉睡中的华盛顿。老天,这时候只有该死的知更鸟才醒着,他想。依我的资历,还不能享受点特权吗?我辛苦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睡到五点后都不行? 车子迅速通过阿灵顿纪念大桥,桥下铁灰色的波多马克河看起来又硬又平,就像机场跑道。从另一边望去,华盛顿纪念碑隐约出现在林肯纪念堂附近,模糊而严峻的形象,看起来就像斯巴达人用来刺穿敌人心脏的长矛。
每次他被水淹没时,都会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像是和尚敲的钟声,在森林密布的山间回响——就是跟那些红色高棉人士猎杀的和尚。他还会闻到一种味道,是什么?是肉桂。充满恶意的水流形成漩涡,像是有生命一般,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与气味。水流要把他往下拉,让他再次下沉。不管他多努力挣扎,拼命想浮出水面,整个人还是继续旋转下降,仿佛身上绑了铅块。他忙乱地想解开绑在左脚踝的粗绳,可是绳子太滑,一直从他指间溜走。绳子另一端是什么?他往下看着阴暗的深处。他得知道是什么把他拉向死亡,仿佛知道以后就能让他逃脱心中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不断下沉,下沉,坠入黑暗之中,而且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在他下方紧绷的绳子另一端,他看见一个形体——那就是把他拉向死亡的东西。他的情感哽在喉头,像是卡了一堆刺,正当他想看清楚那个形体,又听见了悦耳的声音,这次比较清楚,听得出来不是钟声,而是某种很亲近但他记不起来的声音。最后,他终于看见了拉他下沉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身体。他突然开始啜泣…… 可汗惊醒后,发现喉咙还哽咽着。他重重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看了看四周昏暗的机舱。外面的天空完全黑暗,就像是沥青。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行,虽然他知道会陷入无止境的噩梦中,刚刚还是不小心睡着了。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纸巾擦掉脸上跟手臂冒出的汗。他觉得自己比飞机刚起飞时更累。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机长宣布了到巴黎奥里机场的剩余时间:四小时五十分。对可汗来说,这简直跟永恒一样久。 他走出洗手间,外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了,于是他挤着回到座位上。杰森·伯恩有个特定的目的地,这是范恩告诉他的:伯恩手上有个要给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小包裹。他心想,伯恩现在会不会使用康克林的身份?如果他是伯恩,应该会考虑这么做。 可汗看着窗外。目前他只知道伯恩就在前方都市里的某个角落,不过他很确定巴黎只是个中继站。他要找出伯恩的终点在哪里。 国安顾问的助理谨慎地清了清喉咙,中情局局长也看了看手表。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这个贱女人已经让他等了快四十分钟。在华府政治圈内玩权力游戏,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天哪,她可是个女人。他不也跟她一样,能够参与国安会议?可她是总统的直接任命人,而且总统简直对她言听计从。正需要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的时候,他跑去哪里了?他假笑一下,从窗边转了个身。 “她可以见你了,”助理亲切地低声说,“她刚跟总统通完电话。”
贱女人还不忘搞个把戏,他想。她还真爱在我面前玩弄权力。 国安顾问稳稳坐在办公桌后方,这张大桌子是个古董,是她自己花钱运过来的。局长觉得她这么做实在很荒唐,尤其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当初接受国安顾问职务时总统送她的一个黄铜笔架。他不相信会把桌子清得很整齐的人。在她后方有两根精致的金色旗杆,分别挂着美国国旗跟印有总统图腾的旗子。从旗杆中间望向窗外,可以看见拉法叶公园。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就摆在她正对面,局长似乎有点渴望地看着它们。 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穿着深蓝色套装,白色丝质上衣,看起来精力十足。她还挂了一对美国国旗样式的金色耳环。 “我刚跟总统通完电话。”她直接切入主题,省略了“早安”或“请坐”等寒暄。 “你的助理说过了。” 艾隆佐·欧蒂兹怒视着他,表示她讲话时最恨有人插嘴。“我们在谈你的事。” 尽管极力保持风度,局长还是觉得身体开始胀红。“也许我刚刚应该在场。” “这么做不太适当。”她的回答像打了局长一巴掌,不等他回应,她又接着说下去,“反恐高峰会五天后就要召开,每个细节都就绪了,所以我必须不厌其烦地再重申一次,我们现在要如履薄冰。任何事都不能妨碍高峰会进行,尤其是发狂般到处犯案的前中情局杀手。总统要这次高峰会办得很完美,让它成为竞选连任的垫脚石,甚至是未来卸任后的伟大政绩。”她双手放在平滑的桌面上,“让我说清楚——这次的高峰会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成功的话,会让总统得到后世无比的崇敬与赞美。” 局长站着听完这一大段话,她竟然没请他坐下。光是听她训话就够羞辱了,更别说其中还有言外之意。他才不怕威胁,尤其是用暗示的,不过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留校察看的小学生。 “我得向总统简报华盛顿圆环那团乱子。”她说得好像是要拿着一大铲狗屎去总统办公室一样,而这还都是局长害的。“失败都会带来某些后果,总会有的。你得尽快斩草除根,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了解。” “因为事情不会自己解决。”国安顾问说。 局长的太阳穴上有根血管暴突了起来。他实在很想拿东西丢她。“我说我完全了解。”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仔细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他值不值得相信。最后,她终于说话了:“杰森·伯恩在哪里?” “他逃出国了。”局长紧握的拳头失去了血色。他没想到得告诉这贱人伯恩直接消失了,不过就算想到了,他也说不出口。等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才明白自己的错误。 “逃出国?”艾隆佐·欧蒂兹站起来,“他逃去哪里?” 局长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伯恩靠近雷克雅未克的话……”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不知道。他疯了,你记得吗?他背叛了我们。他一定知道,只要破坏高峰会的维安,就能把我们羞辱到极点。”她表现得十分愤怒,而这是局长第一次真的怕她。 “我要伯恩死。”她用钢铁般的声音说。 “我也一样。”局长恼怒地说,“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老友。” 国安顾问从桌子后走出来。“总统也要伯恩死。变节的探员——我们就把话说明白,杰森·伯恩又是其中最可怕的——要是他想搞破坏,我们可承受不起。懂我的意思吗?” 局长点头。“相信我,到时我就会给你伯恩已死的消息,我会让他消失,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总统也会盯着你的。”艾隆佐·欧蒂兹唐突又不客气地结束了这次会谈,就跟开始时一样。 杰森·伯恩在早晨到达巴黎,多云的天空正下着雨。这个明亮城市最棒的景致可不会出现在下雨天。一眼望去,折线形屋顶的建筑群尽是一片灰白,而平常林荫大道两旁充满欢乐与生气的户外咖啡座,现在也一片荒凉。整座城市,就这么无声地运转着。不过有阳光时就不一样了,到处都会闪耀着光线,每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到人们热心的对谈与笑声。 由于身心俱疲,伯恩整段航程几乎都侧躺着,蜷曲着身体睡觉。虽然他现在又从阴沉恼人的梦境中惊醒,但这段睡眠还是有所助益,让他在飞机起飞不久后所受的疼痛减缓不少。他醒来后,身体因寒冷而打颤僵硬,心里则想着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那幅影像是个尚未解开的谜,而且似乎正嘲笑着他。他知道这种佛像一定很容易找到——光是他和黛欧去买来给约书亚的店里就有十几个!他也知道很多亚洲佛教徒都会戴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也带来好运。 他想起刚刚可汗的表情,一边燃烧着期望与憎恨,一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然后又带着强烈的愤怒说:“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的佛像!” 可汗不是约书亚·韦伯,伯恩这么告诉自己。可汗很聪明,但是也太残忍——是个取走许多性命的杀手。他不可能是伯恩的儿子。 尽管在离开美国海岸线时遇到一阵强劲的侧风,第一一三班机还是大致准时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伯恩很想趁飞机还在跑道上时就离开货舱,不过还是忍住了。 另一架飞机正准备降落。如果他现在就出去,就会暴露在连机场人员都不该出现的空旷地上。因此,他只好耐心地等飞机继续滑行。 飞机减慢速度,他知道该行动了。引擎还在运转、飞机仍在移动时,地勤人员就不会接近飞机。他打开门,跳到跑道上,一辆油槽车正从旁边经过,于是他直接跳上车子后侧。他挂在车子后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燃油的味道令他想起可汗的突袭。过了一会儿,他跳下车子,进了航厦。 进去后,他撞到一个装袋工人,用法文道了歉,一只手放在头上抱怨着偏头痛。到了走廊转角,他便拿出从装袋工人身上偷来的识别证,连着刷过两道门来到航空站。令他惊讶的是,这地方看起来就像由工具间改造的一样。这里人很少,不过至少他已经绕过了海关和入境审查处。 他随即把识别证丢进垃圾桶,因为他可不想在装袋工人报遗失时,还把它挂在身上。接着,他站在一个大时钟下方调整手表时间。现在是巴黎时间刚过六点。他打给罗宾内特,描述了附近地点的特征。 罗宾内特似乎搞糊涂了。“你是坐包机过来的吗,杰森?” “不是,我搭货机。” “好的,难怪你会在旧第三航厦。”罗宾内特说,“待在那里,朋友,我马上来接你。”接着他发出窃笑。“另外,欢迎你来到巴黎。那些追捕你的人运气真差,他们一定会搞混的。” 伯恩去洗手间冲了冲水,看着镜子,憔悴的面容,烦扰的眼神,还有发红的喉咙,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他掬水冲了头脸,洗掉汗水、污垢跟先前涂上的化妆品,接着再沾湿纸巾,擦了擦喉咙上那道水平的伤口。他得赶快搽点药膏才行。 他的胃纠结成一团,虽然还不饿,但他知道自己得吃些东西。每隔一段时间,燃油的味道就会涌出来,害他作呕,而且泪流不止。为了不再去想那恶心的气味,他先花五分钟伸展一下身体,然后再用五分钟做做柔软操,让肌肉摆脱紧绷与疼痛。他不理会做操时的疼痛,用均匀的深呼吸拉开注意力。 他走回航厦时,雅克·罗宾内特已经在等他了。罗宾内特长得很高,身体看来十分强健,他穿着一套合身的深色细条纹西装,发亮的压花皮鞋,还有一件时髦的粗花呢轻便大衣。他老了些,头发也灰白了点,但其他形象都跟伯恩破碎的记忆里差不多。 他一看到伯恩,马上露出笑容,但没有马上走上前,而是用手势告诉伯恩往右边走。伯恩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好几个法国警察进了航厦,正在询问机场工作人员,显然正在寻找偷了那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 伯恩神态自若地向前走。快到门口时,他又看见两名法国警察,胸前挂着轻型机枪,仔细检查所有出入航厦的人。 罗宾内特也看见了他们,他皱皱眉头,然后迅速走过伯恩身旁,推开门,吸引警察的注意。等他介绍完自己,他们便告诉他正在找一个偷了某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而且这个人可能是恐怖分子。他们拿了张传真相片给他看,上面印着伯恩的脸。 不,罗宾内特说他没见过这个人,脸上还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告诉他们,说不定——这应该可能吧?——这名恐怖分子是来找他的。接着他便问他们,能不能好心护送他回车上? 等罗宾内特跟两个警察离开,伯恩马上走出大门,外面尽是一片灰色薄雾。他看见警察正陪着罗宾内特走回他的标致汽车,于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罗宾内特上了车后,偷瞄了伯恩一眼;他向警察道谢,接着他们就走回航厦大门外继续站岗。 罗宾内特发动车子,在一个路口回转,准备离开机场。等开出那两个警察的视线后,他便减缓车速,打开靠近伯恩方向的窗户。 “刚刚真险啊,朋友。” 正当伯恩准备打开车门,罗宾内特摇了摇头。“既然机场已经进入高度戒备,我们等一下一定还会遇到其他国家的警察。”他弯下身子,拉了后车厢的开关。“虽然不很舒适。”他带着歉意说,“不过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 伯恩没说什么,直接爬进后车厢,关上车盖,罗宾内特便继续往前开。他的确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他们出机场前就遇到两次路障,第一次是国家警察,第二次则是法国外交部的人。由于罗宾内特的地位很高,两次路障都没受到阻挠,不过他们都拿了伯恩的照片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这名逃犯。 开上A1公路十分钟后,罗宾内特将车子停到故障区,打开后车盖。伯恩爬出来,坐上乘客座,接着罗宾内特便加速开上公路,朝北方前进。 “就是他!”装袋工指着杰森·伯恩的相片说,“就是他偷了我的识别证。” “你确定吗,先生?请再看清楚一点。”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把相片拿到目击证人正前方。他们在戴高乐机场第三航厦的一个房间里,这地方算是沙弗依临时决定的总部。这地方很简陋,而且还有浓烈的霉味跟消毒剂气味。他觉得自己老是待在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没什么事是恒久的。 “对,对,”装袋工说,“他撞上我,然后说他有偏头痛。十分钟后,我要通过安全门时,就发现识别证不见了。一定是他拿的。” “我们知道他拿了,”沙弗依调查员说,“就在你报遗失的期间,电脑显示有人用你的识别证刷过两道门。拿去吧。”他递过识别证。沙弗依是个矮子,而他很在意这件事。他的脸看起来就跟他的黑长发一样皱,嘴唇似乎永远噘着,仿佛连睡觉时都在思考。“我们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到的。” “谢谢你,调查员。” “你知道自己会被罚款吧。一天的工资。” “太不公平了吧,”装袋工说,“我要跟工会申诉,说不定他们会举行示威。” 沙弗依调查员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威胁了。工会的人总在举行示威。“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提吗?”装袋工摇摇头,沙弗依便让他走了。他看着传真资料,除了伯恩的照片外,还有一个美国的联络人电话。他拿起三频手机,照着拨出号码。 “我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 “林卓斯先生,我是法国外交部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我们发现你的逃犯了。” “什么?” 沙弗依不修边幅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以前他的单位老要靠中情局提供消息,现在情况正好颠倒,他觉得十分高兴,更别说替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了。“没错。杰森·伯恩在巴黎时间今早六点,出现在戴高乐机场。”沙弗依听见对方深吸了口气,心中乐到不行。 “你抓到他了?”林卓斯问,“伯恩被扣留了吗?” “很可惜,没有。” “什么意思?他在哪里?” “不知道。”接着便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沙弗依不得不说点话,“林卓斯先生,你还在吗?” “还在,调查员。我刚刚在写笔记。”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比较短。“亚历山大·康克林在你们那里有个秘密联络人,叫做雅克·罗宾内特——你认识他吗?” “当然,罗宾内特先生是文化部长。你该不会指望我相信,这种地位的人会跟伯恩这个狂人混在一起吧?” “当然不是,”林卓斯说,“不过伯恩已经谋杀了康克林先生。如果他现在在巴黎,那他就有可能去找罗宾内特先生的麻烦。”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先别挂断电话。”沙弗依调查员确定他今天听过或读过罗宾内特先生的名字。他对一个属下做了个手势,属下便拿了一叠资料给他。沙弗依快速翻阅今早戴高乐机场所有警察和保安人员的报告。他果然找到了罗宾内特的名字,于是马上接回电话。“林卓斯先生,罗宾内特先生今天刚好也出现在这里。” “在机场?” “对,还不只这样,国家警察在伯恩出现的同一个航厦遇到他。他听见伯恩的名字时,突然觉得有点担心,还请警察护送他回车上。” “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林卓斯既兴奋又紧张,有点喘不过气来,“调查员,你得找到罗宾内特,而且要快。” “没问题,”沙弗依调查员说,“我会直接打去部长办公室。”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林卓斯说,“我要这项行动安全进行。” “但是伯恩不可能——” “调查员,在这段简短的调查期间,我学到了绝对不说‘伯恩不可能——’这种话,因为我知道他的确能做他想做的事。他是个极度聪明又危险的杀手。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懂吗?” “能说清楚点吗,先生?” 林卓斯试着慢慢解释。“无论如何,你只能透过秘密管道找到罗宾内特,如果你惊动了他,那你一定也会惊动伯恩。” “了解。”沙弗依站起来,寻找他的军用风衣。 “听好了,调查员。我很担心罗宾内特先生的生命有危险,”林卓斯说,“现在一切就靠你了。” 混凝土高楼、办公大楼,还有闪着灯光的工厂从车窗外闪过,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这些建筑不但占用公有空间,分布也不均匀,在阴郁多云的天气里看起来更是丑到不行。罗宾内特转向,开上CD47公路往西行,准备进入倾盆大雨中。 “我们要去哪里,雅克?”伯恩问,“我要尽快赶到布达佩斯。” “我知道。”罗宾内特说。他不时望向后照镜,检查有没有国家警察的车跟踪他们。至于外交部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部门之间,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不同型号与样式的车,所以很难认出来。“我本来帮你订了一个班次,可是那班飞机五分钟前已经离开,因为在你来巴黎的途中事情有了变化。中情局怒吼着要置你于死地,而且世界上每个他们能影响到的角落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包括我这里。” “可是一定有办法——” “当然有办法,朋友。”罗宾内特笑着说,“总是有办法的——这句话是一个叫杰森·伯恩的人教我的。”他又转向北方,开上N17公路。“你在我的后车厢休息时,我可没闲着。有架军用运输机,会在下午四点从奥里机场起飞。” “那就要等到下午四点了,”伯恩说,“如果开车去布达佩斯呢?” “这样不安全,路上有太多各国警察。而且你那些抓狂的美国朋友也拉了法国外交部进来。”罗宾内特耸了耸肩,“全都安排好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以军方当掩护,他们就不会查到你身上,而且无论如何,最好不要让第三航厦的事件重演,对吧?”他轻松地开过缓慢的车流。“在那之前,你要先去个安全的地方逛逛。” 伯恩别过头,看着外面枯燥的工业区景观。先前和可汗对决所带来的冲击,就像被出轨列车撞上一样。他克制不住要探究内心最激烈的痛楚,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不断按压自己牙痛的地方,想确定到底有多痛。理智告诉他,可汗并没有说出什么关于大卫·韦伯跟约书亚之间特别的经历。可汗是有说些暗示、讽刺的话没错,但这又代表什么? 伯恩发现罗宾内特正看着自己,于是把脸更贴近窗户。 罗宾内特误会了伯恩心里正在想的事,他向伯恩说:“朋友,你下午六点就会到布达佩斯了,别担心。” “谢谢你,雅克。”伯恩从愁思中回过神来,“谢谢你的好意与帮助。现在要做什么?” “噢,我们要去古圣维尔,那里算不上法国景色最棒的地方,不过我知道有个人你可能会想见见。” 接下来,罗宾内特就没再进一步透露了。关于古圣维尔,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由于这里靠近机场,所以和其他村庄一样被改造成现代化工业区。看起来令人沮丧的高楼大厦四处林立,还有跟沃尔玛相差无几的购物商场,惟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就是这些建筑周围与靠人行道的部分种满了不同颜色的花。 伯恩发现仪表板下方有一组无线电,应该是雅克的司机在使用的。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他便问了罗宾内特国家警察与法国外交部使用的频率。罗宾内特在加油时,伯恩在车内注意听着两个频道,可是完全没有关于机场的报告,也没有他需要的讯息。他一边听,一边看着加油站里车子来来去去。有个女人下车,请罗宾内特看看她驾驶座的前轮有没有问题,她担心轮胎需要打气。一辆车子开过来,里面坐的两个年轻人都下了车,一个靠在保险杆上休息,另一个走进加油站的商店。靠着休息的年轻人看了雅克的车子一眼,然后盯着那女人,露出欣赏的神情看她走回车上。 “听到什么了吗?”罗宾内特边坐进驾驶座边问伯恩。 “完全没有。” “至少这是个好消息。”罗宾内特说,接着开出加油站。 他们又经过更多丑陋的街道,其间伯恩从照后镜里确认了那两个年轻人没跟踪他们。 “古圣维尔有个古老而高贵的起源,”罗宾内特说,“从前这里是属于克菈黛尔的,她是六世纪法国国王克洛维的妻子。当时我们法兰克人还被视为野蛮人,在克洛维改信天主教后,罗马人便接受了我们。国王变成了罗马的执政官,我们则不再是野蛮人,而是天主教的拥护者。” “从现在的景象,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中世纪的城市。” 罗宾内特停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在法国,”他说,“历史常常藏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 伯恩看了看四周。“这里该不会是你现任情妇住的地方吧?”他说,“上次你介绍你情妇给我认识,结果我们在咖啡厅喝咖啡时,你太太突然出现,害我得假装是你情妇的男友。” “我记得那个下午你过得还满快乐的嘛。”罗宾内特摇了摇头,“不过,不可能,一下要迪奥、一下又要圣罗兰的戴尔芬妮,要是叫她住在古圣维尔,她一定马上割腕自杀。” “那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罗宾内特看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可恶的天气。”他说。 “雅克……?” 罗宾内特看看四周。“啊,对哦,原谅我,朋友,我刚刚想得出神了。我要带你去见麦琳·杜蓉。”他歪着头说,“你听过她的名字吗?”看见伯恩摇头,他便继续说下去。“我想也是。呃,既然人都死了,我想应该可以说出来吧。杜蓉小姐是亚历山大的情人。” 伯恩马上接着说:“让我猜猜:浅色眼珠,波浪般的长发,还有嘲讽的笑容。” “他的确告诉过你嘛!” “没有,我只是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他卧室里惟一的私人物品吧。”伯恩安静了一会儿,“她知道了吗?” “我一知道消息,就马上打电话给她了。” 伯恩纳闷罗宾内特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告诉她,这样比较体贴一点。 “也聊够了。”罗宾内特从脚踏垫上拿起过夜袋。“我们现在去见麦琳吧。” 他们下了车,淋雨走过两侧种了花的走道,然后走上一段混凝土阶梯。罗宾内特按了4A公寓的按钮,过了一会儿,大门便自动开启。 公寓大楼内部就跟外表一样丑。他们爬了五段阶梯来到四楼,再穿过一条走道,两旁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门。主人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打开门。麦琳·杜蓉就站在门后。 她的年纪大概比照片里老了十岁——伯恩心想,她现在一定有六十岁了,尽管看起来只有五十岁——但她的浅色眼珠还是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她的笑容也同样令人难以捉摸。她穿着牛仔裤跟一件剪裁像男装的衬衫,整套装束衬托出她的体态,带有女人味,她的脚上是低跟鞋;另外,她留着一头灰黄色长发,现在绑了起来,看起来很自然。 “你好,雅克。”她抬起头亲吻了罗宾内特的双颊,不过眼神已经移到伯恩身上。 伯恩看着她,发现一些照片里没显示出的细节:她眼珠的颜色,鼻孔的形状,还有牙齿非常洁白平整。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坚强,但又极富同情心。 “你一定是杰森·伯恩了。”她的灰眼珠冷静地看着他。 “关于亚历山大的事,我很遗憾。”伯恩说。 “你真好。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震惊。”她往后退,“请进。” 伯恩和罗宾内特进去后,她便把门关上。虽然杜蓉住在这个景观欠佳的地方,但她的公寓内部可完全不一样:不像跟她同年纪的人。她不用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家具,屋里也没什么过去的旧东西。室内的摆设不但时髦,整体搭配看起来也很舒适。椅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砖砌壁炉两侧各摆了一组沙发,门帘上都有图案。是个你不会轻易离开的地方,伯恩这么想。 “我知道你搭了很久的飞机,”她对伯恩说,“一定饿坏了吧。”她对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只字未提,他很感激这点。她带他进餐厅坐下,从又小又暗的欧式厨房里拿出食物和饮料给他。等她忙完后,她直接坐在对面,双手紧握放在桌上。 伯恩现在才知道她已经哭过了。 “他很快就死了吗?”杜蓉问,“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 “不,”伯恩照实说,“我想他走得毫无痛苦。” “至少这就够了。”她深深地松了口气。杜蓉往后靠,伯恩发现她的身体很紧绷。“谢谢你,杰森。”她用意味深长的灰眼珠看着他,而他也看得见她脸上的情感。“我可以叫你杰森吗?” “当然可以。”他说。 “你跟亚历山大很熟对不对?” “熟到不能再熟了。” 她朝罗宾内特看了一眼。 “我得打几通电话。”罗宾内特识相地拿出手机,“不介意我让你们两个单独聊一会儿吧?” 她冷冷地看着罗宾内特走进客厅,然后回头面向伯恩。“杰森,你刚刚说的话,证明了你是他真正的朋友。就算亚历山大没跟我提过你,我也会相信你。” “亚历山大跟你提过我?”伯恩摇头,“亚历山大从不向普通人提起他的工作。”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而且嘲讽的意味更为明显。“可我不像你说的,是个普通人。”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介意我抽根烟吗?” “请便。” “很多美国人会介意。你们对这有种偏执,不是吗?” 她问这些并不是想要答案,所以伯恩也没回答。他看着她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奢侈地缓缓吐出来。“没错,我不是一般人。”烟雾缠绕着她,“我是法国外交部的人。” 伯恩坐定不动,但在桌面下,一只手已经握住戴伦给他的陶质手枪。 麦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对他摇摇头。“放松点,杰森。雅克不会陷害你,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我不懂,”他重重地说,“如果你是外交部的人,亚历山大更不会把你扯进他在做的事,以免害你背叛你的单位。” “没错,好些年来都是这样。”杜蓉吸了更大一口烟,再从鼻子慢慢呼出。她呼气时习惯稍微抬起头。“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我也曾恳求他告诉我,他还是不说。” 她透过烟雾看着他,这是情报人员惯用的技巧,可以避免显露内心的想法或感受。不过,伯恩从她的眼中知道她在想事情,而且她已经卸下了心防。 “杰森,请以身为亚历山大老友的身份告诉我,你曾见过他害怕吗?” “没有,”伯恩说,“亚历山大什么都不怕。” “嗯,可是那天他真的很害怕。所以我才会要他告诉我是什么事,这样我才能帮得上忙,至少让他不受到伤害。” 伯恩往前倾身,现在换他的身体跟刚才的杜蓉一样紧绷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礼拜前。” “他一个字都没透露吗?” “只提到一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 伯恩的心跳开始加速。“希弗博士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她皱眉。“亚历山大告诉我,他是为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工作的。” “那是中情局的附属部门。”伯恩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破碎的线索总算开始拼凑起来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不是让费利克斯·希弗离开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然后进了理事会?当然,对康克林来说,想让希弗“消失”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占国防部的便宜,这么做根本不值得,因为他无法应付他们的抨击。亚历山大·康克林之所以需要费利克斯·希弗,一定有其他理由。 伯恩看着麦琳·杜蓉。“希弗博士就是亚历山大害怕的原因吗?” “他不肯说,杰森。但还能有什么原因?那天,亚历山大在很短的时间里拨出和接听了一大堆电话。他非常紧张,我知道当时一定是什么任务的紧要关头。我听见好几次希弗博士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可能就是任务的目标。” 沙弗依调查员坐在车里,听着雨刷的声音。他讨厌下雨。他太太离开他那天下着雨,他女儿去美国念书那天也下着雨,从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们。他太太现在住在波士顿,改嫁给一个刻板固执的投资银行家。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栋房子,还有房地产,要什么有什么;而他现在只能坐在这可恶的地方——这里叫什么?啊,对了,古圣维尔——他坐在车上咬着指甲。还有,最糟的是,又下雨了。 但是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他就要接近中情局的头号要犯。只要他抓到杰森·伯恩,他的职位必定会一飞冲天,说不定总统还会亲自召见他。他看着对街——罗宾内特的车就停在那里。 他从外交部调来资料,知道了罗宾内特车子的厂牌、样式跟车号。他的同伴告诉他,罗宾内特出了机场后,就往北上了A1公路。于是他向总部查询负责北方情报网的人,然后有条不紊地通知各单位——他还记得林卓斯的警告,避免从无线电透露消息,因为警用频道并不安全。他的联络人都没看到罗宾内特的车,这让他觉得有点沮丧;不过,后来有位叫洁斯汀·贝若的联络人说,曾在一个加油站看到罗宾内特的车子,还跟他交谈。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罗宾内特看起来不自在,有点紧张,甚至有些无礼。 “你觉得他的举止很怪吗?” “对,没错,虽然我那时没想太多,”贝若说,“不过现在的确觉得怪怪的。” “他一个人吗?”沙弗依调查员问。 “我不确定,当时雨下得很大,看不清楚车窗里面,”贝若说,“老实说,我只注意到罗宾内特先生。” “对,他是个英俊的家伙。”沙弗依干干地说。贝若帮了他一个大忙。她知道罗宾内特往哪个方向走;等他们到了古圣维尔,她很快就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找到他的车子。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杜蓉无意中看见伯恩的喉咙,随即拈熄了烟。“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来吧,我们处理一下。” 她带他进浴室。四周贴了绿色跟淡黄色瓷砖,墙上有扇窗可以看见街道,些许光线从窗口透了进来。她让他坐下,用香皂跟水帮他清洗伤口。 “血止住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发红的伤口上擦药,“这不是意外弄伤的。你跟人搏斗过。” “要离开美国很不容易。” “你跟亚历山大一样口风很紧。”她稍微往后,似乎要更看清楚他一点,“你很悲伤,杰森,非常悲伤。” “杜蓉小姐——” “叫我麦琳就好。”她拿出专用绷带跟消毒纱布,还有一卷手术用胶布,盖住伯恩的伤口。“你一定要三天换一次药,知道吗?” “好的。”他回应她的微笑,“谢谢你,麦琳。”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上。“看你多么伤心。我知道你跟亚历山大很亲近,他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他这么说?” “他不用说;每当他提起你,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她检查伤口的包扎,“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替他难过。” 伯恩很想告诉她事实,令他悲伤的原因,不只是亚历山大和莫瑞的死,另外还有跟可汗的相遇。不过最后他还是保持沉默。她已经够难过了。 他转移话题。“你跟雅克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起来不太喜欢对方。” 麦琳别过头,望向小窗户,外面正下着雨。“他得鼓起不少勇气才敢带你过来。另外,他要下更大的决心,才会来找我帮忙。”她转回来,泪水在眼眶打转。亚历山大的死引起了这么多情绪;他的直觉立刻告诉自己,她一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这世界充满太多悲伤了,杰森。”一滴眼泪滑下,流过她颤抖的脸庞,“在亚历山大之前,我跟雅克在一起。” “你是他的情妇?” 她摇头。“那时候雅克还没结婚,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疯狂地做爱,而且由于我们太年轻——而且太傻——所以我怀孕了。” “你们有小孩?” 麦琳擦干眼泪。“没有,我不要孩子。我并不爱雅克。后来我才知道,雅克真的爱我,而且他——呃,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带着点悲伤露出笑容,这让伯恩想起雅克刚才跟他说起的古圣维尔的故事,被视为野蛮的法兰克人如何接受了宗教。克洛维国王皈依天主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多半还是为了生存与政治因素,信仰成分反而没那么重。 “雅克到现在还是没原谅我。”她的语气中听不出自怜,而这也让她的自白更令人感动。 他靠向她,温柔地亲吻她的双颊,她轻轻呜咽着,把他拉近一些。 接着,她让他冲了个澡。等伯恩洗好时,发现马桶盖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军装。他边穿边看窗外,一棵椴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下方街上,一个四十出头、相貌美丽的女人刚下车,走向对街另一辆车子,驾驶座上有个男人正专注地咬着指甲。她打开乘客座车门,坐了进去。 这个场景很普通,但是伯恩刚刚就在加油站见过那女人。她还问罗宾内特关于车子胎压的事。 法国外交部! 伯恩马上走到客厅,罗宾内特正在讲电话,不过一看到他的表情,马上就挂断了。 “什么事,朋友?” “我们被陷害了。”伯恩说。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可是外面对街车上坐着两个外交部探员。” 麦琳从厨房走出来。“还有另外两个在后面监视。不过别担心,他们连你在哪栋大楼里都不知道。” 就在此刻,门铃响了。伯恩抽出手枪,但麦琳示意阻止他。她猛力摇头,伯恩和罗宾内特便躲了起来。接着,她打开门,一个不修边幅的调查员站在门外。 “艾林,你好。”她说。 “很抱歉打扰你的假期,”沙弗依调查员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说,“不过我坐在外面时,突然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你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时间。” 麦琳松了口气,对他说:“你坐在我家外面做什么?” “我们在找雅克·罗宾内特。” 她瞪大眼睛。“文化部长?为什么他会来古圣维尔这种地方?” “我也和你一样怀疑,”沙弗依调查员说,“总之,他的车就停在对街。” “调查员太聪明啦,麦琳,”雅克·罗宾内特走进客厅,一边扣上白衬衫的扣子,“他发现我们的事了。” 麦琳转过身,正好背对沙弗依,她生气地对罗宾内特使了个眼色,而他只是轻松地笑着回应。 他走到她身边,亲吻她的嘴唇。 于是,沙弗依调查员的脸发红了。“罗宾内特部长,我不知道……这,我不是故意——” 罗宾内特举起一只手。“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弗依很明显松了口气,接着便拿出一张杰森·伯恩的相片。“部长,我们在找这个人。他是叛逃的中情局杀手。我们认为他想要杀你。” “这太可怕了,艾林!” 伯恩暗中观察着这一幕,他发现麦琳是真的吓到了。 “我不认识他,”罗宾内特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的命。不过谁知道杀手心里在想什么,对吧?”他耸了耸肩,接过麦琳拿给他的外套和风衣,“不管怎样,我要尽快赶回巴黎。” “我们会护送你,”沙弗依坚定地说,“你可以坐我的车,我的助理会开你的车。”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照你说的办。”罗宾内特把车子钥匙交给他,“我就靠你了,调查员。” 接着,罗宾内特转身,拥抱麦琳。沙弗依先离开,说他会在大厅等罗宾内特。 “带杰森到停车场,”罗宾内特在她耳边轻声说,“拿着我的袋子,在离开前把里面的东西给他。”他把锁的密码告诉她,她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唇。“祝你好运,雅克。” 有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回应,接着他就离开了。麦琳随即走回客厅。 她轻声叫唤伯恩,他从暗处走出。“我们一定要好好利用雅克帮你制造的机会。” 伯恩点头。“了解。” 麦琳拿起罗宾内特的袋子。“走吧,我们要快一点!” 她打开前门,确认没人后,带伯恩到地下停车场。她停在停车场大门后,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停车场看起来很安全,不过还是要小心,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 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你要的钱跟证件,还有军方命令。你是皮耶·蒙特福,负责在布达佩斯当地时间下午六点前,将一份最高机密文件送至军方专员手中。”她交给伯恩一串钥匙。“在第三排,就是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地方,有台军用机车。” 伯恩跟麦琳站着对看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但她先说话:“记得,杰森,生命太短暂,没时间后悔的。” 接着伯恩便离开了;他像军人般地挺直背脊大步向前,进了停车场,这里又脏又暗,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有外露的混凝土块,地面则铺满沾了油渣的碎石。他走过几个车位,完全目不斜视,走到第三排后便直接右转,不久后就发现一台军用机车,是银色Voxan的VB1型,有排气量九百九十六CC的V2引擎。伯恩把袋子绑在后座,让外交部的人能清楚看见。他在置物箱中发现一顶安全帽,接着便坐上机车,先把车移出车位,然后发动引擎,骑入大雨中。 洁斯汀·贝若接到沙弗依调查员的电话时,正想着她的儿子伊维斯。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伊维斯之间的惟一联系,就是他的电视游乐器。她第一次在侠盗猎车手里开车击败他时,他才终于肯正眼看她——把她当作有血有肉会呼吸的人,而不是帮他煮饭洗衣的烦人东西。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求她带他坐公务车飙一飙。到目前为止,她还算成功地挡开了他的要求,可是她知道她会渐渐让步,一来她对自己沉着的开车技巧很有自信,二来她也很希望伊维斯能为她感到骄傲。 沙弗依在电话中告诉她已经找到罗宾内特,而他们要护送他回巴黎;她收到指示,马上动了起来,召回监视人员,指挥他们变成保护重要人物的标准队形。沙弗依调查员护送文化部长走出公寓大楼前门时,她便对国家警察比了个手势,同时她也注意街上情况,看是否有疯狂杀手杰森·伯恩的踪影。 贝若现在得意洋洋。不管沙弗依调查员是靠着聪明或好运在迷宫般的公寓大楼里找到部长,重点是她也能受益不少,因为带沙弗依过来的人就是她,而且她也会跟着护送部长安全回到巴黎。 沙弗依跟罗宾内特穿过街道,周围一群警察荷枪实弹,众目睽睽地盯着他们走向车子。她打开沙弗依的车门,而沙弗依经过她身旁时,将部长的车钥匙交给她。 罗宾内特坐进沙弗依的后座时,贝若听见一阵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从回音判断,声音应该是来自沙弗依找到罗宾内特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侧着头,听出是Voxan VB1的引擎声,是台军用机车。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军人骑着车出来,便立刻拿起手机。军方派人来古圣维尔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走向部长的车子,一边对电话那端说出外交部的授权密码,要求接到军事联络处。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密码确认后,她一下就问到了想要的讯息:目前军方并没有派人到古圣维尔或附近一带。 她发动车子,挂上排挡,踩下油门,准备追那辆Voxan,而沙弗依调查员的叫喊,只能淹没在她车子轮胎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中。她只能猜测伯恩发现了他们,而且知道自己被困住,要赶快逃离才行。 她读过中情局的通知,上面说伯恩能以惊人的速度改变身份与乔装。如果伯恩真的伪装成军人——她心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那么逮捕伯恩或者杀了他,就能让她的职务达到完全不一样的境界。她想像着部长为了感激她救他一命,亲自替她说情,甚至可能要她负责保护他。 不过这时候,她得先抓到那个乔装的军人。幸运的是,部长的车可不是一般的轿车。她明显感受到马力增强的引擎正运转着,让她在路口紧急左转,闯过红灯,连逆向掠过一辆笨重卡车时都顺畅无比。她没有打开车上的警笛,因为现在的她,正专注跟着前面那部Voxan,不让它离开视线。 一开始伯恩还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看着后面的车子一直穷追不舍,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刚才看到外交部的人带走罗宾内特,然后派了个人开罗宾内特的车。他伪装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保护作用了,也就是说,他得再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他弯下身子,穿梭在车阵中,不断变换速度,超过一辆辆车子。他以极危险的角度过弯,心知只要稍不注意,车子就会翻倒打滑。不过当他一看照后镜,马上就知道自己无法甩开后面的追兵。更糟的是,那辆车离他愈来愈近了。 虽然伯恩的机车较为灵活,又不断在车阵中穿梭,但贝若还是持续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拉下所有部长座车里都会安装的特殊控制杆,让车头跟车尾灯闪烁,其他驾驶看到后便会自动闪开。接着,她想起侠盗猎车手里令人紧张的场景。街道如卷轴般在眼前展开,四周还有要闪避绕过的车子,这些都跟游戏十分相似。有一次,为了不追丢前方的Voxan,她在瞬间作了决定,开上人行道。行人个个慌张地避开她的行进路线。 突然,她发现A1公路的入口就在前方,心想伯恩一定是要往那里去。要抓到他,最好的机会就在他上公路之前。她咬牙下定决心,将油门踩到底,让引擎发挥到极限,再拉近他们间的距离。Voxan就在她前面两个车身的距离了。她开向右侧,先超过一辆车,再向另一辆示意,驾驶看到她凶狠的开车架势,再加上闪烁的车灯,个个都被吓得半死。 贝若不会错失任何机会。他们已经快到入口了,要不就是现在、要不就只能追丢伯恩。她将车子开上人行道,试图从右侧接近机车,这样的话,伯恩为了注意她,就得把视线从路上移开。依他们现在行进的速度,她知道伯恩没办法这么做。她摇下车窗,踩紧油门,让车子冲进大风雨中。 “停车!”她叫喊,“我是外交部的人!赶快停车,否则后果自负!” 那军人不理会她。她拿出手枪,伸直手臂,绷紧手肘,瞄准他的头部,压紧扳机,准备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机车突然猛地左转,从隔壁车道一辆后方来车的正面掠过,跳过路中央狭窄的分隔岛,穿过对向车阵。 “我的天哪!”贝若倒抽一口气,“他要直接骑出坡道!” 她也跟着急转弯,但已经来不及了;伯恩的Voxan已冲入下交流道的车阵中,吓得一堆驾驶紧急刹车,猛按喇叭,有些还比着手势骂脏话。贝若不太在意眼前的情景,她比较担心的是,若要追上伯恩,她就得开过车阵,冲过分隔岛,然后穿过对面车道再开下斜坡。 她开到斜坡最顶端,接着就塞在一堆车子后面。她急忙下车,看见机车在双向车道中央加速穿过疾驶中的车辆。伯恩的骑车技术是很高明,但这种特技能维持多久? 机车消失在一辆有银色椭圆油槽的卡车后方。她屏住呼吸,看见另一辆高速行进的十八轮大卡车从对向车道驶过。接着她听见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卡车迎面撞了上去,伯恩的机车顿时爆炸成一颗火球。 第二部 12 杰森·伯恩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喜欢将这种状况称为“机遇的会合”。当时他骑在双向车道间,右侧是一辆油槽车,左侧稍远的前方则是辆十八轮大卡车。他依直觉作出决定,而且也没时间考虑了。他得抓住良机采取行动。 他抬起双脚,只用左手握着把手保持平衡。接着,他将机车对准左前方直扑而来的十八轮大卡车,放开了手把,然后伸出右手抓住油槽车侧面的金属梯,身体突然被猛拉出去。由于下雨的关系,他的手差点从梯子上滑开;他的肩膀拉得很紧,正好是在货机舱门被拉扯的同一侧,痛得他眼泪几乎流了下来。后来,他终于两手抓住梯子,整个人稳稳地靠在油槽上,看着军用机车正面撞上卡车。 油槽车由于爆炸的力道而震动着,高速穿过火球时还剧烈摇晃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恢复平稳,往南方的奥里机场前进,往伯恩的自由前进。 马丁·林卓斯能在三十八岁就迅速爬上中情局副局长这位置的原因很多。他很聪明,念对了学校,有危机处理能力。另外,他几乎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管理或行政方面的工作对他来说更是得心应手。要当个称职的副局长,就要有这些优点。不过,局长之所以选择他当副手,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他没有父亲。 局长和马丁·林卓斯的父亲以前很要好,他们服役时曾一起在俄罗斯与东欧待过三年——直到林卓斯的父亲在一场汽车炸弹攻击中丧生。当时二十岁的马丁·林卓斯因为这起事件而受到极大冲击。局长在林卓斯父亲的葬礼中看见他苍白消瘦的脸,便决定要拉拔他进入这个令他父亲如此着迷的世界。 要接近他很容易,因为他的情感还很脆弱。局长在行动前先作了些准备,因为根据直觉,他知道马丁·林卓斯想报复。他先看着林卓斯到了乔治城,然后从耶鲁大学毕业。这有两个好处:让马丁回归正常生活的轨道,另外也让他修习了踏进这行必备的基本课程。后来,局长先亲自招募他进入中情局,也亲自监督他的每一项训练。由于局长要跟马丁建立起密切关系,他甚至还给了马丁复仇的机会——提供了汽车炸弹事件主谋的姓名与住址。 马丁·林卓斯完全遵照局长的指示行事,沉着冷静地在那名恐怖分子的双眼间开了一枪。但那人真是害死马丁父亲的凶手吗?即使是局长也无法确定。不过这有什么差别?他是恐怖分子,而且他以前也做了很多汽车炸弹。现在他死了——又解决掉一个恐怖分子——而马丁·林卓斯报了杀父之仇,此后终于能够安稳入睡了。 “你知道伯恩他妈的怎么整我们了吧,”林卓斯开口说话,“他一看到你们的车,就马上打给市警局。他知道你们在那里没有管辖权,除非你们是跟中情局合作。” “可惜啊,你说的真他妈的没错。”维吉尼亚州警局的哈利斯警探点点头,喝下一口威士忌,“不过现在那些法国佬发现了他,说不定运气会比我们好一点,能抓住他哩。” “他们可是法国佬。”林卓斯愁眉苦脸地说。 “这也不一定嘛,说不定他们正好就掌握了时机做对了事,你说是吧?” 林卓斯和哈利斯坐在宾州大道上一间叫雾谷酒吧的店里。每天这个时刻,酒吧里都会挤满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学生。过去这一个多小时,林卓斯看到的女孩几乎全都穿着中空装、露出肚脐环,俏臀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而她们跟他已差了快二十岁。他想,男人总有一天会这样:看着汽车后视镜时,突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些女孩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甚至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为什么,”他说,“男人不能永远年轻?” 哈利斯笑了,又点了更多酒来喝。 “你觉得很好笑吗?” 他们曾经彼此叫嚣,陷入冷战,然后又尖酸刻薄地辱骂对方,但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们一起说了句管他的,然后决定一起喝个烂醉。 “对,真是天杀的好笑。”哈利斯边说边挪动着酒杯,“你现在在这里看小妞看到出神,感叹生命的流逝。马丁,这跟那些小妞无关,老实告诉你,我连跟她们在一起的机会也从来没有过。” “好吧,天才,那你说说看伯恩的事到底是怎么样?” “我们输了,就这样。我们跟他斗,结果败得惨兮兮,更别说他没有合适的理由这么做。” 林卓斯稍稍坐直身子,感到一阵短暂的晕眩。他一只手放在头上。“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哈利斯有个习惯,喜欢一次喝一大口威士忌,看起来像是在漱口。“我不认为伯恩谋杀了康克林和潘诺夫。” 林卓斯马上抱怨:“天哪,哈利,别再说这种话了。” “除非我挂掉,不然我会一直说下去。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肯听?” 林卓斯抬起头。“好吧,好吧。告诉我伯恩为什么是无辜的?” “为什么要杀他们?” “是我在问你,不是吗?” 哈利斯似乎陷入思考。接着他耸耸肩,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打开。“看看这张汽车罚单。” 林卓斯拿起停车单看了看。“这张罚单是给一个叫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人。”他疑惑地摇摇头。 “费利克斯·希弗,”哈利斯说,“本来我也不知道他,不过这个月我们在清查未缴罚单的人时,我的手下发现根本找不到这个人。”他用手指敲了敲罚单。“花了不少力气,总算查出原因。希弗的所有信件,全都寄到亚历山大·康克林那里去了。” 林卓斯摇头。“所以?” “所以我试着在资料库查费利克斯·希弗的资料,结果只有碰壁。” 林卓斯感觉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谁弄的?” “美国政府。”哈利斯一口喝完杯里的威士忌,“这个希弗博士的资料被冰冻起来了。我不知道康克林在搞什么鬼,不过博士的资料被彻底封锁,我敢打赌就连他的手下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摇摇头,“康克林不是被变节探员杀的,马丁,我敢用生命保证。” 史蒂朋·史巴尔科搭上人道有限公司的私人电梯时,心情还算不错。除了可汗的事情发展出乎预料外,其他都照着计划走。 车臣人已听命于他;他们既聪明又勇敢,而且愿意为理想牺牲生命。至于阿瑟诺夫,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他是个专注而自律的领袖。这也正是史巴尔科选择让他背叛卡里德·穆拉特的原因。穆拉特不太相信史巴尔科,他很敏锐,能嗅出史巴尔科的骗局。但是现在,穆拉特已经解决了,史巴尔科知道车臣人将会听命行事。 另外,可恶的亚历山大·康克林也死了,中情局则确信伯恩就是凶手,这简直是一石二鸟。然而,费利克斯·希弗的武器这问题还需要处理,他因此感到不少压力。他知道时间就快不够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到了大楼中段某层,这里只有他身上带的磁卡钥匙可以打开。他进了充满阳光的住处,走到一排窗户前,这里可以俯瞰多瑙河、绿意盎然的玛格丽特岛,还有这些景观后方的城市。他站在窗边看着国会大厦,再过不久,他就能拥有无法想像的权力了。阳光洒在国会大厦中世纪式建筑的正面,照着扶壁、拱顶以及尖塔。大厦里,拥有权力的政治人物每天开会,闲扯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这个世界只有他知道真正的权力在哪里。他伸出双手,紧紧握拳。很快,所有人也都会知道了——包括白宫的美国总统,克里姆林宫的俄罗斯总统,还有壮丽宫殿里的阿拉伯酋长们。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他脱光衣服,走进宽阔豪华的浴室,里面铺满了天青石色的瓷砖。接着,他站在八个喷水孔下方冲了个澡,用力擦洗身子,弄得皮肤都变红了。洗好后,他用一条大浴巾擦干身体,穿上牛仔裤和丹宁衬衫。 他走到不锈钢小吧台前,从自动咖啡机拿了杯刚煮好的咖啡,加进奶精和糖,再放了些从下方小冰箱拿出的鲜奶油。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慢慢啜饮咖啡,让自己舒畅一下,什么也不想,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天。今天有很多美好事物值得期盼! 他放下咖啡杯,穿戴上肉贩围裙,再脱下擦得发亮的帆船鞋,换上一双绿色的园艺工作靴。 接着,他又喝下一口咖啡,走向一面有木头镶板的墙壁,墙壁前有个小桌子,附着一个抽屉,里头放了一盒乳胶手套。他边哼着曲子,边拿出一双手套戴上,然后按了个按钮,两片木头镶板随即自动滑开,里面有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的墙面都是黑色混凝土,地板铺着白色瓷砖,正中央地势较低,通着一道大排水管。有面墙壁上钉着一个卷筒,上面挂着一条软管。天花板的隔板非常厚。房间里惟一的摆设是张疤痕累累的木桌,被血沾污的地方变成了深色,另外还摆了张根据史巴尔科的要求特制的牙科治疗椅。椅子旁边有架三层推车,上面排放着一些有着锋利尖端的器械——形状不一,有直的,有弯的,还有螺旋形。 拉斯洛·莫尔纳全身赤裸,手腕跟脚踝都让钢质手铐给固定在椅子上。他的脸和身体到处有割伤、淤青和肿胀,四周满是黑眼圈的眼睛,露出痛苦而绝望的眼神。 史巴尔科轻快地走上前,看起来就像个医生。“亲爱的拉斯洛,我得说你现在看起来比穿着衣服的时候还糟。”他站得很近,还看见莫尔纳的鼻孔因闻到咖啡的味道而扩张。“可想而知,对吧?你昨晚过得很痛苦。当初你去看歌剧,完全没预料到这些是吧?但你不用担心,真正刺激的还没来呢。”他把咖啡杯放在莫尔纳手肘旁,拿起推车上的一样器械。“嗯,我想是这个吧。” “你……你要做什么?”莫尔纳的声音极度沙哑,像纸一样薄弱。 “希弗博士在哪里?”史巴尔科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 莫尔纳的头猛烈摇晃,下巴紧紧闭着,似乎是要确认没有半个字会从他的嘴唇透露出来。 史巴尔科轻轻摸了摸器械的尖端。“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吞吞吐吐的,拉斯洛。我已经有了那样武器,尽管希弗博士不见了——” “是从你手中被夺走。”莫尔纳低声说。 史巴尔科笑而不语,将尖端刺进莫尔纳身上,他马上痛得尖叫出来。 接着,史巴尔科后退几步,拿起咖啡杯继续啜饮。“你现在一定知道,这房间是隔音的。你的声音传不出去——没人会来救你,更别说是佛达斯了;他连你失踪了都不知道。” 他又拿起另一样器械,转进莫尔纳的肉里。“所以,你也知道自己没救了,”他说,“除非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是惟一能救你的人。”他抓住莫尔纳的下巴,亲吻莫尔纳血淋淋的额头。“我也是惟一真正爱你的人。” 莫尔纳闭上眼睛,又摇了摇头。 史巴尔科看着莫尔纳的眼睛。“我并不想伤害你,拉斯洛。你也很清楚,对吧?”他的动作很粗暴,声音却很温和。“可是你的顽固让我很困扰。”他继续折磨莫尔纳,“我很纳闷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你现在感受的痛苦是佛达斯造成的,也是他害你陷入这困境。康克林也是,不过他已经死了。” 莫尔纳张开嘴,发出凄厉的尖叫。他的口中有好几个小黑洞,因为原来的牙齿都被缓慢而痛苦地拔掉了。 “我要你知道,我也很不想继续这样对你。”史巴尔科专注地说。尽管莫尔纳正在受苦,史巴尔科还是要他清楚知道这项讯息。“这是因为你太顽固所造成的。你不觉得该为此负责的人,就是佛达斯吗?” 史巴尔科休息了一会儿。鲜血溅湿了他的手套,他有些微喘,仿佛刚刚才爬完三层楼梯。严刑质问虽然很有趣,但也要花上不少力气。莫尔纳开始呜咽低语。 “为什么要这样,拉斯洛?你向不存在的神祷告,所以根本不可能受到保护或帮助。就像俄国人说的:‘向上帝祷告,但还是要靠自己。’”史巴尔科就像对伙伴说话般展现他的笑容。“俄国佬应该也懂,对吧?他们的历史充满血腥。我告诉你,拉斯洛,俄国人虽然在政治上彻底失败,不过说到宗教,他们的观念可是非常好。宗教——所有的信仰——全都是虚假的。会相信的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担惊受怕的人跟胆小鬼,他们没有勇气带领别人,只想有人带领他们。就算他们受到屠杀,也还是深信不疑。”史巴尔科悲伤而明智地摇了摇头。“不,不,惟一存在的只有权力啊,拉斯洛。金钱和权力,只有这才是最重要的。” 史巴尔科用对话的语气制造假象,想拉拢莫尔纳,但莫尔纳只是趁这个时机放松一下身体。不过现在,莫尔纳瞪大眼睛,露出无比的恐惧,因为史巴尔科又要开始了。 “只有你可以救自己,拉斯洛。告诉我一切吧,告诉我,佛达斯把费利克斯·希弗藏在哪里?” “停下来!”莫尔纳喘着气说,“请停下来!” “我停不下来,拉斯洛。想必你也知道,现在掌控情况的是你。”史巴尔科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又开始折磨莫尔纳。“只有你能让我停止!” 莫尔纳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神疯狂地四处张望,似乎现在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史巴尔科看着他,知道也该是时候了。这种情况通常在成功的质问将近结束时发生,被拷问的人不会一步步透露消息,而是尽量撑住,拒绝回答。意志力再强的人,最多也只能忍到这里,就像一条橡皮筋拉到极限后再噼啪弹回来,他会重新回到现实——由质问者建立的现实。 “我不——” “告诉我,”史巴尔科温和地说,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莫尔纳的额头,“只要你说出来,这一切就会结束,就像一场梦。” 莫尔纳往上看。“你保证吗?”他像小孩子似的问道。 “相信我,拉斯洛。我是你的朋友。我要的跟你要的一样,就是让这场折磨有个了结。” 莫尔纳哭了,斗大的泪珠流过脸颊时,变成了混浊的粉红色。接着他开始啜泣,仿佛自成年后就没这么哭过了。 史巴尔科保持沉默,他知道现在是重要时刻,对方要不就全盘托出,要不就什么也不说:莫尔纳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跳下史巴尔科小心引导他去的悬崖,另一个就是让自己痛苦地死去。 莫尔纳的身体由于剧烈的情绪而不停发抖。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色苍白扭曲,眼睛因泪水而闪烁着光亮,而且似乎更往眼窝里深陷,看起来已完全不像在地下酒吧那位生气勃勃、带着些许醉意的歌剧爱好者。他完全变了个人,已经彻底筋疲力竭。 “上帝原谅我吧,”他嘶哑着说,“希弗博士在克里特岛。”他接着讲了一个地址。 “这才是好孩子。”史巴尔科轻声说。现在,最后一块拼图总算完成了。今晚,他和他的“员工”会去接希弗,从他身上得到需要的资料,然后就可以对欧斯克利饭店发动攻击。 史巴尔科放下手中的器械,莫尔纳发出动物般的声音。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来回转动,看来又要开始哭了。 史巴尔科慢慢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他嘴唇上,冷冷看着他边发抖边喝下香浓的热咖啡。“终于解脱了。”这句话,不知究竟是对莫尔纳,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第二部 13 在夜里,布达佩斯的国会大厦就像匈牙利的屏障,能够阻挡昔日的游牧民族。一般观光客都会充满敬畏地瞻仰大厦的壮丽,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坚固、永恒、不可侵犯的象征。但对刚从华盛顿特区与巴黎经历了一段备受折磨的旅程的杰森·伯恩来说,国会大厦只不过是童话书里蹦出的幻想城市,由特殊的白色石材和色调黯淡的铜调制而成,在黑暗的笼罩下,随时可能倒塌。 他在莫斯特尔广场附近的一家购物商场处下了计程车,准备买套新衣服。他是以法国军方信使皮耶·蒙特福的身份进入匈牙利的,因此入境处只草草检查了一下证件就让他通关。但他还是得先换掉身上这套雅克给的制服,才能扮成亚历山大·康克林进多瑙河大酒店。 他买了灯芯绒裤、棉衬衫和圆领黑毛衣,还有一双接近平底的黑色靴子和黑色短皮夹克。他走过一间间商店,穿过拥挤的人潮,似乎慢慢吸收了他们的精力;好几天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在。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会突然变好,是因为他已经解决了可汗的谜团。 当然,可汗不可能是约书亚,他只是个高明的骗徒。有个神秘人物——可能是可汗自己,也可能是雇用可汗的人——想要影响伯恩,让他受到极大的震撼,因而转移注意力,不去追究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如果对方杀不了他,至少也要让他疯狂追寻儿子的幻影。 可汗或雇用可汗的人怎么会知道约书亚的事,则是他要思考的另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冲击转化为理性问题,而他卓越的逻辑能力会逐步剖析这个问题,最后设计出反击的计划。 伯恩需要的情报,只有可汗能提供。他得转换角度,引诱可汗掉入陷阱,而第一步,就是要让可汗知道他人在何方。伯恩很清楚可汗现在就在巴黎,而且他也知道货机的终点站,甚至还可能听说了伯恩在A1公路“丧生”的消息。伯恩知道可汗跟自己一样,是条高明的变色龙,如果他是可汗,第一个要收集情报的地方,就是法国外交部。 二十分钟后,伯恩走出购物商场,搭上计程车,很快就到了玛格丽特岛上的多瑙河大酒店。在酒店气势宏伟的前门廊下车后,一位穿制服的门房领着他进去。 伯恩穿过闪闪发亮的门厅,告诉柜台人员他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啊,康克林先生,我们正等候您大驾光临。请稍待片刻好吗?” 柜台人员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饭店经理便出来迎接他。 “欢迎,欢迎!我叫哈萨斯,随时等候您的差遣。”这个男人有点矮胖,深色皮肤,留着小胡子和鬓角。他伸出一只又暖又干的手。“康克林先生,真高兴见到您。”他比了个手势,“请移驾跟我来好吗?” 他带伯恩进办公室,接着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鞋盒大小的包裹,再拿了张单据让伯恩签收。包装纸上印着亚历山大·康克林收。保留至收件人抵达。包裹上并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送来的。”经理读出了伯恩的怀疑。 “是谁?”伯恩问。 哈萨斯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 伯恩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饭店一定有收件记录。” “噢,当然了,康克林先生。我们在这方面是很仔细的。只有这包裹是例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相关记录。”他露出笑容,希望伯恩能谅解,但还是无助地耸了耸肩。 这三天来,伯恩不断为了求生而搏斗,不断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痛苦与挫败结合之后,让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他把门踢上,抓住哈萨斯的高级衬衫,再用力推去撞墙,吓得哈萨斯的眼珠差点掉了出来。 “康克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 “我要答案!”伯恩大喊,“而且现在就要!” 哈萨斯吓得半死,差点哭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答案。”他的胖手指焦急地乱动,“对了……那里有记录本!你可以查看记录!” 伯恩放手,饭店经理马上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但他不理会哈萨斯,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记录本。他看见两种字迹,一种写得歪歪扭扭,另一种则过于工整——应该是日班跟夜班经理的字迹。他突然觉得有点惊讶,因为他竟然看得懂匈牙利文。他由上而下扫过记录,查看有没有涂改过的痕迹,结果没有问题。 他突然转向哈萨斯,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收到这个包裹的?” “康克林先生,包裹送来时我就在场。”哈萨斯几乎翻着白眼。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全身紧张得冒汗,“当时是我值班,不过我发誓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柜台上。我没看见是谁拿进来,员工也没人知道。那时已经中午了,正好是退房时间,所以我们很忙,对方一定是趁机摆上去的——除此之外,没别的合理解释了。” 当然,哈萨斯说得没错。就在一瞬间,伯恩的愤怒突然消失,他还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把眼前这个完全无害的人吓得半死。于是,他马上放开了哈萨斯。 “我很抱歉,哈萨斯先生。今天对我来说非常漫长,而且好几笔生意谈得不怎么顺利。” “没关系,先生。”哈萨斯努力整理好身上的领带和外套,但随时注意着伯恩是否又会突然攻击他。“当然了,先生。我们在商场上都会承受不少压力。”他咳了几声,假装恢复平静。“请容我介绍您做个水疗——要恢复精力最好的方式就是进蒸汽室跟按摩了。” “你真好,”伯恩说,“也许晚一点吧。” “我们的温泉开放到九点钟,”哈萨斯松了口气,他终于听见一句比较正常的回答了,“不过只要拨个电话给我,我马上替您开放。” “再次感谢你。麻烦送牙刷和牙膏到我房间,我忘记带了。”伯恩说完后,便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伯恩离开后,哈萨斯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用颤抖的手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倒进一个小杯子,不小心洒了一些在记录本上,但他不在乎,只是一口气喝干,让酒烧灼着从喉咙到胃里这一段路径。等他平静下来后,便拿起电话,拨了当地的号码。 “他十分钟前到了,”他没表明身份,直接对着电话那头这么说,“我的印象?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没告诉他包裹是谁送的,他就差点把我给掐死。” 话筒在他流着汗的濡湿手掌中滑了一下,所以他换另一只手拿。然后,他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 “我当然没告诉他,而且这里也没有记录。我都查过了。他很仔细地检查,可是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听对方说话。“他回房间了。对,我确定。” 他挂掉电话,马上又拨另一个号码,打给另一个更可怕的上司,告诉对方一样的讯息。结束后,他整个人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谢天谢地,我的部分终于结束了。 伯恩搭电梯到顶楼,拿出钥匙打开柚木质的双扇门,里面是间宽敞的单人套房,四周铺着高级织物。窗外,黑暗笼罩着具有百年历史,枝叶繁密的公园。这个岛以玛格丽特命名,她是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十三世纪时住在这里的道明会修道院,而现在,修道院的遗迹就在东岸处闪烁着光亮。伯恩边走向浴室边脱掉衣服,把刚拿到的包裹先丢在床上。 他在莲蓬头下舒服地冲了十分钟,将水温调到最热,接着他才抹上香皂,擦洗身上的污垢。他仔细按压肋骨和胸肌,检查可汗对他造成的伤害。他的右肩很酸,所以又花了十分钟小心地做些伸展运动。在抓住油槽车的梯子时,他的右肩差点脱臼,而且痛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可能拉伤了一些韧带,不过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尽量不运动到这个地方。 接着,他又冲了三分钟冷水,才走出淋浴间擦干身体,然后披上一件高级浴袍,坐到床上打开包裹。包裹里装着一把枪和备用弹药。亚历山大啊,他不只一次这么问过,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坐在床上看着枪。他觉得这把枪透着一股邪恶,黑暗的力量就从枪管渗出。这时候,伯恩发觉,原来黑暗是来自他无意识的深处。他现在才突然明白,他的现实,并不是刚刚在购物商场里想像的那样。现实世界不是整齐有序、像数学方程式一样合理,而是杂乱无章的;所谓的合理,只是人类用一种系统将随机事件整理起来,让这些事看来有秩序有条理而已。 他惊讶地发现,刚刚突然迸出的暴怒,并不是针对饭店经理的,而是针对可汗。可汗让他蒙上阴影,并且迷惑他,最后还欺骗他。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把那张脸揍扁,让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 看见那佛像,他就想起四岁大的约书亚。在西贡的一个黄昏,天空呈现橙黄色跟绿金色。大卫·韦伯刚下班,约书亚跑出屋外沿着河冲向他。韦伯抱起约书亚转了好几圈,然后亲吻约书亚的脸颊,但约书亚别过头去,他不太喜欢爸爸亲他的脸。 伯恩又想起他儿子晚上舒服地裹在被窝里的样子。蟋蟀和树蛙合唱着,船只经过河面反映的光线就照在房间墙壁上。约书亚正听着韦伯说床边故事。有个星期六早晨,韦伯跟约书亚玩传球游戏,用的是他从美国带来的棒球。阳光照在约书亚的脸上,显得一片灿烂。 伯恩眨了眨眼,场景突然转换,他看见自己,还有可汗脖子上的佛像。他突然跳起来,从喉咙发出绝望的呐喊,然后把桌上的台灯、记事簿、垫板和烟灰缸全拿起来用力乱丢。接着他双手握拳,不断捶打自己的头。过了一会儿,他发出绝望的悲鸣,跪在地上,身体不断摇晃。这时电话响起,打断了他的注意力。 他极力让自己回神。电话仍然响着,有一瞬间他想让它继续响下去,但还是接了起来。“我是雅诺斯·佛达斯,”对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马提亚斯教堂。午夜十二点整,一秒钟都别迟到。” 伯恩还没出声,电话就挂断了。 可汗听到杰森·伯恩已死的消息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由里而外整个翻了出来,就像体内的神经突然暴露在腐蚀性的空气中。他用手背抵着额头,确定身体正由里而外开始发热。 他正在奥里机场和法国外交部的人谈话。要从他们身上套出情报,简直出乎意料的简单。他的一个巴黎线人用可恶的高价卖给他一张证件,所以他现在的身份是法国《世界报》记者。不过,他并不在乎钱,因为他的钱多到不知该怎么用才好,相反等待的时间却让他变得紧张兮兮。从几分钟变成几小时,下午等到傍晚,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耐心已荡然无存。他一见到大卫·韦伯——杰森·伯恩——时间马上就被翻转,让过去成了现在。他紧紧握拳,太阳穴的脉搏强烈跳动着;自从见过伯恩后,有多少次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他觉得最糟的时候,就是在亚历山卓旧城区跟伯恩一起坐在长椅上时,假装没事一样地对伯恩说话,仿佛过去那些经历全无意义,仿佛那是别人的生活,跟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就出现在他日以继夜梦想祈求的时刻——好像把他的内脏挖了出来,让他只剩神经末梢的刺痛感,而他这些年试着控制及压抑的情感全都克制不住地浮现出来,害得他恶心作呕。现在听到伯恩已死的消息,感觉就像来自天堂的一击。他以为内心的空洞能因此填满,没想到却愈变愈大,愈来愈深,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无法再留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不行。 他本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跟外交部的媒体发言人谈话,却突然想起越南丛林里的日子:当时他刚杀了囚禁他的越南军火走私贩,逃进丛林中,一位身材高瘦、举止严峻的传教士李察·维克救了他,带他住在一间竹屋里。维克常常露出笑容,而他褐色的眼里带着温柔与同情。 为了让可汗成为耶稣的信徒,维克经常是位严格的老师,但在晚餐或晚餐后的时间,他总是十分和蔼仁慈,最后也得到了可汗的信任。 一天晚上,可汗决定要告诉维克他的过去,并完全敞开心胸,希望自己的伤痛能够痊愈。他极度希望能够痊愈,吐出体内愈来愈大的毒疮;他想告解,承认自己因为被遗弃而感到的愤怒,而他要摆脱这种感觉,因为他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为自己极端的情绪所苦。 他想向维克透露,让维克知道他体内有股紊乱的情感,可是却一直找不到时机。维克一直忙着将上帝的旨意传达到“这片被遗弃的荒僻之地”,因此,他发起了《圣经》读书会,而且要可汗加入。 事实上,维克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叫可汗站在所有读书会成员面前背诵《圣经》,感觉就像个白痴学者为了钱而在马戏团演出中卖弄自己。 可汗讨厌这样,觉得受到羞辱。而且奇怪的是,维克愈为他感到骄傲,他就愈觉得丢脸。这种情况持续到有一天,维克带来另一个小男孩。 男孩是个白种人,父母是维克教会里的朋友,因此维克十分溺爱他、关心他,那种关爱是可汗从来没享有过、以后也不可能会有的。更糟的是,可汗还得继续讨厌的背诵,而那个男孩只要静静坐着看就好,根本不用像他一样受到羞辱。 他永远无法忘怀维克利用他的事实,而且一直到他逃跑的那天,才知道维克利用他的程度有多深。这位救他一命、保护他的恩人,根本不关心他——可汗——而是一心想让上帝多个信徒,多让一个野人能感受到上帝的爱。 此时,手机响起,他突然被拉回现实。他看了一下屏幕,知道是谁打来后,便对外交部的人道了个歉,找个没人的地方接电话。 “真令人惊讶。”可汗说。 “你在哪里?”史蒂朋·史巴尔科的声音听起来很唐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奥里机场。我刚从法国外交部的人那里听说,大卫·韦伯已经死了。” “真的吗?” “他好像骑着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大卡车。”可汗停顿了一会儿,等待对方回应,“我得说你听起来不怎么高兴。这不是你要的吗?” “现在庆祝韦伯的死还太早了,可汗。”史巴尔科干涩地说,“我在多瑙河大酒店的线民打电话来,说亚历山大·康克林刚刚才登记住房。” 可汗震惊得差点双腿一软,于是走到墙边靠着。“是韦伯吗?” “不然还会是亚历山大的鬼魂吗!” 可汗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冒冷汗。“不过你怎么能确定是他?” “我的线民描述了他的长相,而且我也看过中情局发出的照片。” 可汗咬着牙。他知道这段对话可能会闹得不愉快,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继续说下去。“你明知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什么需要告诉你的理由,”史巴尔科淡淡地说,“你说要韦伯的资料,我就给你他的资料,我又没有读心术;不过我很欣赏你主动提了这个问题。” 可汗突然觉得一阵憎恶,气到全身都在颤抖,不过他还是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现在伯恩已经到布达佩斯了,你觉得他多久后就能循着线索找到你?” “我已经采取行动,以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史巴尔科说,“不过我突然想到,要是你一开始有机会时就杀了那个王八蛋,我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可汗一开始就怀疑史巴尔科,后来还被他玩弄,现在听到这些话,另一股快爆发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史巴尔科要他杀了伯恩,为什么?在完成自己的复仇之前,他一定要先找出这个原因。由于他稍微失去了冷静的自制力,所以接下来说话时稍微带了点刺。“噢,我会杀掉伯恩的,”他说,“不过要用我的方式,照我的时间表,不是你的。” 人道有限公司在费里海吉机场拥有三个停机棚。在其中一个棚内,有辆卡车停在一架小型喷射机后方,车尾朝向机腹;银色机身上画了人道有限公司的图案:一只手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几个制服人员正在将最后几箱武器搬上飞机,哈森·阿瑟诺夫就在一旁核对清单。他走过去和一位工作人员谈话时,史蒂朋·史巴尔科转身面向席娜,用不经意的口吻说:“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席娜惊讶地睁大眼睛。“导师,按照计划,我应该要跟哈森回到车臣,为我们的任务作最后准备啊。” 史巴尔科一直看着她。“要作最后准备,阿瑟诺夫并不需要你帮忙。事实上,据我推测,他最好还是不要……不要见到你,以免分心。” 席娜陷在史巴尔科的眼神中,准备开口说话。 “我要把话完全说清楚,席娜。”史巴尔科看见阿瑟诺夫正走向他们,“我不是命令你,决定权在你手上。” 尽管正当紧要关头,史巴尔科还是缓慢清楚地说出这些话,而席娜也受到了影响。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机会——但很明显,这是她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不管她作了什么选择,都不能反悔,从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就听得出来。决定权是在她手上没错,可是她知道如果拒绝了,她生命中有某个部分就会从此消失不见。而且,她也不想拒绝。 “我一直很想看看克里特岛。”她轻声说,阿瑟诺夫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史巴尔科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阿瑟诺夫。“都好了吗?” 还在看着清单的阿瑟诺夫抬起头来。“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导师?”他看了看手表,“席娜跟我在一小时内就要出发了。” “实际上,席娜要跟武器一起走,”史巴尔科轻松地说,“这些货要在法罗群岛上我的渔船,我要你们其中一人监督转运,跟武器一起到冰岛。既然你的人员需要你,”他露出笑容,“我相信你可以让席娜出去几天吧。” 阿瑟诺夫皱眉看着席娜,她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最后他点了点头。“当然了,就照导师的意思。” 席娜觉得很有趣,因为导师对哈森说谎,并没有说出真正的计划。她掉进导师编造的小阴谋里,一来觉得兴奋,二来也因为期待而觉得有点紧张。看见哈森的表情,她觉得心里有一部分十分痛苦,可是她马上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未知,还有导师如蜜般的声音:“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史巴尔科站在席娜旁边,伸出一只手,阿瑟诺夫如战士般握住他的前臂。“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阿瑟诺夫低头行礼,跟着复诵。 “外面有辆豪华轿车准备载你到航厦。期待雷克雅未克的计划吧,朋友。”史巴尔科说完,便转身走向飞机驾驶员跟他谈话,让席娜跟她的现任情人道别。 可汗正深受情感的折磨,而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在等待前往布达佩斯的班机。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但听见伯恩还活着的消息后直到现在,他都还非常震惊,无法平复。他坐着,手肘靠在膝上,双手捂着脸,试着理解这个世界——但他完全失败了。对他这种人来说,过去的记忆充斥在现在的每一刻,因此要找出一套理解事情的模式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过去就像个谜——而他的记忆会扭曲事实,叠缩或省略某些片段,在他体内混合成毒素。 可是,现在这种陌生的情感,却比他的记忆更有破坏力。他觉得愤怒而且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竟是从史巴尔科口中得知伯恩还活着的消息。为什么他平常敏锐的直觉没要他再深入调查一点?像伯恩这种厉害的角色,会直接撞向疾驶的卡车吗?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鉴识工作做得够完整吗? 外交部的人说,他们正在过滤残骸,可是由于爆炸及后来延烧的火势非常激烈,造成太大的损毁,因此可能要花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才能理清一切,说不定还找不出足够的证据。 他应该保持怀疑的。如果是他就会这么做——其实,他三年前就在新加坡某个码头做过类似的事了。 然而,还有个问题不断困扰着他,就算他试着不去想也做不到:当他听见杰森·伯恩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有什么感觉?高兴?恐惧?愤怒?绝望?或是全部混在一起? 机场内响起广播,要他那个班次的旅客准备登机,他带着一阵晕眩起身,走进等待的队伍中。 史巴尔科走进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大门时,心里正烦恼着一件事。可汗似乎会是个问题。可汗是很有用没错,而且绝对是最顶尖的杀手,但史巴尔科却觉得他愈来愈危险。从他第一次无法杀掉伯恩开始,史巴尔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现在的情况很特殊,他就像喉咙卡了根鱼刺,要咳咳不出来,要吞也吞不下去,怎么样都没办法解决。在他和可汗最后一次通话后,他知道一定要马上处理这个问题才行。他可不能让任何人影响雷克雅未克的计划,不管是伯恩或可汗,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都是同样危险的人物。 实验室大楼是栋丑陋的现代派建筑,转角处有间咖啡厅。史巴尔科走进咖啡厅,对一个表情温和的男人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抱歉啊,彼得。”史巴尔科边说边坐下。 彼得·西多平静地抬起一只手。“没关系的,史蒂朋。我知道你很忙。” “忙着找希弗博士。” “感谢老天!”西多在咖啡杯中搅拌着鲜奶油,然后摇摇头,“老实说,史蒂朋,如果没有你跟你的门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发现费利克斯失踪的时候,差点要疯掉了。” “别担心,彼得。我们找寻他的工作每天都有进展。相信我吧。” “噢,我相信你。”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西多的外表都显得平凡至极。他的身材中等,体重适中,土黄色的眼睛被金属框眼镜放大不少;他留着褐色短发,看起来没怎么整理过。他外罩一件褐色粗花呢西装,袖口有点脏,里面则是白衬衫和至少过气十年的黑褐色领带。只看外表,可能会以为他是个推销员或殡丧业者,不过在他平凡的外表下,可是有颗非凡的头脑。 “我惟一的问题,”史巴尔科说,“是你为我准备好那样东西了没?” 西多似乎正在等这个问题,因为他一听完史巴尔科的话就频频点头。“都合成好了,你什么时候要都行。” “你带来了吗?” “只有样本。其他的都安全地锁在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冷冻房。别担心这份样本,我把它装在亲自特别制作的容器里了。这东西千万要小心处理。在拿出来使用前,一定要保存在零下三十二摄氏度。我制作的这个容器内建了冷却装置,可以持续四十八小时。”他把手伸到桌子下方,拿出一个差不多两本书大小的金属盒。“这样够吗?” “够了,谢谢你。”史巴尔科接过盒子,感觉比看起来要重,一定是因为加了冷却装置的关系。“就装在我订制的瓶子里吗?” “当然。”西多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你拿这么致命的病原体要做什么。” 史巴尔科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看着西多。接着,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他知道要是太快提出解释,一定无法对彼得·西多博士产生效果。虽然彼得是个天才,善于制造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而且也跟一般只会盯着烧杯做实验的科学家不一样;但他的天真却是史巴尔科最会利用的弱点。彼得只想要他的朋友赶快回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因此他也不会太注意史巴尔科的解释。他只希望现在有个人能安慰他,就这样而已。 最后,史巴尔科说话了:“我之前说过了,是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找上我的。” “他们下星期也会去高峰会吗?” “当然会。”史巴尔科说了谎,因为根本就没有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这个单位,是他捏造的。“总之,他们在对抗生化恐怖主义的工作,就要有突破性的进展了,你也知道,内容包括了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还有化学物质等等。他们要测试这些东西,所以才会找上我,所以我跟你才会达成协议——我帮你找到希弗博士,你负责提供反恐小组需要的东西。” “对,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过了……”西多的语气心不在焉。他紧张地把玩着汤匙,不断敲着餐巾,直到史巴尔科要他停下来。 “抱歉,”他咕哝着说,然后推了推眼镜,“我还是不知道他们要拿那样东西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提过要做某种实验。” 史巴尔科倾身向前,现在是重要时刻,他得欺骗西多。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尽量压低声音说:“听着,彼得,我已经告诉你太多内幕了。现在我要说的全是最高机密,知道吗?” 西多也往前倾身,点了点头。 “其实,告诉你这么多,恐怕我已经违反了跟他们签的保密条款。” “哦,天哪。”西多的表情很忧郁,“我害你陷入危险了。” “请别担心这个了,彼得。我会没事的,”史巴尔科说,“除非你把事情告诉别人。” “噢,我不会的。绝对不会。” 史巴尔科笑了。“我知道你不会,彼得。你也知道,我很相信你。”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史巴尔科得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他决定让这场闹剧更夸张地演下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实验,他们没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小,使得对方得再往前一点才听得见,两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在一起,“而且我也没问。” “当然。” “不过我相信——你也一定相信——这些人正尽最大的力量,让我们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过得更安全。”史巴尔科想,把一切归结到信任就没问题了。但要欺骗西多,就得让他知道是你表示出对他的信任。成功之后,你就能对他予取予求,而他完全不会怀疑你出卖了他。“我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我们都得尽量提供协助。他们一开始找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 “如果他们找我,我也会这么说的。”西多擦掉上唇的汗,“相信我,史蒂朋,我们就靠那些人保护了。” 全美国的标准时间,都是以位于麻州大道跟三十四街的美国海军天文台为基准,这里也是美国境内持续观察月亮、恒星和行星的少数地点之一。天文台里最大的望远镜已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了,而且现在还在继续使用中。公元一八七七年,阿萨夫·赫尔博士就是用这架望远镜发现火星的两颗卫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两颗卫星分别命名为迪摩斯(Deimos,希腊文,意为惊恐)跟佛博斯(Phobos,希腊文,意为害怕),但局长知道每当他忧郁症快发作时,他就会去天文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办公室虽然设在大楼深处,却离赫尔博士的望远镜很近。 马丁·林卓斯就在这里找到局长,发现他正在进行闭路视频会议,对方是美国在雷克雅未克的维安小组队长杰米·霍尔。 “我不担心菲德·奥萨乌德,”霍尔用十分轻蔑的语气说,“关于现在的维安模式,那些阿拉伯人连个屁都不懂,所以他们很乐意听我们的话。”他摇摇头,“可是那个叫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的俄罗斯人就让我头痛到极点。他什么事都要质疑。我说白,他就说黑,我想那个混蛋只想找碴。” “你是说你不能搞定那个天杀的俄罗斯维安分析师吗,杰米?” “呃,什么?”霍尔的蓝眼睛看来仿佛受了惊吓,而且姜黄色的小胡子不断上下跳动着。“不是的,长官。完全没问题。” “我可以随时把你换掉。”局长的口气非常残忍。 “不会的,长官。” “相信我,我会这么做的。我可没什么他妈的心情听你——” “不用麻烦了,长官。我会搞定卡尔波夫。” “我等着看。”林卓斯听见局长的声音中带着倦意,他希望杰米听不出来,“从总统到达前,一直到他离开后,我们的维安都要牢不可破,懂了吗?” “是,长官。” “我猜,还没有杰森·伯恩的消息吧。” “还没有,长官。不过请相信我,我们已经提高警戒。” 林卓斯知道局长已经得到想要的消息,于是清了清喉咙。 “杰米,下个跟我预约见面的人已经到了,”局长并没有转身看林卓斯,“明天再联络吧。”他关掉视频摄影机,双手摊开坐着,眼睛盯着火星跟两颗卫星的超大彩色图片。 林卓斯脱掉风衣,坐到局长身边。局长选的房间又小又窄,即使在冬天也让人觉得热。总统的照片挂在一面墙上,正对面则有扇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松树的树梢,有黑有白,不过在强力安全照明灯的照耀下,只能看得见大略的轮廓。 “巴黎有好消息传来,”林卓斯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 局长抬起头,露出已有数月不见的热烈表情。“他们抓到他了?怎么会?希望那混蛋死得很痛苦。” “有可能,长官。他在巴黎西北的A1公路发生车祸,他的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十八轮大卡车。有个法国外交部人员目击整个事件。” “天哪,”局长深呼吸,“那不就炸得一干二净。”他皱起眉头。“确定是他吗?” “在完整鉴识报告出炉前,没有什么事是确定的,”林卓斯说,“我们把伯恩的牙齿图像跟DNA样本送过去了,可是法国当局说由于爆炸太过激烈,高温火势可能连骨头都烧光。总之,他们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滤完现场残骸,不过他们保证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我。” 局长点了点头。 “至于雅克·罗宾内特则是毫发无伤。”林卓斯说。 “谁?” “法国文化部长,长官。他是康克林的朋友,曾经是个重要人物。我们怕他是伯恩的下一个目标。” 两人静静坐着。局长看起来似乎出了神,也许他在想着亚历山大·康克林,也许他正思考着惊恐与害怕在现代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纳闷着赫尔博士怎么这么有远见,把两颗卫星取了这样的名字。他从事秘密工作,还以为这样能减轻自己似乎与生俱来的惊恐与害怕,但是却造成了反效果。不过,他从没想过要辞职不干。他无法想像不做这种工作的生活;在一般人看不见的秘密世界里,他的地位与他的作为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长官,请容我说句话,已经很晚了。” 局长叹了口气。“我知道啊,马丁。” “我想你该回家找马德琳了。”林卓斯温和地说。 局长一只手捂着脸,突然觉得很疲倦。“她去凤凰城她妹妹家了。今晚我家没人。” “还是回去吧。” 林卓斯站起来,局长抬起头看他。“马丁,我告诉你,你可能以为伯恩的事结束了,但其实还没。” 林卓斯已经拿起风衣,但听到这句话便愣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长官。” “伯恩可能死了,可是在死前几小时,他还是要耍弄我们。” “长官——” “把事情闹大,让民众看见。这样是不行的。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人监督着我们;只要有人监督,就会问麻烦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如果不能马上解决,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局长的眼神闪烁着。“要把这件事彻底了结,还差一步。” “是什么,长官?” “我们得找个代罪羔羊,马丁,让他无法洗刷罪名,而且完全牵连不到我们身上。”他看着林卓斯,“你有合适的人选吗,马丁?” 林卓斯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搅。 “哎呀,马丁,”局长严酷地说,“告诉我吧。” 林卓斯无言地看着他,就是开不了口。 “你当然有人选,马丁。”局长厉声说。 “你很爱这么做,对吧?” 听到这样的指控,局长的内心抽搐着。他很高兴自己的儿子没有踏进这个圈子,就算他们想,他也会阻止。他会确保没有人能超越他。“如果你不说,我来说,就是哈利斯警探。” “我们不能对他这么做。”林卓斯坚定地说。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在脑中发出嘶嘶声,就像刚打开的汽水罐。 “我们?谁说我们了,马丁?这是你的工作,我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了。现在要找谁顶罪,决定权在你手上。” “可是哈利斯根本没做错事。” 局长抬起一边眉毛。“我很怀疑,不过就算是真的,谁在乎?” “我会,长官。” “很好,马丁。那么,我想你会亲自扛下旧城区跟华盛顿圆环的烂摊子吧。” 林卓斯双唇紧闭。“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想不出你还有别的选择,有吗?不管怎样,国安顾问那个贱女人一定会要我付出代价。如果我得牺牲谁,当然是选那个维吉尼亚州警,而不是我的副局长。如果你自己顶了罪,你想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呢,马丁?” “老天,”林卓斯忿忿不平地说,“你到底是怎么能在这种蛇窝里过这么久?” 局长起身,拿起大衣。“你猜哩?” 马提亚斯教堂是石造的歌德式建筑,看起来十分雄伟。伯恩在十一点四十分抵达,接着花了二十分钟勘查附近区域。夜里的空气很凉爽,甚至带着点寒意,天空非常清朗,但在地平线附近有团厚重的云层正随风朝他而来,他能闻到一股快下雨的潮湿味。此刻,有某种声音或气味又刺激了他破损的记忆。他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但不知道是何时,也想不起是什么任务。当他试着触碰那段空白的记忆,他又再次想起亚历山大和莫瑞,那种感觉强烈到仿佛他们就在眼前。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又回到现实,继续检查附近区域,确认碰面的地点没人监视。 午夜一到,他便走到教堂南面正门,这里有个八十米高的歌德式石塔。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阶梯最下层,身材高挑苗条,而且非常美丽。她的长发在街灯下反射着光亮。在她后方的正门上,有个十四世纪的圣母玛利亚浮雕。 年轻女子问他的姓名。 “亚历山大·康克林。”他回答。 “请拿出护照。”她说得简短明快,就像入境官员。 他交出护照,看着她仔细检查,还用大拇指按压。她的手很引人注目:整只手十分纤细,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就像音乐家的手。她一定不超过三十五岁。 “我怎么知道你真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她说。 “谁又能确定任何事情?”伯恩说,“只能靠信任。” 女子哼了一声。“你的名字是?” “护照上面就——” 她严厉地看着他。“我是指你真正的名字——你一生下来就有的名字。” “阿勒克谢。”伯恩想起康克林是从俄国流亡出来的。 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她的轮廓非常明显,有匈牙利人的绿眼珠,又大又圆,还有宽厚的嘴唇。她有点拘谨,“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康克林先生。我是安娜卡·佛达斯。”她举起一只匀称的手,比了个手势。“请跟我来。” 她带着他穿过教堂前的广场,经过转角,走到阴暗的街上;路边有个小木门,上头有道不易发现的铁箍。她拿出一把小手电筒并打开,射出一道强力光束,接着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旧式钥匙插进锁里,先转向一边,然后再往另一边转,门应声而开。 “我父亲在里面等你。”她说。 他们一起走进教堂内部,透过手电筒的光,伯恩看见冰封的灰泥墙上有着彩色图案。这些壁画描述的都是匈牙利圣人的生活。 “公元一五四一年,土耳其人占领了布达城,因此这座教堂成了城里最重要的清真寺,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年。”她边说边用手电筒照着墙上,“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土耳其人把所有装饰撤掉,还将这些漂亮的壁画粉刷掩盖。不过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恢复成十三世纪原来的样子了。” 伯恩看见前方有些灯光。安娜卡带他走进北区,这里有很多间礼拜堂,在最靠近高坛的一间里,摆着第十世纪匈牙利国王贝拉三世与其妻安妮皇后的石棺。在一排中世纪雕刻旁,有个古代地窖,有个人站在阴影中。 雅诺斯·佛达斯伸出一只手,伯恩准备上前跟他握手时,三个面带凶相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伯恩迅速拔出手枪,但这个举动让雅诺斯笑了。 “看看枪上的撞针吧,伯恩先生。你以为我会给你一把能用的枪吗?” 伯恩看见安娜卡也拿了一把枪对准他。 “阿勒克谢·康克林是我的老朋友,伯恩先生。而且,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脸。”雅诺斯有张猎人般谨慎的脸,皮肤很黑,一对眉毛看来似乎随时在沉思,下巴有棱有角,双眼闪烁着光芒。他年轻时有明显的美人尖,可是现年六十几岁的他,时间已侵蚀了他的发线,额头上只剩一块三角形岬角般的印记。“听说你杀了阿勒克谢和另一个叫潘诺夫医生的人。为了替阿勒克谢之死复仇,我现在就要在这里杀了你。” “他也是我的老朋友,甚至是我的老师。” 佛达斯看起来既悲伤又认命,他深深叹了口气。“而你竟然背叛他,我想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想抓到费利克斯·希弗。”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佛达斯相当怀疑地说。 “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亚历山大的真名?阿勒克谢和潘诺夫是朋友。” “那会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疯了。” “没错。” “哈萨斯先生认为你疯了,”佛达斯平静地说,“你记得哈萨斯吧,那个差点被你打成肉酱的饭店经理。他说你是个疯子。” “那是他的说法,”伯恩说,“我是稍微用力扭了他的手没错,可是我知道他在说谎。” “他是为了我说谎的。”佛达斯带点骄傲地说。 在安娜卡和三个凶神恶煞的注视下,伯恩走向佛达斯,交出手中那把不能用的枪。佛达斯一接过,伯恩马上抓住他转过身,同时抽出身上的陶质手枪,紧紧抵着佛达斯的太阳穴。“你真以为我在用来路不明的枪之前,不会检查一遍吗?” 他面向安娜卡,淡淡地说:“如果不想看到你父亲脑浆四溅,就把枪放下。别看他,照我说的做。” 安娜卡放下枪。 “踢过来这里。” 她照着伯恩说的做。 至于另外三个男人,他们连动都没动。伯恩随时注意着他们。接着,他把枪管移开佛达斯的太阳穴,然后放了他。“如果我想的话,刚才就可以杀了你。” “那我也会杀了你。”安娜卡恨恨地说。 “我知道你想这么做。”伯恩说。他举起陶质手枪,让她和佛达斯的手下知道他并不想开枪。“那也得要我们是敌人,才会这么做。”他捡起安娜卡的枪,枪托朝着她递了回去。 安娜卡什么也没说,拿起枪便瞄准伯恩。 “你把你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了,佛达斯先生?对,她是会为了你杀人,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要杀人了。” 佛达斯站到安娜卡跟伯恩中间,把她的枪推开。“我已经有够多敌人了,安娜卡。”他温柔地说。 安娜卡把枪移开,但伯恩从她闪烁的眼睛中还是感觉得到敌意。 佛达斯转身面向伯恩。“我说过,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杀阿勒克谢,但你看起来不像个疯子。” “我被陷害了,成了代罪羔羊,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有趣。为什么?”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查清楚。” 佛达斯盯着伯恩好一会儿,然后看看四周,举起双手。“你知道的,如果阿勒克谢没死,我本来要跟他在这里碰面的。这个地方意义十分重大。十四世纪初期,这里是布达城的第一个教区教堂。你看露台上那架大型管风琴,曾经为马提亚斯国王的两次婚礼演奏过。另外,匈牙利的最后两任国王——法兰西·约瑟夫一世和查理四世——就是在这里接受加冕的。没错,这里有很伟大的历史,而阿勒克谢跟我本来也能改写历史的。” “借由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帮助,是吗?”伯恩说。 佛达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间,一阵很大的回音出现,他整个人便双手一摊、往后倒下,前额的弹孔流出鲜血。伯恩一把抓住安娜卡,扑在石砌地面上。佛达斯的手下转身,各自散开,一边寻找掩护一边开枪反击。其中一人马上中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滑,还没倒在地上就已经死了。另一个人跑到长凳边,正拼命想躲到长凳后方,却被一颗子弹击中脊椎,整个身子随即向后弯曲,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伯恩看着第三个人找到掩护,接着又转头看佛达斯,他四肢摊开躺在不停扩散的血泊中,一动也不动,胸口也没有呼吸的起伏。此时,突然一阵激烈的开火,让伯恩的注意力回到第三个人身上;那人本来蹲伏着,现在站了起来,朝教堂的大管风琴上方开了好几枪。结果,他的头突然往后仰,双手摊开,胸前一片血迹迅速向四周蔓延;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伤口,就已翻了白眼。 伯恩抬头望向管风琴摆放的露台,看见一个黑影,马上朝那里开枪。石头碎片向四处喷溅。接着,他迅速抓起安娜卡的手电筒照向露台,一边跑向通往露台的螺旋阶梯。安娜卡慢慢回过神来,看见她父亲后,便开始尖叫。 “回去!”伯恩大喊,“很危险!” 安娜卡不理他,冲到父亲身边。 伯恩为了掩护她,朝露台的黑影开了好几枪,但对方一如他预料并未回击。这名狙击手已达到目的,可能正准备逃跑。 伯恩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冲上阶梯到了露台,他看见地上有个弹壳,但没有停步,继续往前。露台上似乎没人。这里的地面铺着石板,管风琴后方的墙上有雕木镶板。伯恩突然冲到管风琴后方,但不见人影,于是他开始检查管风琴附近的地板,然后是墙壁。其中一片镶板的间隔跟其他片不太一样,有一边离另一片镶板多了几毫米,好像是…… 伯恩用指尖摸索四周,发现这片镶板其实是个狭窄的出入口,一钻进去,就是一道很陡的螺旋阶梯。他举起手枪,爬上阶梯前往另一道门,他推开门,发现外面就是教堂屋顶。正当他探出头,一颗子弹便射向他。 在他往回躲之前,看见一个人爬上屋瓦;屋瓦的角度很斜,更糟的是外面已开始下雨,让瓦片变得十分不牢靠。不过对伯恩有利的是,杀手正忙着保持平衡,无法再对他开枪。 伯恩知道他的新靴子会滑,所以马上脱下来,丢到栏杆旁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屋瓦上横移。下方三十米,就是在古旧街灯照耀下闪烁的教堂广场。他用手指和脚趾撑住身体,继续追赶狙击手。 但伯恩心里一度怀疑,自己正在追的人是可汗,不过可汗怎么可能比他先到布达佩斯?而且为什么对佛达斯开枪,而不是他? 伯恩抬起头,看见对方正朝南面的尖塔前进,他继续攀爬,决意不能让对方逃脱。老旧的屋瓦非常易碎,有一片就突然从他手中脱落,害得他不断挥动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维持住平衡。他丢掉手里的瓦片,瓦片最后掉在十英尺下方一间小礼拜堂的屋顶上,完全粉碎。 他已经在想下一件事了:等狙击手安全到达尖塔后,他就危险了;如果他还暴露在屋顶上,对方就能轻易向他开枪。现在,雨愈下愈大,让屋瓦更加湿滑,能见度也降低,南边的尖塔在五十英尺外,看起来只有朦胧的轮廓。 伯恩离尖塔只剩四分之一的距离时,突然听见某个声音——金属撞击石头的铿锵声——于是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屋瓦,雨水不断冲刷在他身上;这时他又听到一颗子弹从他耳边嗖嗖掠过,他右膝附近的屋瓦应声而碎,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滑出斜坡,向下坠落。 他出于本能放松身体,当肩膀一碰到下方小礼拜堂的屋顶便开始翻滚,减缓下坠的力道,最后停在一扇有色窗户前,正好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伯恩抬起头,发现自己离尖塔不远。他的前方有个小塔,小塔正面的窗户有道长形缺口,没有镶嵌玻璃。他钻进去,爬到塔顶,看见一条直通南面尖塔的狭窄矮墙通道。 伯恩不知道他穿过通道时,狙击手会不会看见他。他深呼吸,冲出门口,在通道上全力冲刺。他看见前方有个影子移动,马上向前翻滚一圈,此时正好传来一声枪响,他流畅地起身继续向前跑,在狙击手开第二枪前便一跃而起,扑进尖塔一扇敞开的窗户。 当他仓促爬上尖塔中央的旋梯时,对方又开了好几枪,激起一堆碎石片从他身边飞过。过了一会儿,上方传来一阵金属咔哒声,他知道敌人已经用完弹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一次跨三阶加速往上冲。接着,他又听见空弹匣掉到地上的金属铿锵声。他往前跳,压低身子,对方没有再开枪,这表示他可能愈来愈接近敌人了。 但光是“可能”还不够,他得确定才行。他将安娜卡的手电筒朝向塔顶,打开开关,随即看见他上方有个影子,影子迅速跑开,他也马上关掉手电筒,以免对方找出自己的位置。 他们快到离地面八十米高的塔顶了,狙击手已无路可逃,他得杀掉伯恩才能离开这里。这样的紧急状况下,可能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而且不顾一切。伯恩要抓住对方豁出去的心理,趁敌人无法冷静思考时,好好掌握这项优势。 伯恩看见阶梯的终点是块圆形空地,四周环绕着很高的拱墙,每面拱墙之间有个开口,风雨就从开口直扑进来。他伸长脖子往上看,心知如果再往前进,对方一定会对他猛烈开火,然而,他也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他拿出手电筒,放在上方某层阶梯,调好角度后,卧倒身子,头部尽量放低,然后伸长手打开灯光。 接下来的一连串子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而噪声还在塔里回荡时,伯恩就开始往上冲。伯恩故意让狙击手以为他要发动最后攻击,打赌狙击手会因为情急而射光所有子弹。 在一片碎石烟尘中,伯恩像只公牛冲向狙击手,让对方不断往后,最后撞在一面拱墙上。对方双手合拳重重捶在伯恩背上,让伯恩跪倒,露出脆弱的颈部。敌人抓住机会,正要攻击伯恩的脖子,伯恩却突然转身,抓住敌人向下移动的手臂,利用对方的动能将他摔倒在地,同时攻击他的后腰。 敌人用脚踝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往后倒,随即又起身扑向伯恩。两人激烈扭打着,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因此扬起的烟尘。在光线中,伯恩看见敌人的样貌:脸很长,金发,淡色眼珠。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惊讶,发现自己原来以为对方是可汗。 伯恩不想杀掉这个人,他想质问对方是什么人,谁派他来,为什么杀佛达斯。可是,对方实在过于顽强,不但击中伯恩的右肩,让他右臂失去了知觉,又趁他改变姿势保护自己之前,成功挥出三拳,让他踉跄退后到一面拱墙的开口外,上半身超出低矮的石头围栏,差点摔了出去。 敌人追了上来,手上反拿着枪,要以枪托当作钝器来攻击。 伯恩摇摇头,试着摆脱右半侧的痛楚。敌人愈来愈近,脸上带着凶残的表情,嘴里发出动物般的咆哮声,手上举起的枪托底部反射着光线。他用力挥动枪托,在空中划出一道浅弧线,明显是要打碎伯恩的头骨。在千钧一发之际,伯恩突然转动身子,留出一个空间,正好让急冲上前的敌人摔出石头围栏。 伯恩马上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可是由于雨水让皮肤变得湿滑,使伯恩无法抓住他。男人尖叫着,从尖塔最高处笔直落下。 第二部 14 夜幕降临,可汗刚抵达布达佩斯。他从机场搭计程车到多瑙河大酒店,假扮成巴黎《世界报》的记者,以亨·拉弗林的名字登记入住。他入境时用的是同一个假身份,不过也带了另一份证件,准备伪装成国际刑警组织的副督察。 “我是从巴黎过来的,要采访康克林先生,”他的口吻充满烦扰,“有太多事情耽搁了,害我迟到了这么久。能不能请你通知康克林先生,说我已经到了?我跟他的行程都很紧。” 正如可汗预料,柜台人员不自觉地看了后方墙上的格架,每一格上都用金箔印着房间号码。“康克林先生现在不在房间,请问您要留言给他吗?” “也只有这样了。明天早上我再跟他碰面好了。”可汗假装写了张纸条封起来交给柜台,接着拿了房间钥匙转身离开,但用眼角余光瞄到柜台人员将纸条放进三号阁楼的格架里。 查出伯恩的房号后,他便搭着电梯到自己的房间,正好就在阁楼下一层。可汗盥洗完毕后,从一个小包包里拿了工具走出房间,走楼梯上到阁楼,接着在走廊站了很久,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聆听,让自己习惯每栋大楼特有的声音。他像个石像般站着,等待着某件事——一个声音,一阵震动或者某种感觉——告诉他究竟该前进还是撤退。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小心前进,勘查整条走廊以确保安全。他走到三号阁楼的柚木质对扇门前,拿出撬锁工具,花了点时间将门打开。 他又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感受房间内的气氛,直觉告诉他里面没人。不过,他还是担心会有陷阱,所以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除了一个鞋盒大小的空包裹外,几乎没有被人住过的迹象,床铺看起来也没人躺过。 可汗心想,伯恩在哪里? 最后,可汗回过神来,走到浴室,打开灯光。他看见塑胶梳子、牙刷、牙膏,还有饭店提供的小瓶漱口水、香皂和洗手乳。他转开牙膏盖,挤了一点在洗手槽里,然后冲掉,再拿出一根回纹针和一个银色小盒子。盒子里有两颗胶囊,外壳是用速溶性凝胶做的,一颗是白色,另一颗是黑色。 “这颗让你心跳持续,另一颗让你心跳减缓,而爸爸给你的那些药丸一点用也没有。”他用男高音模仿《白兔》歌词一边唱着,一边取出白色药丸。 他正要把胶囊塞进牙膏里,用回纹针尖端推进去时,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数到十,然后把盖子转回去,仔细放在刚刚拿起来的位置。 他站着愣了一会儿,困惑地看着在巴黎等飞机时准备好的胶囊。那时候,他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黑色胶囊里装了环蛇的毒液,会让伯恩全身瘫痪,但意识依旧清醒。伯恩比他清楚史巴尔科在搞什么,所以他要跟着伯恩的脚步找出史巴尔科的总部。在杀了伯恩前,他要先知道伯恩掌握的情报。这是他的决定,至少当时是这样。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最近他心里除了狂热的复仇欲之外,又有了其他想法。不管他多努力,始终无法除却这些想法,而他现在才知道,他愈想消灭它们,它们就愈顽强愈不肯消失。 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站在死对头的房间里,却无法执行先前精心策划的行动。而且,他看见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那尊佛像时,又想起伯恩的脸。他握着佛像,感觉熟悉的形状跟重量替他带来慰藉与安全感。他到底怎么了? 他愤怒地咕哝了一声,转身走出伯恩的套房。在走回自己房间的路上,他拿出手机,拨了通本地号码,响了两声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伊桑·赫恩说。 “工作做得如何?”可汗问。 “事实上,我还蛮喜欢的。” “不出我所料。” “你在哪里?”人道有限公司最新上任的发展部门高级职员问道。 “布达佩斯。” “真是意外,”赫恩说,“我还以为你在东非出任务。” “我拒绝那项任务了。”可汗说。他正穿过大厅,走向前门。“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任务。” “所以你来这里一定有什么要紧事了。” “老实说,是因为你老板。你查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具体的东西,不过我知道他正在忙一件很大很大的事。” “怎么说?”可汗问。 “首先,他招待了两个车臣人,一男一女,”赫恩说,“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我们在车臣本来就有个执行计划。不过有个地方非常奇怪,虽然他们的穿着跟西方人没两样——男人没留胡子,女人没戴头巾——但我认得他们,或者该说是他。那个男人就是哈森·阿瑟诺夫,车臣的叛军领袖。” “继续说。”可汗说,一边想他花钱请的这个间谍还真是物超所值。 “然后,前天晚上,史巴尔科叫我去看歌剧,”赫恩接着说,“他说想搞定一个叫拉斯洛·莫尔纳的有钱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可汗问。 “有两点,”赫恩回答,“第一,史巴尔科当晚在中途出现,还一直坚持要我隔天放假;第二,莫尔纳从那时候起就消失了。” “消失?” “就这么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赫恩说,“史巴尔科还觉得我太天真,不会去查这件事。”他轻轻笑着。 “别太过自信,”可汗警告说,“人在这时候最容易犯错。还有,记得我说过的,绝对不要小看史巴尔科。只要你一疏忽,就死定了。” “我知道了,可汗。天哪,我又不是笨蛋。” “如果你是,我就不会花钱雇你了,”可汗提醒他,“你有拉斯洛·莫尔纳家的住址吗?” 伊桑·赫恩把地址告诉可汗。 “现在,”可汗说,“你要做的就是张大耳朵,然后低调点,挖出任何情报,都要通知我。” 杰森·伯恩看着安娜卡·佛达斯走出停尸间,他想可能是警察找她去指认她父亲跟那三个男人。至于狙击手,由于他是脸先着地,所以无法靠牙齿纪录辨识身份,警察一定正将他的指纹送到欧盟资料库里比对。从他们的片段对话中,伯恩知道警察很好奇为什么职业杀手会到马提亚斯教堂杀雅诺斯·佛达斯,但是安娜卡没有回应,最后警察只好让她走。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伯恩也牵涉其中。他一定要避开调查——毕竟他可是国际要犯——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安娜卡。就在不久前,她还想一发轰掉他的脑袋。他希望在她父亲被杀之后,他的行为能让她觉得值得相信。 显然,她相信他,因为她没有向警察提起他,而且还帮他把鞋子藏在存放国王贝拉三世跟安妮皇后石棺的礼拜堂里。他收买了一个计程车司机,暗中跟着她到警察局,然后再到停尸间。现在,他看见警察对她道晚安,提议送她回家,不过她拒绝了。她拿出手机,他猜她要叫计程车。 等警察走了,确定她身边没人后,他便走出阴暗处,迅速穿过街道朝她走去。她一看见他,就收起手机,露出担忧的神情。 “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她四处张望,动作大得让他觉得她过度紧张,“你一直跟着我吗?” “我只想确定你没事。” “我父亲在我面前被杀,”她简短地说,“怎么可能没事?” 他意识到他们正站在街灯下。每到晚上,他总会想着目标与安全之类的事,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无法不想这些事情。“这里的警察可能会很难缠。”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很明显,她对他的回答不感兴趣,因为她已经转身走开,鞋跟在圆石路面上碰撞发出喀哒声。 “安娜卡,我们需要彼此。” 她的背挺得很直,头仰得很高。“你怎么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这是事实。” 她转过身面对他。“不,才不是。”她的眼神发出火光,“都是因为你,我父亲才会死。” “现在是谁在说荒谬的话了?”他摇摇头,“你父亲会被谋杀,是因为他跟亚历山大·康克林做了某件事。也是因为如此,亚历山大才会在家里被杀,而我现在会在这里。”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伯恩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友善,可能是因为父亲将她拉进这个由男性掌控的世界,让她内心不断交战。至少,她正严密地保护自己。 “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父亲吗?” “老实说,不想。”她一手握拳放在腰际,“我要埋了他,然后忘记阿勒克谢·康克林和费利克斯·希弗博士这两个人。” “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很了解我吗,伯恩先生?你知道任何我的事吗?”她斜着头,用明亮的双眼盯着伯恩,“我想不是。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会来这里,假扮成阿勒克谢,这个花招愚蠢透了,谁都看得出来。你就这样笨拙地冲进来,看到有人死了,所以觉得有责任找出我父亲跟阿勒克谢在做什么。” “你很了解我吗,安娜卡?” 她露出嘲讽的笑容,向他走了一步。“噢,没错,伯恩先生,我很了解你。我看过很多像你这样来来去去的人,而每一个在被枪杀身亡前,都以为自己比前一个人聪明。” “那我是谁?” “你以为我不会告诉你吗?伯恩先生,我完全知道你是谁。你是只玩毛线球的猫,只想着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这颗球拉开来看清楚。这对你来说只是个游戏——一个一定要解开的谜团,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你只是因为你想解开的谜而存在,少了这个谜,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错了。” “噢不,我没说错。”她嘲讽的笑容更明显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无法走出阴霾,还有为什么我不想跟你合作,帮你找出谁杀了我父亲。为什么我要帮你?找出答案后,他就会活过来吗?他已经死了,伯恩先生,他再也不会思考或呼吸了。他的身体现在只是一堆没用的东西,等着时间慢慢侵蚀殆尽。” 她再度转身走开。 “安娜卡——” “走开,伯恩先生。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没兴趣。” 他跑着赶上她。“你怎么说这种话?已经有六个人死了,都是因为——” 她用悲伤的表情看着他,他觉得她快哭了。“我央求父亲不要管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或者因为受不了秘密任务的诱惑,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还是陷进去了。我警告过他,说这件事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可是他只是一笑置之——没错,他笑了——还说我是他女儿,所以不可能了解。嗯,这让我更有立场了,不是吗?” “安娜卡,我因为一件跟我无关的双尸命案而被追捕。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被枪杀,我还让人陷害成了主嫌。你能不能体会——” “天哪,你刚刚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全都从你左耳进右耳出了吗?” “我一个人做不来,安娜卡。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的生命就掌握在你手中。请你告诉我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事,告诉我你知道的之后,我保证以后绝不在你面前出现。” 她住在维兹法洛区的弗雅特加街,这个地方夹在城堡区和多瑙河之间,是个狭窄的街区,到处是斜坡和陡峭的阶梯。从她房子前方的凸窗看得见班姆将军雕像;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革命发生前几小时,几千位民众就在这里聚会,挥舞着割掉铁锤与镰刀图案的国旗,然后游行至议会。 公寓里又窄又挤,主要是因为一架平台钢琴占据了客厅一半的空间,跟天花板齐高的书架,堆满了关于音乐史与乐理的书籍、期刊和杂志。 “你会弹?”伯恩问。 “对。”安娜卡简短地回答。 他坐在钢琴椅上,看着谱架上翻开的五线谱,是肖邦的夜曲,降B小调第一号,第九号作品。他想,她一定弹得非常熟练。 从客厅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林荫大道,还有对面的大楼。大楼亮着几盏灯,某处还传来一九五〇年代的爵士乐——瑟隆尼斯·孟克的音乐——在夜晚的空气里飘动。有只狗吠了几声,然后便安静下来;附近不时有车子经过的声音。 安娜卡开灯后,马上走进厨房煮水泡茶;她从壁橱里拿了两组杯具,等茶还在浸泡时,她开了瓶杜松子酒,倒了不少在两个杯子里。 她打开冰箱。“你要吃点什么吗?起司,还是香肠?”她的口气像是在对老朋友说话。 “我不饿。” “我也是。”她叹了口气,关上冰箱门。在决定带他回家后,她似乎也放弃了强硬的态度。他们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再提到雅诺斯·佛达斯或伯恩还找不到凶手的事。这正合他意。 她把掺了酒的茶递给他,两人便一起走到客厅,坐在一组老旧的沙发上。 “我父亲跟一个叫拉斯洛·莫尔纳的中间人一起工作,”她直接说,“就是他暗藏了你要的希弗博士。” “暗藏?”伯恩摇头,“我不懂。” “希弗博士被绑架了。” 伯恩突然紧张起来。“谁做的?” 她摇摇头。“我父亲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她皱起眉头,集中注意力,“这就是为什么阿勒克谢第一个就找他,他需要我父亲的帮忙,才能救出希弗博士,将他藏到秘密地点。” 伯恩突然想起麦琳·杜蓉的话:“那天,亚历山大在很短的时间内拨出和接听了一大堆电话。他非常紧张,我知道当时一定是什么任务的紧要关头。我听见好几次希弗博士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可能就是任务的目标。”这就是任务的紧要关头。 “所以你父亲成功救出了希弗博士。” 安娜卡点头。灯光照在她头发上,发出铜般的深红色,她的眼睛和半个额头都在阴影中。她双膝并拢坐着,上身微弯前倾,两手握着茶杯,像是要从里面吸取温暖。 “我父亲一找到希弗博士,就把他交给了拉斯洛·莫尔纳,这完全是为了安全考量。父亲跟阿勒克谢都很怕那个绑架希弗博士的人。” 伯恩心想,这也跟麦琳说的符合:“那天他真的很害怕。” 他正努力厘清头绪。“安娜卡,这些事件开始变得有意义了,你要知道,你父亲被杀是有人设计的。我们进教堂时,狙击手早就在里面了;他知道你父亲在忙什么。” “什么意思?” “你父亲在说出我要的讯息前就被杀了,可见有人不想让我找到希弗,这个人可能就是绑架希弗的幕后黑手,也就是你父亲跟亚历山大都害怕的人。” 安娜卡睁大了眼睛。“那么拉斯洛·莫尔纳现在可能就有危险了。” “这个神秘人物会知道你父亲跟莫尔纳有关联吗?” “我父亲非常谨慎,十分注意安全问题,所以不太可能。”她看着他,眼神充满惊恐。 “不过,父亲在马提亚斯教堂的保护措施就被突破了。” 伯恩点头表示同意。“你知道莫尔纳的住址吗?” 安娜卡开车载伯恩到玫瑰岗的高级住宅区,莫尔纳就住在其中一栋公寓。布达佩斯的建筑十分混杂,但外观都是灰白石材,精心上了层漆,看起来就像生日蛋糕,雕饰着各种过梁与飞檐,锻铁铸成的阳台上放着许多花盆。这些房子都由古雅的大圆石铺路面隔开,路旁点缀着几间咖啡馆,内部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淡黄色光芒,照在贴了木头镶板的墙上。同时透过店面有斑点的染色玻璃,射出色彩艳丽的光线,看起来有种十九世纪末的风格。这个城市最明显的特征和巴黎一样,就是让一条迂回的河流切成两边,靠着桥梁互相联结。除此之外,整座城市充满了蚀刻的石块、歌德式尖塔、弯曲的公用楼梯、内有灯光照明的堡垒、包覆着铜箔的圆屋顶、布满常春藤的墙面、纪念雕像,还有光彩夺目的马赛克图案。下雨时可以看见上千支打开的雨伞,感觉就像河上流动的帆船。 这些事物和景象深深影响了伯恩,他觉得自己就像到了一个梦中见过的地方,而且梦里极为清晰的情境就来自他的潜意识。不过,从破碎的记忆中,他记不得自己对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怎么了?”安娜卡似乎发现他心神不定。 “我来过这里,”他说,“记得我说过这里的警察可能会很难缠吗?” 她点点头。“你说得完全没错。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他把头向后靠。“几年前我出过一次严重意外。其实,也不算是意外,我在一艘船上中枪,然后落水,差点因为休克和出血过多而死。在法国黑港岛的一位医生救了我,帮我取出子弹,一直照顾我到完全康复,可是我的记忆却受到损伤。有段时间我得了失忆症,但后来渐渐费力地想起以前一些破碎的片段。但这辈子我的记忆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了。” 安娜卡没说话,继续开车,但从她的表情看来,伯恩的故事打动了她。 “你没办法想像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伯恩说,“除非发生在你身上,不然根本无法理解或描述。” “就像没有锚而四处漂流的船。” 他看着她。“对。” “你四周的海洋一望无际,看不见陆地,也没有太阳月亮或星星指引你回家的方向。” “就像这样没错。”他十分惊讶,本来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不过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栋豪华石造建筑前方。 他们下车,走到门厅,安娜卡按了个钮,一盏小灯泡亮了起来,黯淡的光线照在马赛克地板上;拉斯洛·莫尔纳的门铃响了一阵子,没人回应。 “应该没什么,”安娜卡说,“莫尔纳很可能在希弗博士那里。” 伯恩走到门前,门板又厚又宽,底部有蚀刻着图案的毛玻璃,大约与腰齐高。“等一下就知道了。” 他弯腰开锁,没多久就打开了。安娜卡按下另一个按钮,里面一盏大灯亮了三十秒,她趁这段时间带伯恩走上弯曲的宽阔楼梯到二楼莫尔纳的公寓。 莫尔纳的门锁比较难开,不过伯恩最后还是打开了。安娜卡本来急着要进去,但伯恩制止她。他拿出陶质手枪,慢慢推开门,里面的灯亮着,但非常安静。他们从客厅走到卧室,再到浴室和厨房,发现公寓里的物品十分整齐,没有打斗痕迹,也没看见莫尔纳。 “我担心的是,”伯恩收起手枪,“灯还亮着,他不可能就这样去找希弗博士。” “那他可能随时会回来,”安娜卡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等。” 伯恩点点头。他站在客厅,从书架和桌上拿起几个相框。“这是莫尔纳吗?”他问安娜卡,一边指着相片中梳着整齐浓密黑发的胖男人。 “就是他。”她看看周围,“我的祖父母以前就住在这栋楼,小时候我常在大厅玩,住在这里的小孩都知道可以躲在哪里。” 伯恩用手指滑过一堆旧式唱片封套,唱片旁边摆着一台昂贵的立体音响和黑胶唱机。“看来他是个歌剧迷兼发烧友。” 安娜卡探过头来。“没有CD音响?” “像莫尔纳这种人,会告诉你音乐在数位化后,就会失去所有录音时的原汁原味。” 伯恩走到书桌前,看见一部笔记本电脑,一边插着插头,另一边连着资料机。屏幕是一片黑,不过他碰了碰底座,感觉是温热的,于是他按了Esc键,屏幕马上出现画面;原来电脑进入了“休眠”模式——并没有关机。 安娜卡跟上来,读出屏幕的内容:“炭疽热,阿根廷出血热,隐球菌症,肺鼠疫……天哪,为什么莫尔纳要看这种网站,描述致命的——这些叫什么——病原体吗?” “我只知道希弗博士是整件事从头到尾的关键人物,”伯恩说,“希弗博士还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时,亚历山大·康克林就开始接触他了——他正在进行美国国防部的某个先进武器计划。不到一年,希弗博士就转调到中情局的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接着没多久,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希弗做的是什么研究,竟然能让康克林这么关注,不但惹火了国防部,还从中情局手里把这个国家级科学家带走,藏了起来。” “也许希弗博士是细菌学家或流行病学家。”安娜卡颤抖着,“这个网站的资讯实在太恐怖了。” 她走进厨房倒水,伯恩则继续浏览网站,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将滑鼠移到浏览器上方的网址列,查看莫尔纳最近去过的网页。他点选莫尔纳最后看过的网址,联结到一个即时科学论坛,接着他又点选记录区,看看莫尔纳去过哪几个版面,以及发表了什么言论。大约在四十八小时前,莫尔纳用L?szló1647M这个账号登入过论坛,伯恩心跳加速,花了几分钟看完他和另一位论坛成员的对话记录。 “安娜卡,来看一下,”他喊,“希弗博士似乎不是细菌学家,也不是流行病学家。他是个研究细菌微粒行为的专家。” “伯恩先生,你最好来我这儿看一下,”安娜卡回答,“快点。” 她的声音很紧张,所以他迅速跑了过去,看见她站在洗手槽前愣住不动,一只手还拿着水杯悬在空中。她的脸色苍白,看见他过来后,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怎么了?” 她指着流理台和冰箱之间的空间,他看见那里整齐叠了七八个上了白色胶膜的金属网架。 “这些是什么?”他说。 “是冰箱的网架,”安娜卡说,“有人拿了出来。”她转身面对伯恩,“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也许莫尔纳换了新冰箱。” “这一个就是新的。” 他检查冰箱后方。“插头还插着,压缩机似乎也运转正常。你没看里面吗?” “没有。” 他握住把手,打开冰箱门。安娜卡倒抽了一口气。 “老天。”他说。 他们看见一双笼罩死亡阴影的眼睛。少了网架的冰箱里,原来装了一具尸体——全身蜷曲,皮肤变成蓝白色的拉斯洛·莫尔纳。 第二部 15 警笛反复的尖啸声,让他们回过神来。伯恩冲到窗前往下看,五六辆闪着蓝白灯光的车子集结在附近,警察下车后,全都赶向莫尔纳住的这栋大楼。他又被设计了!这跟在康克林家的情景实在太像了,他知道一定是同一个人搞的鬼。这很重要,因为他知道了两条线索:第一,有人正监视着他跟安娜卡。是谁,可汗吗?他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可汗用的方式愈来愈倾向正面对决。 第二,可汗说他没杀亚历山大和莫瑞,这应该是实话,因为伯恩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撒谎。所以有嫌疑的,就是在康克林家通知警察的人。这个人的幕后主使是不是以布达佩斯为总部?极有可能。康克林正准备来布达佩斯时,就被杀掉了;希弗博士也曾经和雅诺斯·佛达斯,还有拉斯洛·莫尔纳待在布达佩斯。每条线索都指向这个城市。 虽然他的脑中闪过这么多想法,但他的动作可没停下;他叫安娜卡放下水杯,把杯子上跟其他地方的指纹擦掉。他拿了莫尔纳的手提电脑,擦干净音响跟前门门把的指纹,然后跟安娜卡一起跑出公寓。 他们已经听见警察冲上楼梯的声音,电梯里一定也有他们的人。 “没办法了,”伯恩说,“我们得往上走。” “他们为什么现在来这里?”安娜卡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就在这儿?” “他们不知道,”伯恩边说边带着她往上跑,“一定有人监视我们。”他不喜欢现在这种状况,因为这让他想起马提亚斯教堂的那个狙击手:爬得愈高,就可能摔得愈重。 他们还差一层楼就到屋顶,安娜卡突然拖住他的手小声说:“这里!” 她带他穿过走廊,后方的楼梯间正回响着一堆人声。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三个走廊的距离,看见一扇像是紧急出口的门。安娜卡推开门,里面有条很短的走道,差不多十英尺外又有另一扇门,门板的金属磨损得很厉害。伯恩走到她前面。 他把门上方跟下方的门栓拉开,再打开门。结果,门后只有一道冰冷的砖墙。 “你看看!”席拉警探说;他完全不在意队上一个新进菜鸟呕吐在他刚擦亮的皮鞋上。学校里的训练当然没有这些东西,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冰箱里蜷曲的尸体。 “公寓里没有人。”他一位手下说。 “还是采个指纹吧。”席拉警探说。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金发壮汉,有双睿智的眼睛,跟一个断过的鼻子。“我想凶手不会笨到留下指纹,不过谁知道呢。”他说。接着他指着一个地方说:“看看这些烧伤,其中一个刺孔似乎特别深。” “酷刑,”一个瘦削的小队长说,“而且是专家。” “不只是专家,”席拉警探说道,然后弯腰闻着他怀疑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他还很享受这过程。” “电话密报说凶手就在公寓里。” 席拉警探抬起头。“如果不在公寓,那一定在这栋大楼里。”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给刚到的鉴识小组。“叫他们分开搜索。” “已经吩咐过了。”小队长回答,语气似乎在提醒席拉他可不想一直只当个小队长。 “跟死人相处够久了,”席拉警探说,“我们也加入搜索吧。” 他们穿过走廊,小队长边走边告诉席拉电梯已经查过,还有底下的楼层。“凶手只有一条路可走。” “叫我们的神枪手上屋顶。”席拉说。 “已经派去了,”小队长说,“刚进大楼时,我就叫他们搭电梯上去了。” 席拉点点头。“在我们上方还有几楼,三楼吗?” “是的,长官。” 席拉一步两阶。“屋顶检查完后,我们就可以慢慢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那扇背后有短走道的门。 “这通往哪里?”席拉问。 “我不知道,长官。”小队长说,心里暗自苦恼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答案。 他们进了走道,看见磨损的金属门。“就这个?”席拉端详了一下子。“上方跟下方都有门栓。”他移近点,看见金属闪着亮光。“刚被拉开过。”他拿出手枪,打开背后只有砖墙的门。 “看来我们的凶手也跟我们一样失望。” 席拉盯着砖墙,看看有没有哪块砖头是新的。接着他伸出一只手,仔细摸着每一块砖头,到第六块时,砖头轻轻移动了一点。小队长正要喊出声时,他赶紧压住对方的嘴,示意保持安静,然后轻声说:“带三个人检查下一栋大楼。” 他们躲的地方是两栋大楼墙壁的中间空地,又潮湿又不舒服。伯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专注地聆听任何动静,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声音只是老鼠发出的,可是声音后来又出现,他马上知道是什么:砖头跟水泥摩擦的声音。 “他们找到了,”他握住安娜卡,对她轻声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们进来的地方很窄,不到两英尺宽,但上方的空间似乎在黑暗之中无限延伸。他们脚下踩的是某种金属管,这不算最稳固的地板,也许只要几根管子松脱,他们就会往下坠,但伯恩管不了那么多。 “你知道离开这里的路吗?”伯恩轻声说。 “应该知道。”她回答。 她向右转,双手摸着另一栋大楼的墙面。 她差点跌倒,不过又站稳身子。“就在这附近。”她低声说。 他们继续缓缓前进。突然,一根管子承受不住伯恩的重量而松脱,让他左脚踩空,身体倾斜,肩膀撞到墙面,莫尔纳的手提电脑也掉出手中。他伸手要抓住电脑的同时,安娜卡也转身抓住他,把他向上拉。他看见电脑撞到下方一根管子,然后从缝隙中掉落,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还好吗?”安娜卡问。 “没事,”他不高兴地说,“可是莫尔纳的电脑掉了。” 过了一会儿,伯恩整个人定住不动。他听见后方有动静,缓慢且声音细微——有人在呼吸——于是他拿出手电筒,大拇指放在开关上。他贴着安娜卡的耳朵说:“他就在这里,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他感觉到她点了头,也闻到她肌肤发出的麝香与柑橘香水味。 后方突然传来叮当声——有个警察踢到两根金属管焊接点的突出部分。他们全部保持不动,伯恩的心跳开始加速。接着,安娜卡握住他的手,让他摸到墙上一道没涂水泥浆的部分。 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推开这块墙面,后面的警察一定会看见光线,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伯恩决定冒个险,于是贴近安娜卡的耳朵轻声说:“等你推开墙的同时,给我个信号。” 她稍微用力握了他的手表示回应,等她再用力握第二次时,他便将手电筒朝后方打开开关。突然发出的强光,会让后方的人暂时看不见,伯恩趁机帮忙将安娜卡推过墙上三乘三英尺的开口。 安娜卡出去了,伯恩继续照着后方,不过他突然感到脚下的管子一阵震动,接着便受到重重一击。 席拉警探试着从一阵眼花中回过神来。他最自豪的就是总会事先想到各种可能并做准备,但对方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他意料,让他非常愤怒。他摇着头,但于事无补——光线让他暂时失明。但如果他站着等光线消失,凶手一定早就溜了,于是,尽管视力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决定出其不意地展开攻击。他冲上前,低着头用力撞在凶手身上。 在这么阴暗狭窄的地方,视力几乎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使出学校里学过的,用拳头、手掌和鞋跟攻击对方。他相信只要完全照着训练时所教的做,占了优势之后,最后一定能够取胜。他知道对方一定没料到自己会往前冲,所以把握住机会不断攻击以占尽优势。 然而,对方非常强壮,更糟的是,他还是个近战高手;席拉马上知道,再拖下去,自己一定会输,要迅速结束这场搏斗才行。但他犯了个大错,就是露出脆弱的颈部。他感觉到对方猛然一击,可是并不觉得痛,不过在双脚弯曲之前,他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伯恩穿过墙上的洞,然后帮安娜卡把砖块排回原位。 “发生了什么事?”她气喘吁吁地问。 “有个警察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们进了另一条短走道,穿过门后就是大厅,贴着印花壁纸的墙上有一排玻璃灯台发出温暖的光线,四周散布着深色木头长凳。 安娜卡按下电梯按钮,可是电梯到达他们的楼层时,伯恩瞄到里面有两个持枪警察。 “哦,可恶!”他说,然后马上抓了安娜卡的手,拉着她冲到楼梯间。他听见下方有许多脚步声,知道出路被堵住了,后方的两个警察也出了电梯门,朝他们跑来。伯恩带着她上楼,一到了走廊,马上撬开第一扇门的锁,在警察追上来前躲进去关上门。 他们进来的这间公寓又暗又静,不能确定有没有人在家。伯恩走向侧窗,打开窗户,从窗台看见下方狭窄的小巷,路边摆着几个绿色金属大垃圾桶,巷子里的光线来自外面一盏街灯。他看见三扇窗户之外有个防火逃生梯,可以往下直接通到巷子,而巷子里目前看来还没有人。 “来吧!”他一边说,一边爬出窗台。 安娜卡睁大眼睛。“你疯了吗?” “你想被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惟一的出路了。”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我怕高。” “这里不会很高,”他伸出手,摇动手指,“来吧,没时间了。” 她深吸一口气,爬出窗台,他则把窗户关上。她低头往下看,差点摔了下去,还好伯恩把她拉回来靠着墙面。“天哪,你还说不会很高。” “对我来说是不高。” 她咬着嘴唇。“我要杀了你。” “你试过了。”他握紧她的手,“跟着我就没事,我保证。” 他们移动到窗台边缘。他不想催她,可是不快点不行,等警察查遍整栋楼后,他们迟早会进这条巷子。 “你现在得放开我的手。”他说。看到她正低着头,马上又接着说:“别往下看!如果你觉得头晕,就看着墙面,专注盯着某个小东西,雕刻或什么都行。分散注意力就不会怕了。” 她点点头,放开他的手;他伸出一只脚,踏在下一个窗台底部,右手握住窗台上缘,然后把重心从左侧移到右侧。他收起左脚,流畅地移到下一个窗台,然后露出微笑,对她伸出一只手。 “现在换你了。” “不行。”她用力摇头,脸色一片苍白,“我没办法。” “可以,你行的。”他又摇动着手指,“来吧,安娜卡,踏出第一步,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只是把你的重量从左边移到右边而已。” 她没说话,又摇摇头。 他继续笑着,以掩饰内心的焦急。在这个地方,他们毫无招架之力,要是警察现在进了巷子,他们就死定了。他们得爬到逃生梯,而且要快。“一只脚就好,安娜卡,先伸出你的右脚。” “天哪!”她待在窗台边缘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如果我掉下去怎么办?” “不会的。” “可是如果——” “我会抓住你。”他笑得更开,“是时候了。” 她照他说的做,伸出右脚。他教她怎么用右手抓住窗台上缘,这次她也照做,而且没有迟疑。 “现在移动你的重心,从左到右,然后跨过来。” “我动不了。” 他察觉到她正要低头往下看。“闭上眼睛,”他说,“感觉到我握着你的手吗?”她点点头没说话,似乎怕一出声,声带的振动就会害她向下坠。“移动你的重心,安娜卡。只要从左移到右就行,很好,现在移动你的左脚跨到——” “不行。” 他搂住她的腰部。“没关系,只要抬起左脚就好。”她一这么做,他就迅速把她拉向自己,而且稍微用力了点。她靠着他,因为害怕而颤抖着,不过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还有两个窗台要爬。他移到边缘,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们愈快爬完愈好;她在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台的表现好了些,要不是她变勇敢了,就是什么也不想,只照着他说的做。 终于,他们到了逃生梯,开始往下爬。外面的街灯在巷子里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伯恩一度很想对影子开枪,但还是继续爬。 他们还差一层,就能从垂直的逃生梯下到地面,但伯恩感觉到光影有了变化。巷子里的两个影子正朝着对方前进——有两个警察分别从两端进了巷子。 警察一发现凶手时,席拉的小队长就带着一个人出了大楼。他知道自己够聪明,能够发现大楼与大楼间的通道,他也觉得凶手逃出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大楼后,不会就这样乖乖困在下一栋大楼的楼梯间。也就是说,凶手会想办法逃生,所以小队长要封锁所有出路。他派了一个人上屋顶,两个人分别看守前后门,最后,就剩旁边的巷子了。他不知道凶手会不会逃到巷子,但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 他运气不错,站在巷口时,就看见逃生梯上的人影。在对街的街灯照耀下,他看见他的手下已经从另一头进了巷子。他对手下做了手势,指着逃生梯上的人影,然后拿出手枪走向逃生梯。逃生梯上的人影也开始移动,而且似乎分成两部分;小队长很惊讶,原来上面有两个人! 他举起手枪开火,子弹在金属上擦出火花,接着他看见一个影子从空中一跃而下,在地上滚了一圈,消失在两辆垃圾子母车之间。他的手下冲过去,但他停了下来。他看见手下蹲低身子,察看两辆子母车之间的空隙。 小队长抬起头看第二个人影,刚才由于灯光微弱,看不清楚,不过他又发现现在逃生梯上并没有人。这人跑去哪里了?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他手下身上,可是人也不见了,于是他上前几步,喊了手下的名字,结果没有回应。他拿出无线电,准备请求支援,突然有某样东西从上面砸了下来。他重重跌到地上,然后用一侧膝盖撑起身子,摇着头想让自己清醒点。接着,有个影子从子母车之间出现,等他发现那不是他手下时,身上已经中了一击,随即不省人事。 “那样实在很不聪明。”伯恩弯腰拉了倒在地上的安娜卡一把。 “不客气。”她说,接着甩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 “我以为你怕高。” “我更怕死。”她不客气地回应。 “走吧,我们要在其他警察出现前离开这里,”他说,“你来带路吧。” 可汗看着伯恩和安娜卡跑出巷子,虽然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他认得伯恩的体型和步态。虽然他也记住了伯恩那个女同伴的特征,但他对她不感兴趣。他跟伯恩一样,怀疑警察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而且,他也觉得现在的情况跟康克林家的场景非常类似。一定又是史巴尔科搞的鬼。 麻烦的是,可汗在康克林家附近发现了史巴尔科的手下,但在莫尔纳公寓大楼四条街的范围内,却看不到可疑人物。所以,报警的人是谁?伯恩跟那个女人进入大楼时,一定有人在监视,然后暗中通知警察。 可汗发动租来的车,跟踪伯恩搭的计程车。另一个女人继续走着。可汗知道伯恩准备循原路回到他来的地方,还知道他会换搭好几辆计程车以抹除行踪。 最后,伯恩的计程车在一间奇拉利浴池北边四条街处的弗特雅街下了车,进入一栋大楼。 可汗放慢车速,停在对街路边——他不想越过那栋大楼的入口。他将引擎熄火,连人带车隐没在黑暗中。亚历山大·康克林,杰森·伯恩,拉斯洛·莫尔纳,哈森·阿瑟诺夫;他想到史巴尔科,纳闷这些名字到底如何产生联结,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联系,只是他还没发现而已。 五六分钟过后,另一辆计程车也停在同样的地点,可汗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下车。他睁大眼睛想瞥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进了大门,只看到她的红色头发。伯恩进了大厅后,灯就一直亮着,可见他一直在等这个女人——这一定是她的公寓。不到三分钟后,四楼——也是顶楼——一间房的灯光就亮了起来。 知道他们在哪里后,他就开始打坐,但试了一小时,还是无法沉淀思绪,最后只好放弃。在黑暗中,他握住身上挂的佛像,然后几乎马上陷入沉睡,像颗大石头坠入一直重复的噩梦之中。 水面下一片黑暗,而且似乎充满了邪恶力量,不断产生漩涡。他试着游出水面,用尽全力伸展身体,连骨头都快要裂开了。可是,他还是继续沉入黑暗中,被脚踝上绑着的绳子往下拖。他觉得肺快烧起来了;他很想呼吸,可是他知道只要一张开嘴,就会喝下很多水,然后淹死。 他伸手向下想解开绳子,可是绳子太滑,完全抓不住。他觉得恐惧像股电流通过身体,害怕黑暗中有什么正等着他。恐惧像支钳子紧紧夹住他,他克制着不让自己胡言乱语。接着,他听见黑暗深处传来一阵声音——钟的铿锵声,以及红色高棉那些和尚在被屠杀前的吟诵声。最后,这些声音融合为一,变成一首男高音唱的曲子,不断重复哀鸣着,听起来好像是在祈祷。 正当他往下盯着黑暗的深渊,他慢慢发现,无情地将他拉向毁灭的,是绳子另一端系着的模糊人影,而且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曲子一定也来自这个形体。他知道是对方在下面不断制造强力漩涡,他对这个人的感觉非常熟悉。但现在,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声音根本不是来自这个熟悉的形体,因为对方已经死了,所以对方的重量才会不断拉着他下沉。 声音是从他附近发出来的,他现在才知道,这阵像男高音的哀鸣声——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而且正触动着他全身的每个部位。 “莉莉!莉莉!”他在淹死之前不断发出这个声音。 第二部 16 史巴尔科与席娜在日出前抵达克里特岛,飞机就在伊拉克利翁外的卡森兹奇机场降落。随行的还有一位外科医师跟三个男人,席娜在航程中仔细观察过他们:这几个人不算魁梧,似乎是特意挑选过的,因为这样在人群中不会特别醒目。史巴尔科非常注意安全问题,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是人道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而是导师,所以他特别低调,同行人员也是一样。席娜注意到他们在静止不动时展现出的能力,因为他们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而当他们开始移动时,动作流畅得就像舞者或瑜伽大师一样有自信。她从他们的深色眼珠里看见专注与决心,这是要经过好几年严格训练才会有的。即使他们对她露出恭敬的微笑,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体内潜伏着危险,正等待时机展现出来。 克里特岛是欧洲跟非洲之间的门户。好几个世纪以来,这个岛在地中海艳阳的照耀下,一直是通往南方埃及亚历山卓港与利比亚班加西港的过道。然而,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定会引起许多掠夺者的觊觎,因此在这个文化交杂的地方,充满着血腥的历史。来自不同地方的侵略者,带着各自的文化、语言、建筑及宗教,有如岸边的波浪,一波波冲刷上克里特岛的海湾及海滩。 公元八二四年,撒拉森人发现了伊拉克利翁,他们一开始将这里命名为查恩德斯——是阿拉伯文护城河一词的贬义——因为他们在这地方的周围挖了壕沟。撒拉森人统治了一百四十年后,拜占庭人抢走了控制权,而且派了整整三百艘船,将搜刮的战利品全运回拜占庭。 在威尼斯占领时期,这座城市被称为堪地亚,是东地中海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但这一切却在第一次土耳其人入侵时消失殆尽。 多元化的历史,在这里随处可见:伊拉克利翁的巨大威尼斯堡垒,保卫着美丽的港口免于侵略;威尼斯凉廊里有著名的市政厅;“库柏斯”喷泉附近的救世主教会,被土耳其人改成了瓦利德清真寺。 不过,从考古学角度来看,克里特岛最早出现也最重要的迈诺安文明,在这个忙乱的现代化城市里却找不到痕迹了。虽然克诺索斯宫的遗迹就在城外,但历史学家指出,撒拉森人选择在这里建立查恩德斯,只是因为几千年前这里曾是迈诺安人的主要港口。 事实上,克里特岛是个覆盖着神话的地方,只要踏进这里,一定会听到关于它起源的传说。早在撒拉森人、威尼斯人或土耳其人存在前好几个世纪,克里特岛就以其传奇故事而闻名:克里特岛的第一位国王名叫迈诺斯,是个半神半人,他的父亲是宙斯,母亲是欧罗巴。据说宙斯为了追求欧罗巴,化身为一头公牛,此后公牛便成了这个岛的象征。 迈诺斯为了跟两位兄弟争夺克里特岛的统治权,向海神波塞冬祈祷,并承诺只要打败两位兄弟,就愿意永远臣服海神。波塞冬听见了迈诺斯的祷告,从海中升起一头白牛,要迈诺斯杀来献祭以表示顺从,但迈诺斯贪求这头公牛,将其据为己有。波塞冬大为震怒,于是让迈诺斯的妻子爱上这头牛,而且她私下找了迈诺斯最喜欢的工匠达德勒斯,为她建造一只空心的假木牛,好让她躲进去与迈诺斯的公牛发生关系。最后,她生下了迈诺托——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凶残地造成许多破坏。于是迈诺斯要达德勒斯建造一个大型迷宫,让他永远逃不出来。 史蒂朋·史巴尔科与他的成员开车在城里陡峭的路上前进时,一直想着这些东西,因为他很喜欢希腊神话——这些故事强调乱伦、强暴、流血,还有对神明的傲视。他在故事人物中发现很多自己的特质,因而他也相信自己是个半神半人。 伊拉克利翁跟许多地中海岛屿的城市一样,都建在山边,陡峭的道路两旁皆为石造房屋,路边停着计程车和公车。事实上,整座岛的山脊都串连在一起,称为白山山脉。 史巴尔科从拉斯洛·莫尔纳口中拷问出来的地址,大概就在整段斜坡的中间处。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建筑师,叫做伊瑟托斯·达德勒卡,显然就是以神话里那位建迷宫的工匠为名。史巴尔科的人先前已经查出,这栋房子租给一个跟拉斯洛·莫尔纳有关联的公司。他们抵达时,天空正要破晓。 简单勘察一下环境后,他们全戴上耳麦,利用无线通讯对谈。他们带的武器是改良强化过的十字弓,发射时不会产生噪声;检查完武器后,史巴尔科跟两个手下对表,然后要他们绕到后门,他跟席娜则从前门进去,剩下一个人,就在外面负责把风,有任何可疑情况或警察出现时,就随时通知他们。 街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没有活动的迹象。房子里没开灯,跟史巴尔科预料的一样。他看着手表,等到秒针快要归零,便对着麦克风倒数计时。 房间里的佣兵已经开始活动,今天是变更藏身地点的日子,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离开。他们每三天就带着希弗博士换个地点,动作迅速安静,而且最后一刻才会决定下个藏身处。因此,他们每次都要留下几个人检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此刻,佣兵正分散在房间各个角落。一个人正在厨房煮浓烈的土耳其咖啡,另一个在浴室。还有一个人才刚打开卫星电视;他兴趣缺缺地看了电视荧幕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察看街上的动静。一切正常。他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扭动身体,然后穿戴上手枪皮套,准备检查周围。 他打开锁,拉开前门,随即被史巴尔科一箭贯穿心脏。他双手摊开往后倒,翻了白眼,还没躺到地上就已经断了气。 史巴尔科与席娜跟后门的手下同时进了屋子,正在煮咖啡的佣兵丢下杯子,拿出武器打伤史巴尔科的一个手下,但随即也被十字弓射死。 史巴尔科对席娜点点头,然后一次跨三阶跑上楼。 浴室关着的门口突然射出几发子弹,席娜马上反应,叫史巴尔科一个手下到后门外守着,然后要另一个人把门踢开。他们冲进浴室时,并没有人朝他们开枪,原来佣兵从窗户爬了出去。席娜早就料到这点,所以她刚刚才会先派人到后门。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弓箭射出咻的一声,接着有人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在二楼的史巴尔科,正蹲伏着身子检查每个房间。第一间卧室是空的,于是他向下个房间移动,但在经过床边时,他从左侧梳妆台的镜子发现动静。床底下有东西在动。他突然跪到地上,朝里面射了一箭。整张床被举起来,有个人胡乱挥打着,发出痛苦的声音。 史巴尔科还跪着,替十字弓装上另一支箭,正要瞄准时,对方将他推倒。他觉得有个硬物击中头部,然后一股重量压到他身上。他丢下十字弓,迅速抽出一把猎刀,往上插入对方的身体。刀身完全没入后,他便用力转动刀子,大量鲜血溅到他身上。 他哼了一声,把佣兵推开,用床单的褶边把刀子擦干净收起来。接着,他拿起十字弓,朝床上发射,射穿床铺,床垫的填充物喷了出来,在空中飘舞着。 检查完二楼剩下的房间后,他走下楼到客厅,空气中满是开枪后的火药味。他一个手下带着还活着的最后一个佣兵从后门进来,这个佣兵伤得很重。整个行动不到三分钟就完成,合乎史巴尔科的预期;愈快解决,愈不容易引起外人注意。 希弗博士不在这里,但史巴尔科知道拉斯洛·莫尔纳没说谎。莫尔纳跟康克林策划救走希弗时,雇用的就是这几个佣兵。 “结果如何?”史巴尔科问手下。 “马尔科受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子弹穿过他的左手臂,”其中一个人说,“两个对手死了,一个重伤。”这名手下轻轻挥动自动手枪,指着受伤的佣兵说:“不接受治疗的话,这个也撑不久了。” 史巴尔科看看席娜,对她点头。她走到佣兵前跪了下来,把他翻转过来。他呻吟着,鲜血不断流出。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匈牙利语问。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拿出一小盒火柴。“你叫什么名字?”她重复一遍,不过这次用的是希腊语。 佣兵还是没回应,于是她对史巴尔科的手下说:“抓稳他。” 两个人弯腰照做,佣兵挣扎一下之后就不动了。他镇定地看着她,毕竟他也是个职业军人。 她划了根火柴,空气中出现一股强烈的硫磺味。接着,她用大拇指跟食指把佣兵的眼皮拉开,拿着火柴移向他的眼球。 佣兵的另一只眼睛疯狂乱眨,呼吸变得急促。在他眼中闪烁着的火焰愈靠愈近了。席娜知道他很害怕,但他并不相信她敢这么做。她想,可惜,不管相不相信,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佣兵大声尖叫,尽管史巴尔科的手下已经抓住他,他的身体还是用力弯成了拱形。虽然火柴已经熄灭,他仍痛苦地扭曲着,不断嗥叫。他剩下的一只完好眼睛正来回转动,似乎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席娜点燃另一根火柴,结果佣兵突然开始呕吐,但她不为所动。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知道只有一件事能让她停手。他并不笨,他知道是什么事。而且,不管莫尔纳给多少钱,都比不上这样的折磨。看见他还完好的眼睛流下的泪,她知道他投降了。但她不会停手,除非他说出希弗的下落。 史蒂朋·史巴尔科从头到尾都站在她后方观察着,他实在印象深刻。他把拷问的工作交给席娜时,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从某方面来说,这算是个测试;但还不只这样——他想透过她刑罚的方式来了解她。 史巴尔科每天都在透过话语操纵人物与事件,因此他一直不相信其他人。人们就是会说谎。有些人喜欢说谎后的效果;有些人为了保护自己,不自觉地就会说谎;有些人甚至会对自己说谎。 只有从行为,尤其是在极端状况下的行为,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正本性,这是无法欺骗的,因此你可以放心地相信眼前所见。 现在,史巴尔科看见了席娜的另一面。他怀疑哈森·阿瑟诺夫知道这一面,就算告诉他,他也应该不会相信。席娜的内心跟岩石一样坚硬,比阿瑟诺夫还坚强。史巴尔科看着她从佣兵口中问出情报,知道就算没有阿瑟诺夫,她也能过得很好,反倒是阿瑟诺夫不能没有她。 伯恩醒来,听见钢琴的琶音练习,也闻到咖啡的香味。有段时间,他整个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安娜卡的沙发上,盖着绒毛被,枕着鹅毛枕头。接着,他突然起身,恢复清醒,阳光已经布满了安娜卡的公寓。他转身,看见她坐在闪着光亮的平台钢琴前,旁边摆着一杯咖啡。 “几点了?” 她继续练习和弦,没有抬头看他。“过中午了。” “天啊!” “没错,现在是我的练习时间,你也该起床了。”她开始弹奏一首他不熟悉的曲子。“我醒来时,还以为你已经回饭店,可是却发现你在这里,像个小孩一样熟睡着。我泡了咖啡,要喝吗?” “当然。” “你知道放在哪里。” 她抬起头,看着他掀开被子,穿上牛仔裤和衬衫。他先进浴室,过了一会儿才走到厨房。 他倒咖啡时,听见她说:“虽然有不少疤痕,但你的身材不错。” 他找不到奶精,显然她喜欢喝黑咖啡。“这些疤让我更有特色。” “即使是你脖子上那一道?” 他打开冰箱,没有回应她,但是不自觉地摸着脖子的伤,想起麦琳·杜蓉替他包扎的感觉。 “这道伤痕还很新,”她说,“怎么弄的?” “我碰上了一个体积庞大又愤怒的生物。” 她动了动身体,显得不太自在。“谁想勒死你?” 他总算找到奶精,倒了一些,然后再舀了两匙糖进去,喝了第一口,接着便走回客厅。“愤怒能够造成伤害,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活在你那种暴力世界里。” 他看着她。“你曾经想对我开枪,难道忘了吗?” “我没忘。”她不客气地说。 他说的话刺伤了她,不过他不知道是哪一句。可能是因为她父亲突然惨死,使得她内心有一部分变得很脆弱。 总之,他试着岔开话题。“你的冰箱里没有吃的。” “我通常都出去吃。附近有个小餐馆,离这里五条街远。” “你要去吗?”他说,“我饿死了。” “等我练完就去,昨天太晚睡,延误了我的进度。” 她拉好椅子坐正,开始弹奏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音符在房间里悠扬,像是在金黄色秋天午后盘旋飘落的树叶。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喜欢这首曲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站起来,走到小写字台,打开她的电脑。 “请别这么做,”安娜卡说,眼睛还盯着谱,“会让人分心。” 伯恩坐下,试着边听音乐边放松自己。 弹奏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房间里回响,安娜卡便起身走进厨房。他听见水流动的声音,显然她在等水变凉,而且似乎等了很久。她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杯水,一口气全部喝完。伯恩坐在小写字台前,看着她喝水时露出苍白颈项的弧线,以及落在肩膀上的几撮火红色鬈曲头发。 “你昨晚做得很好。”伯恩说。 “谢谢你在窗台上对我说的话。”她把眼睛别开,好像不想接受他的称赞,“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 他们在一间小餐馆里。餐馆挂满了枝形吊灯,椅垫全是天鹅绒布,还有几盏钉挂在樱桃木墙上的半透明壁灯。他们面对面坐在窗边一张餐桌边,餐馆外面冷飕飕的,半个人也没有。 “我现在担心的是,早就有人监视莫尔纳的公寓了,”伯恩说,“否则警察不可能这么刚好出现。” “可是,为什么要监视公寓?” “为了看我们会不会出现。从我刚到布达佩斯,就有人一直想阻止我调查。” 安娜卡紧张地望向窗外。“那现在呢?一想到有人在监视我的公寓——监视我们——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确定过了,从你公寓到这里来的路上,没人跟踪我们。”他停了一下,等服务生上完菜,再接着说下去,“记得我们昨天的预防措施吗?我们分开搭计程车,还换了两次车。” 她点点头。“那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才没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人知道我们去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 “噢,那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汗看见伯恩和那女人走出公寓大楼时,只有一个想法:尽管史巴尔科采取了措施,自信地认为伯恩不会找上他,伯恩还是愈来愈接近了。伯恩用了某种方法查到关于拉斯洛·莫尔纳的事,这个人就是史巴尔科的目标。而且,伯恩还找到了莫尔纳的住处,甚至还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警察出现。 为什么莫尔纳对伯恩这么重要?可汗一定要查出来。 他看着伯恩跟那女人走远,离开视线后,便下车走到公寓大门前。他撬开门锁,走进大厅,搭电梯到顶楼,再从楼梯间走到屋顶。如他预料,上屋顶的门装了警报器,但要解决警报系统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没多久,他就打开门上了屋顶,立刻走到大楼前侧。 他一爬出去,就看见四楼的凸窗在他下方。接着,他越过栏杆,上了窗台。第一扇窗户锁着,但第二扇没有,于是他推开窗户,爬进公寓。 他是很想到处看看,但由于不确定他们何时会回来,所以不能冒险花太多时间。现在要以任务为重,可不是观光的时候。他四周张望,找寻可能的点,后来把目光停在天花板中央的一盏毛玻璃吊灯。他很快决定就是这里。 他把钢琴椅拉到吊灯正下方,踩了上去,然后拿出微型窃听器,放在碗状毛玻璃里。接着他下了椅子,拿出耳机,启动窃听器。 从耳机里,他听见钢琴椅放回原位时发出的小噪声,走向沙发时,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沙发上有个枕头跟一件绒毛被,他拿起枕头闻了一下,伯恩的味道搅乱了他一段平静的回忆。正要想起不愉快的经历时,他马上丢下枕头,仿佛它着了火。他迅速循原路出了公寓,走回一楼大厅,但这次却从后门出去。也许伯恩正好回来,还是小心为上。 安娜卡开始吃她的餐点。阳光射进窗户,照在她美丽的手指上。她吃饭时就像在演奏,刀具在她手中看来有如乐器。 “你在哪里学琴,弹得这么好?”他问。 “你喜欢吗?” “对,非常喜欢。” “为什么?” 他歪着头。“什么为什么?” 她点头。“对啊,你为什么喜欢?你在音乐中听见什么?” 伯恩想了一会儿。“我想,有种悲伤的感觉吧。” 她放下刀叉,开始唱夜曲的其中一段。“是因为用了未分解的属七和弦,你懂吗?肖邦利用这些和弦,扩张了不谐和音跟调性的范围。”她继续唱出音节,“所以听起来会有空间感,同时,也会有悲伤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些未分解的属七和弦。” 她停下来,一双美丽白晳的手悬在桌面上,手指微微弯曲,仿佛充满了原作曲者的能量。 “还听见什么其他的吗?” 伯恩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她拿起刀叉,继续吃东西。“是我母亲教的,她的工作就是教琴,等她觉得我弹得够好时,她就教我弹肖邦。她最喜欢肖邦了,可是他的音乐实在很难弹——不只是技巧,演奏的感情也很难拿捏。” “你母亲还在弹吗?” 安娜卡摇头。“她跟肖邦一样,身体都很虚弱。她在我十八岁时,因为肺结核过世了。” “这个年纪失去母亲最痛苦。” “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当然,我很难过,但除此之外,我竟然还很气她。” “气她?” 她点头。“我觉得被遗弃了,就像没有锚而四处漂流的船,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伯恩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能描述他失去记忆的痛苦了。 她皱着眉头。“不过,老实说,我最后悔的是我对她很不好。她一开始建议我学钢琴时,我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你当然会拒绝,”他温和地说,“是她提议的,而且这是她的职业。”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震颤,仿佛她现在又演奏着肖邦著名的不谐和音。“我向我儿子提过打棒球,结果他理都不理,跑去踢足球了。”伯恩想起关于约书亚的回忆。“他的朋友全都踢足球,但还有其他原因。他母亲是泰国人,而他小时候也照她的意愿受过佛教教育。所以,他对‘美国化’一点也不感兴趣。” 安娜卡吃完后,将餐盘推到一边。 “我觉得正好相反,他其实很在意你说的‘美国化’,”她说,“不然呢?你觉得他每天在学校不会想到这些事吗?” 伯恩不自觉想起约书亚绑着绷带,一只眼睛还有淤青。他问黛欧发生什么事,她只说孩子在家里跌倒,可是隔天她却亲自带约书亚去上学,还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他从不质问她,而且那个时候他工作太忙,忙到没时间想这件事。 “我从没想到过。”他说。 安娜卡耸了耸肩,说话时并未带着讽刺语气:“怎么会想到?你是美国人,整个世界都在你们手中。” 这就是她对他有敌意的原因吗?他想。 她要服务生再倒点咖啡。“至少你跟你儿子还有机会协调,”她说,“而我母亲……”她又耸耸肩。 “我儿子死了,”伯恩说,“跟他妹妹与母亲死在一起。他们好几年前在金边被杀了。” “噢。”她显然放下了冷酷如钢的外表,“我很遗憾。” 他别过头;只要谈到约书亚,就像在伤口上撒盐。“在你母亲死前,你一定跟她和好了吧?” “希望有。”安娜卡看着自己的咖啡,表情显得很专注,“一直到她让我弹肖邦的曲子,我才知道她给了我多棒的礼物。我很爱弹他的夜曲,虽然我弹得一点也不完美!” “你没告诉她吗?” “那时我很年轻,跟她不常说话。”她的眼神因悲伤而变得阴郁,“现在她不在了,我真希望能告诉她。” “至少你还有父亲。” “是啊,当然,”她说,“至少我曾有过父亲。” 第二部 17 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外观,是一连串没什么特色的红砖建筑,外表覆满了常春藤,这地方以前是个女子寄宿学校。中情局认为,直接利用现有建筑会比从无到有建造来得安全,因为这样他们可以直接改建内部,设计理事会所需的实验室、会议室及测试区,而且用的是自己人,不是外面的承包商。 即使林卓斯出示了证件,他还是被带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全白色房间,在那里照了相,取指纹,以及扫描视网膜。然后,他就独自在房间里等待。 终于,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一位中情局的人出现,对他说:“林卓斯副局长,迪雷克托理事长现在可以见你了。” 林卓斯没说话,跟着那个人走出房间。接下来五分钟,他们一直在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通道走上走下,他觉得好像在绕圈子。 带路的人停在一扇门前,林卓斯觉得这扇门跟刚刚经过的都一样,上面没有标记,附近也没有识别系统,只有两个小灯泡。其中一颗正亮着深红色。带路的人用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红灯熄灭,另一颗绿灯亮起,接着他打开门,站到旁边,让林卓斯走进去。 林卓斯看见兰迪·迪雷克托就在房间的另一端,他有黄棕色的头发,但像海军陆战队员一样剃得又高又短,鼻子又挺又直,另外,一对细小的蓝眼睛则让他看起来永远带着怀疑的表情。他的肩膀很宽,肌肉发达,而且似乎很喜欢炫耀这点。他就坐在一张运用高科技制造的旋转椅上,面前有张不锈钢办公桌,桌面是烟灰色玻璃。房间内每一面漆成白色的金属墙中央,都挂着一幅马克·罗斯科的复制画,看起来就像用有色绷带敷在伤口上。 “副局长,真是没料到您会大驾光临,”迪雷克托露出紧绷的笑容掩饰他说的话,“我得承认不太习惯接受突击检查,最好还是先预约一下。” “我道歉,”林卓斯说,“但这不是突击检查。我在调查一桩谋杀案。” “我猜,是亚历山大·康克林的谋杀案吧。” “没错。我想找你的人谈谈,他叫做费利克斯·希弗博士。” 林卓斯的话就像丢下一颗让所有东西静止的炸弹,迪雷克托坐在桌子后方一动也不动,紧绷的笑容完全僵住,看起来简直是龇牙咧嘴。 最后,迪雷克托似乎镇静了下来。“为什么?” “我刚说过了,”林卓斯回答,“这是我们调查的一部分。” 迪雷克托摊开双手。“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知道有什么关系。”林卓斯不客气地说。迪雷克托刚刚让他像个留校察看的小孩枯等着,现在又开始闪烁其词,因此他马上失去了耐心。“你只要告诉我希弗博士在哪里就好了。” 迪雷克托的表情一沉。“你一踏进这里的门,就是我的地盘。”他站起来,“你在等待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局长,他办公室的人说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当然不知道,”林卓斯虽然心知肚明自己已经站不住脚,但还是设法反击,“局长在每天结束前才会听取我的报告。” “我对你的调查内容根本没兴趣,副局长。如果没有局长亲自授权,任何人都别想质问我的人。” “局长让我全权处理这件案子,做什么都行。” “那是你说的。”迪雷克托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的考量——” “事实上,我不知道。”林卓斯说,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于事无补。更糟的是,兰迪·迪雷克托惹火了他,而他无法克制自己。“在我看来,你不但顽固,而且蓄意阻挠调查。” 迪雷克托身子往前倾,指节重击桌面,发出砰的一声。“你的看法与此事无关。如果没有官方文件,那我对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会面结束。” 外面等的人一定也在听他们对话,因为这时候他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等着送林卓斯出去。 哈利斯警探是在追捕处理一个罪犯时,才突然发现一条重大线索。他在无线电上听到,有个白种男性在福斯彻奇市外某处闯了红灯,正在六四九号公路上往南开,他开的是辆最新型的黑色庞帝克跑车,维吉尼亚州车牌。哈利斯莫名其妙被马丁·林卓斯踢出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后,就到睡谷调查一个超商抢劫杀人案,正好听到了这通无线电。他就在六四九号公路上。 他猛力回转车子,调整方向,然后打开警示灯跟警笛,在六四九号公路上向北前进。过了没几秒钟,他就看见那辆黑色庞帝克跑车,后面还跟了三部维吉尼亚州警的车子。 他转向开过安全岛,在对向来车一阵喇叭声和紧急刹车声中,紧追跑车不放。跑车驾驶见状,马上变换车道,哈利斯也踩下油门,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车阵。最后,驾驶开出公路,在路肩上疾驶。 哈利斯计算好车子行进的路线,截住跑车的方向,让对方冲向加油站。如果对方不停下来,就会直接撞上一整排加油筒。 驾驶紧急刹车,整辆跑车剧烈震动着。哈利斯迅速下车,抽出手枪对准他。 “下车,双手举高!”哈利斯喊。 “警官——” “闭嘴,照我说的做!”哈利斯慢慢前进,一边检查对方有没有带武器。 “好,好!” 驾驶员打开车门下车,此时其他警车也到了。哈利斯发现这个驾驶员还不到二十二岁,瘦弱得像根竹竿。警员在他车上找到一品脱的酒,驾驶座下方摆了把枪。 “我有许可执照!”年轻的驾驶员说,“在置物箱里!” 的确,这把枪登记为合法持有,而年轻人只是负责递送急件的人员。至于他为什么喝酒驾车,哈利斯一点也不感兴趣。 哈利斯回到警局,发现年轻人的持枪执照没通过检查,便拨了通电话给原来卖枪的店。有个带外国口音的人接起电话,承认卖给年轻人这把枪。不过哈利斯觉得事有蹊跷,便开车去找这间店。结果商店并不存在,倒是找到一个俄罗斯人跟一部电脑伺服器。最后,他逮捕了俄罗斯人,也将电脑扣押。 现在,他又回到警局,第一件事就是先进入资料库,查询过去六个月的持枪许可记录。他输入俄罗斯人假造的店名,惊讶地发现竟然有超过三百件非法交易拿到了合法执照。他打开扣押的电脑伺服器,发现里面有更惊人的内容,他一看见里面的记录,马上拿起电话打给林卓斯。 “嘿,是我,哈利斯。” “哦,你好。”林卓斯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了?”哈利斯问,“你听起来很糟。” “我的调查踢到铁板了。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局长。” “听着,马丁,我知道照官方说法,我已经跟这案子无关——” “天哪,哈利,我本来想跟你谈这件事。” “那不重要。”哈利斯警探说。他简略地说了庞帝克跑车驾驶,他的枪,以及伪造的持枪登记。“我告诉你,”他继续说,“这个黑枪集团可以卖枪给任何人。” “对,所以呢?”林卓斯兴趣缺缺地说。 “所以他们可以把任何人的名字放到执照上,比如大卫·韦伯。” “这个理论不错,可是——” “马丁,这不是理论!”哈利斯对着话筒大喊,警局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他,而且他的声音还愈来愈大,“这是真的!” “什么?!” “没错。这批人‘卖’了一把枪给大卫·韦伯,只是韦伯并没有买,因为他们的店根本不存在。” “不过,我们怎么知道韦伯不认识他们,也没非法从他们那里弄到枪?” “精彩的就在这里,”哈利斯说,“我有他们的电子账簿,里面每笔交易都记录地清清楚楚。用韦伯这名字买枪的人,是从布达佩斯汇款的。” 修道院坐落于山脊,像是自岩床突出的一颗臼齿,在其陡峭斜坡下方的台地上种着柑橘跟橄榄,再往上方的植物,就只有蓟跟野生鸦片酊。在这种高度只有一种动物会出现,就是被称为Kri-kri的克里特岛山羊。 这座古老的石造建筑早已被世人遗忘。在克里特岛著名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个前来掠夺的民族建造了修道院,一般人实在很难说得出来。这地方就跟克里特岛一样,经历了好几任统治者,静静地看着人们在此祷告、献祭,甚至溅血。就算是不经意地一瞥,都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历史极为悠久。 自古以来,安全问题一直是战士跟修士的最高考量,因此这座修道院才会建于山顶。修道院一侧的斜坡,是散发着芳香的果园,另一侧则是峡谷,看起来就像用撒拉森人的弯刀在岩石上一划,割开了山的皮肉。 在伊拉克利翁遭遇职业佣兵的抵抗后,史巴尔科更加小心策划这次的攻击。在大白天直接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管从什么方向,他们还来不及到修道院厚重的加筑雉堞的外墙,就会全数被歼灭。因此,他手下带着受伤的同伴回飞机上接受外科医师治疗时,他就跟席娜骑着租来的机车,先到修道院附近勘查环境。 到了峡谷边缘,他们便停好机车,徒步往下走。天空一片蔚蓝,发出的光辉亮到似乎能将所有东西都染上蓝色。群鸟在上升的暖气流中盘旋高飞,微风由下而上吹拂,让空气中充满了柑橘的香味。从搭上史巴尔科的私人飞机后,席娜就一直耐心等待,想找出他要跟她独处的原因。 “修道院有个地下入口。”史巴尔科说。 他们往下走过岩屑堆,到了峡谷末端最靠近修道院的部分。生长于峡谷边缘的栗树,在这里已被更坚韧的柏树所取代,弯曲扭转的枝干,就从巨石间的裂缝延伸出来。他们将柔韧的树枝当成把手,边抓扶着边往峡谷下方前进。 席娜不清楚导师怎么知道地下入口的事;总之,他显然在世界各地都有人脉,几乎随时都可以弄到他想要的情报。 他们靠在岩石旁休息了一会儿。中午将至,他们拿出随身带的午餐:橄榄跟面包,还有一些用橄榄油、醋跟大蒜卤的章鱼切片。 “告诉我,席娜,”史巴尔科说,“你会想卡里德·穆拉特——我是指,你会想念他吗?” “我非常想念他。”席娜咬了一口面包,用手背擦拭嘴唇,“不过哈森现在是领袖,我们不能再缅怀过去。发生在穆拉特身上的事是个悲剧,但并不令人意外。我们都是俄罗斯野蛮政权的目标,所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如果我告诉你,俄罗斯人跟卡里德·穆拉特的死完全无关呢?”史巴尔科说。 席娜愣了一下。“我不懂。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 “不,”史巴尔科轻声说,“你知道的事实,是哈森·阿瑟诺夫告诉你的。” 她盯着他,等她想通以后,惊讶到连双脚都站不稳。 “你怎么——”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于是清了清喉咙,准备再说一次,但她心里有一部分并不想听到这问题的答案,“你怎么知道?” “我之所以知道,”史巴尔科平静地说,“是因为阿瑟诺夫要我帮他暗杀卡里德·穆拉特。” “这究竟是为什么?” 史巴尔科看着她的眼睛。“噢,你知道的,席娜——你是他的爱人,你比谁都了解他——所以你很清楚。” 令人伤心的是,席娜的确很清楚;哈森告诉过她好几次了,他说卡里德·穆拉特的思想太古板,眼光也只局限在车臣之内。在哈森看来,穆拉特无法找出击退那些俄罗斯异教徒的方法,就等于害怕接管这个世界。 “你没怀疑过吗?” 她觉得难堪的是,她从来没怀疑过,完全没有;她从头到尾都相信哈森说的话。她很想对导师说谎,让自己在他眼中看起来更聪明些,但在他的凝视下,她知道他能看出她在说谎,要是这样,他就不会再相信她,他们之间也就玩完了。 她羞辱地摇头。“他骗过我了。” “不只你,还有其他人,”他平静地说,“别在意了。”他突然露出笑容。“不过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现在也明白了吧,要得到权力,就要握有别人不知道的情报。” 她站着不动一阵子,臀部靠着太阳晒热的石头,两手摩擦着大腿。“我不明白的是,”她说,“为什么你选择告诉我这件事?” 史巴尔科听出她的语气中带有害怕与不安,这正如他所预料。她知道自己正处在危急的边缘;从他提议一起来克里特岛,而她跟他共同欺骗阿瑟诺夫开始,她就猜到他要考验她了。 “没错,”他说,“我选择了你。” “为了什么?”她发现自己正在颤抖。 他走上前靠近她站着,挡住阳光,用自己的身体让她感觉温暖。她闻到他的味道,就像在飞机棚那次一样,那男性的麝香味让她兴奋起来。 “为了做更伟大的事。”他愈靠愈近,虽然说话的声音变小,但强度却持续增加。 “席娜,”他轻声说,“哈森·阿瑟诺夫是个懦夫。他一向我提出暗杀计划时,我就知道了。为什么他要找我?我这么问自己。一个真正坚强的战士,若是认为领袖不适任,就会亲自杀了他;真正的战士不会寻求别人的帮助,如果别人够聪明也有耐心,总有一天必定也会利用这个弱点来对付他。” 席娜全身颤抖;史巴尔科说的话,以及他的身体动作,都让她浑身刺痒,头皮发麻。她口干舌燥,喉咙里充满了渴望。 “席娜,如果哈森·阿瑟诺夫是个懦夫,那他对我还有什么用处?”史巴尔科伸出一只手放到她胸上,她倒抽一口气。“让我告诉你吧。”她闭上眼睛。“我们的任务很快就要开始,而且随时随地都将充满危险。”他的手轻轻拧压,缓慢向上移,令她心痒难耐。“如果事情出了差错,我们一定要谨慎选出一个新的领导人,这个人要能像块磁铁般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因而让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全身紧靠着她,发现她无力克制自己而发出一阵阵颤抖。“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她轻声说。 “你很坚强,席娜。假使你要罢黜卡里德·穆拉特,你绝对不会先来找我。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同胞,你会亲自取他的性命,而且还会将这件事视为神的恩赐。”他另一只手伸进她大腿内侧。“不是吗?” “是,”她喘着气,“可是我的同胞不会接受女性领袖。这是不可能的。” “对他们来说是如此,但对我们可不是这样。”他拨开她一只脚。“想想看,席娜,你要怎么做到这件事?” 她的荷尔蒙像股热流窜过全身,根本无法清楚思考,但她明白这才是重点,因为他并不是单纯想带她来峡谷这里调情而已。正如先前他让她逼供佣兵那样,这一次,他要给她另一个考验。 如果她现在完全迷失在欲望之中,无法保持思路清晰,回答不出他的问题,那么他们之间就完了。他会再找另一个达得到他要求的女人。 他解开她的上衣,抚摸着她发热的身体,但她强迫自己去想关于卡里德·穆拉特的事:每两周跟导师开过会后,穆拉特都会听取她的意见,通常也会照她说的话做。她怕哈森会因为妒忌而抛弃她,所以从没提过这件事。 然而,在导师慢慢向她伸展开的身体推进时,她还是推测出了答案。她抓住导师的头,拉向自己的脖子,在他耳边细语:“我会找到人——一个外在具有威严,但内心因为爱我而顺从的人——然后透过他发号施令。车臣人眼里只有他的脸,只会听他的命令,不过他将完全照我的话做。” 他挺起上半身,离开她的身体好一会儿。她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充满了对她的赞赏与渴望;她兴奋得颤抖着,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一次通过了考验。接着,她便发出一阵长而持续的呻吟。 第二部 18 公寓里还弥漫着咖啡香。他们吃完饭后马上回来,没有多花时间继续在餐馆喝咖啡吃甜点。伯恩的心里有太多事要操烦,不过这次短暂的用餐却让他恢复了精力,在潜意识里处理目前所知的情报。 他们进公寓时,靠得非常近。她的皮肤散发出麝香与柑橘香水味,像是河面上的薄雾;他情不自禁地将香味吸进肺里。为了不让自己分神,他马上把注意力移到当下的要务。 “你有注意到拉斯洛·莫尔纳的身上,有烧伤、刺孔跟捆绑的痕迹吗?” 她耸了耸肩。“我可不想记得。” “他受了好几个小时的折磨,说不定好几天。” 她直直地看着他。 “这表示,”他说,“他可能已经招出希弗博士的藏身处了。” “说不定他没讲,”她说,“因此才会被杀。”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别做这么乐观的假设。”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噢,说的也是,现在是我自己的行动。” “你想让我有罪恶感吗?别忘了我说过,我根本没兴趣找希弗博士。” “即使坏人抓到他后,会让世界产生大灾难,你也不管吗?” “什么意思?” 可汗坐在租来的车上,按下耳机,清楚听见他们的谈话。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个高手——这是他的专长。据我所知,他计划与执行复杂任务的能力,简直无人可出其右。正如我所说,康克林极力想招揽希弗博士,甚至愿意冒险踏进国防部的地盘,将他拉到中情局,再让他突然‘消失’,这一定是因为希弗正在研究的东西十分重要,让康克林觉得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结果,这个顾虑没错,因为有人绑架了希弗博士。你父亲的任务就是救出他,把他藏在只有拉斯洛·莫尔纳知道的地方。现在,你父亲死了,莫尔纳也是,但差别是,莫尔纳在死之前受过刑罚。” 可汗坐直身子,心跳加速。你父亲?难道他先前监视时没多在意,而现在跟伯恩在一起的这女人——真的是安娜卡吗? 安娜卡站在透进阳光的窗户旁。 “你认为希弗博士做的是什么,会让这么多人感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希弗博士根本不感兴趣。”伯恩说。 “别学我讲话了,快告诉我。” “希弗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细菌微粒行为专家,这是我从莫尔纳造访的网络论坛里知道的。我那时就告诉你了,不过你正忙着注意藏着莫尔纳尸体的冰箱。” “我完全听不懂。” “记得莫尔纳去过的网站吗?” “炭疽热、阿根廷出血热……” “还有隐球菌症跟肺鼠疫。我想博士很可能正在研究这些致命的病原体,或者跟它们类似,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安娜卡动也不动盯着他,然后摇摇头。 “我想亚历山大之所以这么兴奋——又害怕——是因为希弗博士发明了一种生化武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手上就握有恐怖分子所追求的圣杯了。” “哦,天哪!但这只是你的推测,你怎么确定自己想得没错?” “我还得继续挖掘线索。”伯恩说,“你还乐观地认为他们不知道希弗博士的藏身处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她转身走向钢琴,仿佛那是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某种护身符。 “我们,”伯恩说,“你刚刚讲了‘我们’。” “只是口误。” “看起来像是说溜嘴,但透露了你真正的想法。” “别说了,”她蛮横地说,“住口。” 他已经知道她的想法了。他走到写字台坐下,看见她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局域网络线。“我想到了。”他说。就在此刻,他正好看见那几道刮痕。阳光照在上了亮光漆的钢琴椅,正好让他看见上面有几道痕迹是最近才弄出来的。可见他们出去用餐时,有人进了公寓。为什么?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凌乱的地方。 “什么?”安娜卡问,“怎么了?” “没事,”他说。沙发上的枕头没摆在原位,稍微向右倾斜了点。 她一只手叉着腰。“你想到什么?” “我得拿个东西,”他随口编了个理由,“现在要先回旅馆一趟。”他不想惊动她,但又要秘密地检查一下周遭环境。刚刚进公寓的人,有可能——而且是非常有可能——还在这附近。毕竟,他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就受到了监视。 不过,对方到底如何跟踪他们到这里?他问自己。他已经尽可能小心了。当然,目前最可能的答案就是:可汗找到他了。 伯恩拿起夹克走向门口。“我保证很快回来,同时,如果你也想帮点忙,就到那个网站上,查查看有没有重要的东西。” 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美国维安负责人杰米·霍尔还蛮喜欢阿拉伯人的。他本来很讨厌他们、不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不信神——至少,不是正确的神——更别说信救世主耶稣了;他一边不高兴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大步穿过欧斯克利饭店的走廊。 另一个不喜欢他们的理由:他们控制了世上四分之三的石油。不过,要不是这样,根本就没人会搭理他们。这次阿拉伯人的维安人员总共来了四组,分别代表不同的国家,不过是由菲德·奥萨乌德负责统整工作。 以阿拉伯人的标准来看,菲德·奥萨乌德还不算太差。他是沙特阿拉伯人——还是逊尼派?霍尔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这也是他讨厌阿拉伯人的另一个原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哪种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敌人是哪一派。菲德·奥萨乌德受过西方教育,应该是在伦敦牛津——还是剑桥?霍尔自问。这有什么差别!总之,他可以跟这个人说英文,而对方也不会狐疑地盯着他看,仿佛他长了两颗头似的。 另外,霍尔也觉得他算是理性的人,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只要是总统的要求,他几乎都会听霍尔的意见,而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那个王八蛋实在跟他差太多了。霍尔很后悔向局长抱怨卡尔波夫、结果反而被局长咆哮这件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卡尔波夫这种混蛋共事。 他走进阶梯式会议中心,这里就是高峰会的举办地点。房间呈椭圆形,还有以蓝色镶板铺制成的波浪状天花板,可以吸收声波。而镶板后方则藏着大型风管,让空气先经由复杂的空调系统过滤后再传进室内。会议中心的墙面全是上了层亮光漆的柚木,另外,所有的座椅都铺着蓝色坐垫,地板则是黄铜色与烟灰色玻璃。 每天早上,他都要来这里跟另外两位维安负责人开会,为了安全维护的细节不断琢磨或争吵。到了中午,他们则跟各自的属下检视细节,讨论最新的维安程序。从他们一进旅馆,这里就封闭不对外开放,让维安小组能够检查整栋建筑,确保绝对的安全。 他走进明亮的会议室,看见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了:菲德·奥萨乌德,他身材细瘦,有深色眼珠跟鹰钩鼻,风度翩翩就像个帝王;另一个是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队长,肌肉结实得就像头公牛,肩宽臀窄成倒三角形,另外,粗厚的眉毛加上浓密的头发,让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凶悍。霍尔从没见卡尔波夫笑过,至于菲德·奥萨乌德,就更不可能了。 “早安,伙伴,”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面无表情,口吻沉闷,让霍尔想起了五〇年代的新闻广播员。“高峰会还有三天就要开始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菲德·奥萨乌德边说边坐在高台的位置,“三十六小时后,阿拉伯世界的五位领袖,就要在这里跟俄罗斯、美国总统共同商讨出制止国际恐怖主义的策略。我从其他伊斯兰国家的代表得到一些指示,想跟你们谈谈。” “你指的是命令吧。”卡尔波夫用好斗的语气说道。他非常在意开会时要说英语这件事;另外两人都投票要说英语。 “伯里斯,为什么你总是持负面看法?”霍尔说。 卡尔波夫怒发冲冠;霍尔知道他私底下非常厌恶美国人。“命令都有种恶臭,霍尔先生。”他指着自己微红的鼻尖,“我闻得出来。” “我很讶异你竟然闻得到东西,伯里斯,尤其是喝了那么多年伏特加之后。” “喝伏特加会让我们更强壮,成为真正的男人。”卡尔波夫露出嘲笑的神情,“才不像你们美国人。” “我应该听你的吗,伯里斯?你这个俄罗斯人?你的国家简直失败透顶。至于你们的人民,根本就是精神破产了。” 卡尔波夫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脸颊就跟鼻子和嘴唇一样红。“我听够你的羞辱了!” “真可惜,”霍尔站起来,踢开椅子,完全忘记局长的警告,“我才刚开始暖身而已。” “两位,两位!”菲德·奥萨乌德介入他们的争吵,“请告诉我,这些幼稚的争论对我们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帮助?”他语气平静,沉着地看着两人,不偏袒任何一方。“我们都是自己国家的代表,都对国家完全忠诚,不是吗?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做到最好。”他坚持着,直到两方都同意他的话。 卡尔波夫双手交叉胸前,非常不高兴,但还是坐了下来。霍尔也拉回椅子,重重坐下,脸上挂着刻薄的神情。 菲德·奥萨乌德看着他们的表情说:“我们也许不喜欢彼此,但一定要学着相互配合才行。” 霍尔隐约发现,在卡尔波夫强硬不妥协的外表下,还有某种不一样的特性。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来,原来卡尔波夫喜欢沾沾自喜这点,让他想起了大卫·韦伯,或是中情局的人口中的杰森·伯恩。 虽然霍尔曾暗中努力过,但最后还是伯恩成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眼前的红人,所以他只好放弃,进了反恐中心。当然,他在新职位上做得相当成功,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是伯恩害他离开的。 康克林是中情局的传奇人物,霍尔在二十年前进入中情局,就一直梦想着能跟他共事。有些从小保留下来的梦想是很难忘怀的,但长大后所拥有的梦想,可就不一样了。无法达成梦想的苦涩感觉,永远也忘不了,至少对霍尔来说就是这样。 当局长告诉他,伯恩可能会到雷克雅未克时,他觉得非常高兴。一想到伯恩背叛了自己的恩师,成了变节探员,他的血液就克制不住地沸腾起来。霍尔想,如果康克林选的是他,今天就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要是他能在中情局的制裁行动下杀了伯恩,那就等于是美梦成真,不过后来他却听见伯恩已死的消息,于是原本的愉悦变成失望,在面对其他人时也变得愈来愈暴躁。现在,少了解决伯恩的成就感,他便露出想杀掉卡尔波夫的表情,而卡尔波夫也不甘示弱,回敬同样的神色。 伯恩离开安娜卡的公寓后,并没有搭电梯下楼,而是从楼梯间往上走向屋顶。他很快解除了保安系统,打开门走到屋顶。 青灰色的云遮蔽了午后阳光,强劲的风不断吹袭。伯恩往南方望去,看见了奇拉利土耳其浴池的四座精美圆顶。接着,他走到栏杆旁倾身往下看,这里差不多就是可汗一小时前站的地方。 他站在制高点扫视街上,首先看看有没有人站在出入口的阴影中,接着再检查有没有走得特别慢或直接停步的行人。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手钩着手,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还有一位老人;他仔细看着老人,想起可汗高明的伪装术。 结果,附近并没有可疑人物,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停在路边的车辆,检查不寻常之处。在匈牙利,所有计程车辆都要黏上一张贴纸标明,而这里又是住宅区,所以他特别留意计程车。 他找到一辆停在对街的黑色小轿车,观察停放的位置,发现只要坐在驾驶座上,就能清楚看见安娜卡公寓大楼的正门口,不过现在车里并没有人。 他转身,准备走回门口下楼。 可汗蹲伏在楼梯间,随时准备出击,此刻伯恩正朝他走来。他知道,现在是最佳时机;伯恩一定只想着被监视的事,绝不会料到他就在这里。现在的情景就像在梦中——仿佛他多少年来一直有着的梦——他看见伯恩直接走向他,眼里心事重重。 可汗感到非常愤怒。这个人当初坐在可汗的旁边,竟然认不出他,而且可汗表明身份之后,伯恩也不肯相认。因此,可汗更加认为伯恩从不想要他这个儿子,而且早就想遗弃他一走了之。 所以,可汗攻击时,全身充满了愤怒。伯恩一踏进门口的阴影,可汗就用额头重重撞在他鼻子上。伯恩的鼻血喷出,整个人不断后退。可汗趁势追击,但伯恩踢出一脚。 “Che-sah!”伯恩轻轻呼出这个声音。 可汗稍微拨开伯恩踢出的脚,让力道偏斜,然后用左手臂把伯恩的脚踝夹在自己身上。但是,出乎可汗意料,伯恩不但没有失去平衡,反而挺起身体,背部靠在门上使力踢出右脚,击中可汗的右肩,让他不得不放开伯恩的左脚踝。 “Mee-sah!”伯恩轻喊着。 伯恩冲向看起来因痛苦而颤抖的可汗,但可汗却直接用手指击中伯恩的胸骨,然后突然抓住伯恩的头,用力撞向屋顶大门。伯恩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史巴尔科在搞什么?”可汗厉声问,“你知道对不对?” 伯恩觉得一阵晕眩,又十分震惊。他试着同时集中焦点与注意力。 “史巴尔科……是谁?”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稀薄,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你一定知道是谁。” 伯恩摇摇头,感觉有好几把刀子同时插进他的头部。他紧紧闭上眼睛。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听我说!” “你是谁?”伯恩用嘶哑的声音低语,“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事?你怎么知道约书亚的事?” “听我说!”可汗的头靠近伯恩,“史蒂朋·史巴尔科就是下令杀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人,而且还陷害了你——陷害了我们两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你一定很清楚,所以我也要知道!” 伯恩感觉像身在一块浮冰里,所有事物都以极慢的速度漂移着。他无法思考,似乎也无法将可汗说的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接着,他注意到某件事。他觉得看到某种奇怪的物品;可汗的右耳里似乎塞着东西。是什么?他假装非常痛苦,稍微移动头部,发现原来是个微型耳机。“你是谁?”他说,“可恶,你到底是谁?” 两个人似乎同时各说各话,就像处在不同的世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大,情绪愈来愈激烈,而叫喊得愈多,两人似乎也随之愈离愈远。 “我告诉过你了!”可汗的手上全是伯恩流出的鼻血,“我是你儿子!” 这些话仿佛打破了停滞状态,让两人的世界重新撞在一起。伯恩当时对饭店经理的愤怒,现在又涌上心头,他大喊着,把可汗推向门口,退出屋顶。 伯恩不理会头痛,将脚踝移到可汗后方将他绊倒。但可汗紧抓伯恩,在倒下时举起双脚用力踢出,让伯恩整个人离地,头下脚上弹了出去。 伯恩缩着头,用肩膀着地,随即在地上滚了一圈,减缓撞击力道。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双臂张开,双手紧抓对方。伯恩突然将手臂向下降,用力打中可汗的手腕让他松手,把他转向侧面,接着用额头撞向可汗耳朵下方的神经束,让可汗的左半边变得无力,再趁机往可汗脸上挥了一拳。 可汗摇摇晃晃,膝盖微微弯曲,但他就像个重量级拳手,虽然被打得头昏眼花,但还是拒绝倒下。伯恩像头发狂的公牛,一次又一次地攻击他,让他不断后退,愈来愈靠近栏杆。不过由于伯恩过于愤怒,使得可汗有机可乘,在伯恩攻击时,改变了重心,整个人突然往前冲,结果撞上了伯恩的牙齿,让他失去平衡。 伯恩跪在地上,可汗在他的肋骨上方用力追加了一拳。他正要倒下,可汗却抓住他的喉咙,开始施力。 “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可汗声音沙哑地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伯恩气喘吁吁,痛苦地说:“去死吧!” 可汗用掌缘击中他的下巴。 “你为什么不肯听?” “再多用点力啊。”伯恩说。 “你简直疯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吧?”伯恩顽强地摇头,“你编了个恶心的故事,假装自己是约书亚——” “我就是你儿子。” “自己听听看——你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你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现在这样对你根本没好处。你是个名叫可汗的杀手。我才不会带你去找这个叫史巴尔科的人,或是你想找到的任何人,我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住,猛烈摇头,突然改变话题。他用另一只手拿出佛像。“看看这个,伯恩!”他吐出这几个仿佛有毒的字,“看这个!” “只是个护身符,在东南亚随便都弄得到——” “这不一样。你给了我这个——没错,是你给我的。”他的眼神燃烧着,而令他觉得丢脸的是,他无法控制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可是你却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击中可汗右脚边的地砖,可汗马上放开伯恩往后跳。他迅速跑向电梯口后方的砖墙,第二发子弹差点打中他肩膀。 伯恩转头,看见安娜卡蹲伏在楼梯间,双手紧抓着枪。她小心前进,瞥了伯恩一眼。 “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不过可汗却趁这时候从藏身处冲出来,跳到另一栋大楼的屋顶。伯恩注意到安娜卡并没有朝可汗开枪,而是收起枪转身看他。 “你怎么可能没事?”她问,“你全身都是血!” “只是鼻血而已。”他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看到她怀疑的神色,他不得不安慰她说,“真的,看起来流了很多血,其实没什么大碍。” 她拿了一叠面纸压在他鼻子上。 “谢谢。” 她没回应他的话,直接说:“你还说你要回旅馆拿东西,为什么跑来这里?” 他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等一下。” 她望向可汗跑掉的方向,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伯恩,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就是监视我们的人,对不对?我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时,就是他通报警察的。”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这就是你之所以骗我的原因,你本来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所以你不想惊动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告诉她事实。“我们从餐馆回来后,我发现你的钢琴椅上有新刮痕。” “什么?”她边摇头边瞪大眼睛,“我不懂。” 伯恩想到可汗右耳戴的耳机。“回公寓去,我让你看看。” 他走向屋顶门口,但她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转过身,疲倦地说:“你不知道什么?” 她露出严厉的表情,还带有悲伤的感觉。“你骗我。” “我是为了保护你,安娜卡。” 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你?” “安娜卡——” “请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站着不动,他知道她不肯走向楼梯,“我要一个能够信任的答案。” “你要我说什么?” 她举起手,又放到两旁,显得十分恼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摇头,“你从哪里学到这种本事,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怕你受到伤害。”他说。她让他觉得很受伤;尽管他已尽力解释,但他觉得她还是不懂。“我以为我做得没错,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就算要稍微对你说谎也是值得的。” 她注视着他好长一段时间。强风吹拂她的红发,就像鸟翼不断飘舞着。街上传来谈话声,人们议论纷纷,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车子引擎逆火之类的吗?过了一会儿,没人找出答案,街上又回归平静,附近只传来一只狗的叫声。 “你以为你能掌控情况,”安娜卡说,“你以为你能对付他。” 伯恩双脚僵硬地走到栏杆旁往外看,他刚刚注意到的黑色计程车还在原地,里面没人。也许那不是可汗的车,或者可汗根本就还在附近。伯恩有些吃力地站直身子。由于大脑因身体突然受到创伤而释放的脑内啡逐渐消散,他开始觉得疼痛一阵阵袭来,而且愈来愈明显。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似乎都在痛,但最痛苦的还是下巴跟肋骨。 最后,他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没错,我以为我可以对付他。” 她举起一只手,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他到底是谁,杰森?”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但他没注意到,因为此刻他正试着找出满意的答案来回答她——但他却没有办法。 可汗跳到隔壁大楼屋顶后,就无力地瘫倒在楼梯间,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他正等着伯恩来抓他。或者,他是在等安娜卡·佛达斯拿枪瞄准他,扣下扳机?他现在应该已经上车离开,却躺在这里,像只动弹不得、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 他的心里充满太多应该了。他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伯恩时就杀了他,但他却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以为这计划能让他达到报复的效果。他应该在往巴黎的那架货机上就杀掉伯恩。当然,他本来就打算杀掉他,就跟他现在一样。 把责任推到安娜卡·佛达斯身上是最容易的,因为她突然出现阻挠了他,可是在她出现前,他就有机会能杀掉伯恩,却决定不立刻报复。 为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答案。 他原本平静如湖水的心,似乎无法承受现在这种时刻,于是跳过一幕接一幕的回忆。他想起那几年被越南军火走私贩关在一个房间,后来传教士李察·维克解救了他,让他过了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他记得维克的家,还有自由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跟红色高棉分子在一起的那段恐怖日子。 最糟糕的部分——也是他最想忘掉的部分——就在一开始,他受了红色高棉的影响。讽刺的是,红色高棉是由一群在巴黎受训的柬埔寨年轻人所建立,主要的精神特质系以法国虚无主义为依据。“过去已死!毁灭所有事物,创造新的未来!”这是红色高棉分子重复再重复的格言,其他所有思想或论点都不被接受。 因此,他们的世界观吸引了可汗——当时的他,是个无知的难民,是被遗弃的社会边缘人——而且他的遭遇是环境使然,并非人为因素。对可汗来说,过去的确是死了——从他不断重复的梦境就看得出来。不过,在他从红色高棉分子身上学会如何毁灭之前,他们已经先毁灭了他。 他们光听他被遗弃的故事还不够,每天更是一点一滴地榨干他的生命与精力。红色高棉派的一个老师告诉他,他们要先让他的脑袋放空,这样才能在里面描绘一个激进的新未来。老师说,他们榨干他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摆脱过去的余毒。每一天,老师都会对他念读他们的格言,然后告诉他,当天因反对他们而被杀死的人名。当然,大部分死者可汗都没听过,不过有一些——主要都是和尚,还有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他是认识的,有些男孩还曾取笑过他。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会再加一些新东西,要可汗复诵。可汗照做了,而且复诵的口吻愈来愈坚定。 有一天,复诵完格言之后,老师开始念出他们最近所杀的人名。念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竟然是李察·维克,那位曾经救过可汗、以为自己让可汗认识了文明与上帝的传教士。可汗不知道自己听完这消息后有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关联,现在消失了,也就是说,他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 在厕所时——他难得的隐私时间——他哭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如果真要恨谁,他只恨利用他之后又遗弃他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维克的死而掉泪。 当天稍晚,老师将他带出水泥碉堡,自从他被俘虏后就一直被关在里面。虽然外面的天空很暗,还下着雨,但他的眼睛还是受不了光线而一直眨眼。他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雨季已经开始了。 可汗躺在楼梯间的地上,突然想到虽然他已经长大,却从没掌控过自己的生活,而最令他觉得奇怪而且讨厌的是,即使到现在都还是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很自由,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努力建立起一席之地,相信自由的人才能站在最高点。可是,他太天真了;他终于明白,自从接下史巴尔科的第一项任务后,对方就一直操纵着自己,尤其是现在。 如果他要挣脱史巴尔科的枷锁,他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上次跟史巴尔科通电话时,他表现得太过分了,这点他很后悔,因为他突然克制不住,表现出短暂的愤怒,这不但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还让史巴尔科对他产生戒心。不过他也知道,在亚历山卓城的公园里,自从伯恩坐到他旁边以后,他一贯的冷静完全消失殆尽,心中不断涌上莫名的情绪,搅乱他的思考,也模糊他的目标。 他现在明白,只要一想到杰森·伯恩,他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他很确定自己听见某个声音。他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栏杆上,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快速移动。接着,声音又出现了。他转过头,到底是什么声音?他以前好像听过? 他的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声音从楼梯间传上来,在他脑中回响着,他又开始呼喊着:“莉莉!莉莉!” 可是莉莉无法回答,因为莉莉已经死了。 第二部 19 修道院的地下入口,就藏在峡谷最北、最深的裂缝中,被阴影与时间所遮蔽着。逐渐下沉的太阳,让峡谷裂缝看起来像条隘道。几世纪前,修士选择了这个地点,当作他们容易防卫守护的家园;说不定,他们同时也是战士,因为这些庞大的防御工事代表着战争与流血,以及他们保卫家园不受侵犯的决心。 整组人马安静地走入隘道,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史巴尔科跟席娜并不怎么交谈,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从某方面看来,这可以算是种幸福;毕竟,他们得到了彼此的信任与力量,而沉默与保密只会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史巴尔科就像在平静的池塘中丢了颗石头,坐在旁边等着看涟漪向外散开,彻底地改变了池塘,以及住在池塘里的所有生物。 他们走进阴影,打开灯光。这里除了史巴尔科跟席娜,只剩两个人跟他们同行——有一位因为受伤已经送到卡森兹奇机场接受治疗了。他们背着轻型尼龙背包,里面装着各种设备,从催泪瓦斯到绳球,应有尽有。史巴尔科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谁,所以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 两名手下走在最前面,肩上挂着半自动机枪,随时准备开火。隘道愈来愈窄,于是他们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前进。没多久,他们发现天空被岩石遮蔽,原来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洞穴。洞穴里很潮湿,四处散发着霉味,而且充满腐烂的恶臭。 “跟打开的坟墓一样臭。”其中一个手下说。 “看那里!”另一个人喊,“有骨头!” 他们停下来,用灯光照着一具小型哺乳动物的尸骨,不过没走一百米,又发现另一根大型哺乳动物的大腿骨。 席娜蹲下去,捡起骨头。 “不要!”第一个人警告她,“捡人的骨头,会带来噩运。” “你在说什么?考古学家一天到晚都这么做啊。”席娜笑了,“而且,说不定这根本就不是人骨。”不过,她还是将骨头丢回原位。 继续走了五分钟后,他们又发现另一具确定是人的头骨。灯光照着人骨的额头部位,使得眼睛的凹槽看起来就像陷入无尽黑暗中。 “你想他是怎么死的?”席娜问。 “可能是暴晒过久,”史巴尔科说,“或者渴死的。” “可怜的乞丐。” 他们继续前进,深入修道院据为根基的岩床。愈往内走,就有愈多骨头,全是人骨,而且有愈来愈多断裂的痕迹。 “我想这些人不是暴晒或渴死的。”席娜说。 “不然是什么?”一名手下问,不过没人说得出答案。 史巴尔科简短地下了命令,要大家继续前进。根据他的估计,他们现在才刚到修道院外墙的正下方。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前方有些古怪。 “洞穴分成两边了。”一个手下说,一边用灯光照着左边的洞口,然后再换到右边。 “洞穴不会自己分岔。”史巴尔科说。他挤到最前面,探头看看左手边的洞口。“这里面是死路。”他摸着洞壁,“这是人工挖出来的洞,”他说,“好几年了,说不定是修道院刚建造时就挖了。”他踏进右边的洞口,声音以奇怪的方式回响着,“没错,这个洞有路,但里面有很多分岔跟转弯。” 他走出来,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我想这根本不是通道,”他说,“难怪莫尔纳要把希弗博士藏在这里。我想这里面是个迷宫。” 两个手下互看了对方一眼。 “那么,”席娜说,“我们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 “里面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史巴尔科拿出跟一副扑克牌差不多大小的方盒。他露出笑容,向席娜展示方盒的用途。“这是GPS,全球定位系统。我已经标定好我们的出发点了。”他点点头。“走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走错路了,不到五分钟后,所有人又走出了洞口。 “怎么了?”席娜问。 史巴尔科皱眉。“GPS在这里无法运作。” 她摇摇头。“你想是什么原因?” “岩层里的某种矿物阻挡了卫星讯号。”史巴尔科说。他无法说出自己不知道GPS为何在迷宫里不能运作的事实。接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一细绳球。“我们就学特修斯,边走边拉线。” 席娜不确定地看着绳球。“万一绳子用完了呢?” “特修斯就没用完,”史巴尔科说,“而且我们差不多已经过了修道院外墙的范围,所以,祈祷绳子不会用完吧。” 费利克斯·希弗博士觉得很无聊。好几天来,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跟着保护他的人飞到克里特岛,然后定期变换藏身地点。他们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待三天以上。他本来很喜欢伊拉克利翁的房子,可是那里后来也一样变得很无聊。他根本没什么事做。他们不给他报纸看,也不让他听收音机,至于电视,他从没见过,不过要是有的话,他觉得他们也不会让他看。他现在待的地方,只有个轻便床架跟取暖用的炉火,惟一的家具只有大衣柜跟餐具柜。至于保护他的人,他们只带了帆布床、折叠椅,还有几件床单跟内衣。这里连抽水马桶都没有,所以他们在庭院挖了个简易厕所,但刺鼻臭味都弥漫到修道院的内部了。这里既阴暗又潮湿,连正午时间也是一样,更别说到了晚上,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渴望自由。如果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一定会向上帝祷告,祈求得到救赎。他上次跟拉斯洛·莫尔纳见面,或者跟亚历山大·康克林谈话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了。每当他问起这两人,他们只有一个答案:为了安全。而通讯设备随时可能被敌人截听,一点也不安全。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他很快就能跟他的朋友和恩人见面,不过他问他们到底要等多久时,他们只是耸耸肩,然后继续无止境地打扑克牌。他感觉得到他们也很无聊,至少那些没负责巡守任务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总共有七个人,本来有更多的,不过其他人都留在伊拉克利翁。依他的推算,那几个人现在也应该到这里了。因此,今天没人玩扑克牌——每个人都在巡逻,气氛非常紧绷,让他紧张得牙齿打战。 希弗长得很高,有双蓝眼睛,坚挺的鼻子,灰白色的头发,在他加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前,还常被误认为伯特·巴卡瑞克。他不擅与人相处,从不知道如何应对。在发生事情时,他只会困窘地口中念念有词,掉头就走,但这样反而往往加深人们对他的误解。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正要走向窗户时,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安全第一。”保持警戒的佣兵说。 “安全!安全!我听得都快烦死了!”希弗抗议。 不过,他还是被赶回自己的位子旁,跟门口与窗户保持距离。他在潮湿的空气中打了个冷战。 “真想念我的实验室,还有我的工作!”希弗看着佣兵的深色眼睛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坐牢,你懂吗?” 佣兵的队长肖恩·基肯发现他不对劲,马上走了过来。“请坐下,博士。” “可是我——” “这是为了你好。”基肯说。他是个爱尔兰黑人,黑头发黑眼珠,粗犷的脸孔散发着坚定的决心,全身满是肌肉。“我们受雇要保护你,所以一定要负起责任。” 希弗顺从地坐下。“拜托哪个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基肯低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低声对他说:“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知道这件事。” “什么?”希弗的五官挤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已经死了。” “哦!不,我的天哪。”希弗用手擦掉脸上突然冒出的冷汗。 “至于拉斯洛·莫尔纳,我们已经两天没他的消息了。” “天啊!” “冷静下来,博士。莫尔纳很可能因为顾虑安全所以才没联络我们。”基肯看着他的眼睛,“另外,我们留在伊拉克利翁的人,也没过来会合。” “我也察觉到了,”希弗说,“你认为他们……出事了吗?” “恐怕是如此。” 希弗的脸反射着光线,因为他害怕得不断冒汗。“所以史巴尔科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了;他说不定已经到了克里特岛。” 基肯的表情像石头一样镇定。“我们也是这样假设。” 希弗因恐惧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他问,“你们要怎么办?” “我们有人拿着机枪在外墙上看守,不过我想史巴尔科不会笨到在空旷的地面上采取行动。”基肯摇摇头,“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要来找你,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余地了。”他站起来,调整挂在肩上的机枪。“他会从迷宫进来。” 史巴尔科跟其他人在迷宫里迂回前进,他知道这是进修道院的惟一方法,也就是说,对方可能早就设好陷阱等着他们。 他低下头,看见绳球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他们一定到了修道院中心附近;从绳子的轨迹来看,他们并没有在迷宫里绕圈,因此,他相信自己选择的方向没错。 他转向席娜,小声对她说:“我认为他们会埋伏,所以我要你先在这里等。”他拍拍她的背包,“如果我们遇到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 席娜点头,待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蹲伏前进。他们才离开没多久,前方就传来机枪开火的声音。她迅速打开背包,拿出一罐催泪瓦斯,跟着他们留下的绳子往前走。 她在第二个角落转弯前就闻到火药味,于是先探头看,发现一名手下已经倒在血泊中,而史巴尔科跟另一个人正在躲避对方的强大火力。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对方分别从两个方向对他们开火。 她拔掉催泪瓦斯的插销,从史巴尔科上方丢出去,瓦斯罐掉到地上,滚向左方,随即爆开,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史巴尔科拍了拍手下的背,两人便退出催泪瓦斯的范围。 外面传来阵阵咳嗽和呕吐声。这时候,他们已经戴好防毒面具,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史巴尔科又拿一个催泪瓦斯罐滚向右侧,让对方无法对他们开火,不过在这之前,他的手下已经被子弹击中胸部跟喉咙,吐血倒地而死。 史巴尔科跟席娜分开,一个向右一个向左,用机枪各杀掉两个来不及反应的佣兵。接着,他们同时看见楼梯,冲了上去。 肖恩·基肯一边拉着吓得要命的费利克斯·希弗,一边对守在外墙的人下令,要他们马上回修道院中心支持。 他一听见迷宫里的人丢出催泪瓦斯,就马上带希弗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一阵枪声,然后是完全的死寂。他看见两名手下冲进来,随即叫他们守住楼梯。 基肯在当佣兵之前,曾受雇于爱尔兰共和军好几年,所以他对现在这种情况很熟悉。事实上,他很高兴遇到这种状况,因为他会把它当成一项等待克服的挑战。 不过现在,修道院里都是一阵阵浓厚的烟雾,里面还传来机枪声。他的手下根本没机会,可能连敌人的脸都没看见就被杀光了。 基肯并没有等着看敌人出现,而是拖着希弗博士,在阴暗狭窄的小房间中穿梭,找寻脱身的出路。 史巴尔科跟席娜按照计划,在对楼梯顶丢出烟雾弹后,便一前一后分开行动。史巴尔科负责检查房间,而席娜则寻找出路。 史巴尔科先看到了希弗跟基肯,便马上对他们大喊,结果对方猛烈开火,使他不得不躲在一个大木柜后方。 “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他对佣兵说,“我对你没兴趣,我只要希弗而已。” “我也是,”基肯喊,“而且我已经拿了钱,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为什么?”史巴尔科说,“你的雇主拉斯洛·莫尔纳已经死了,雅诺斯·佛达斯也是。” “我不相信。”基肯说。希弗已经害怕到开始啜泣,基肯对他嘘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史巴尔科接着说,“我是从莫尔纳口中挖出来的。放弃吧,你很清楚他是惟一知道这个地方的人。” 一片沉默。 “他们全死了,”史巴尔科边说边缓慢前进,“谁来付你剩下的钱?交出希弗,我就把剩下的付给你,不管多少都行,而且还多给额外红利。怎么样?” 基肯正准备回答时,席娜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从他头部正后方开了一枪。 基肯的头爆开,一片血肉模糊,希弗博士吓得像只被抽打的狗,不断呜咽着。基肯倒下后,博士看见史蒂朋·史巴尔科朝自己走来,然后转了个身,投入席娜的怀抱。 “已经无路可走了,费利克斯,”史巴尔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 希弗瞪大眼睛看着席娜,他开始喃喃自语,而她则用一只手把他额上被汗浸湿的头发往后拨,像在照顾一个发烧的孩子。 “你曾经是我的人,”史巴尔科对他说,一边跨过基肯的尸体,“现在又回到我手中了。”他从背包拿出两样以医学用钛钢材质和玻璃制成的物品。 “哦,老天!”希弗不自觉呻吟着说。 席娜对史巴尔科微笑,然后亲吻他的双颊,仿佛他们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接着,希弗突然流出眼泪。 原来希弗看到了自己发明的NX20;史巴尔科乐意地看着他吓得魂不守舍。“是这样组合没错吧,费利克斯?”即使是整个NX20,大小也才跟史巴尔科身上挂的机枪差不多。“现在我已经弄到弹药了,所以你要教我怎么使用它。” “不,”希弗声音发抖着,“不,不,不!” “放轻松,”席娜轻声说;同时,史巴尔科一只手放到希弗博士的脖子后方,吓得他抽搐了一会儿。“现在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你抢走了。” 楼梯间的阶梯很短,但对伯恩来说,下楼比他想像中痛苦许多。他每走一步,肋骨就传来一阵剧痛。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可是这两样他现在都没时间做。 回到安娜卡的公寓后,他带她看了钢琴椅的表面,她暗暗咒骂了一声。接着,他们一起走到吊灯下方。 “看到了吗?” 她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写字台,在便条纸上写:你有梯子吗? 她怀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拿过来,他写。 她把梯子拿到客厅,他随即爬上去,往碗状毛玻璃里看,马上就找到了。他小心伸手进去将窃听器拿出来,下了梯子,拿给安娜卡看。 “什么——?”她看见他摇头,马上住口不语。 “你有钳子吗”他问。 她又露出好奇的表情,然后走向柜子拿出钳子。他把窃听器夹起来,然后用力夹碎。 “这是个微型窃听器。”他说。 “什么?”她原本的好奇变成了迷惑。 “这就是屋顶上那个人进你公寓的原因,他要藏窃听器,监视我们。” 她环顾一下自己舒适的住处,然后打了个颤。“天哪,我以后再也不会觉得家里安全了。”她转身面向伯恩,“他到底要什么?为什么要监视我们所有的行动?”接着她哼了一声,“是为了希弗博士,对不对?” “有可能,”伯恩说,“但我不确定。”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差点昏倒,半跌半坐倒在沙发上。 安娜卡急忙跑进浴室拿消毒药水跟绷带。他把头靠在坐垫上,让思路保持清晰,整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他得集中精神,保持专注,想出明确的下一步。 安娜卡从浴室拿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瓷碗、一块海绵、几条毛巾、冰袋、消毒药水,跟一杯开水。 “杰森?” 他睁开眼睛。 她递开水给他,等他喝完后,再拿冰袋给他。“你的脸颊开始肿了。” 他用冰袋敷脸,觉得疼痛逐渐麻木。不过他转身把杯子放到桌上时,身体还是痛得让他倒抽了一口气,使得他只能慢慢僵硬地转回来。他又在想着约书亚了。也许这就是他对可汗感到极端愤怒的原因,因为可汗故意提起他可怕的过去,让挚爱亲人的影子,同时在大卫·韦伯与杰森·伯恩两种性格里萦绕不去。 他看着安娜卡擦拭他脸上干掉的血迹,想起他们在餐馆的对话,当时他提到她父亲,令她伤心不已,但他知道他得继续问下去。他跟安娜卡其实很像,一个是痛苦的失去家人的父亲,一个则是痛苦的失去父亲的女儿。 “安娜卡,”他轻声说,“我知道现在提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但我很想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他感觉到她身体变得僵硬,于是接着说,“你能谈谈他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猜是关于他怎么跟阿勒克谢认识的吧。” 她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不过他觉得她可能因此故意躲开他的眼神。 “我比较想知道你跟他的关系。” 她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影。“这是个奇怪——而且私密——的问题。” “这跟我的过去有关,你知道的……”伯恩的声音飘开了。他没办法对她说谎,但也无法说出完整的事实。 “就是你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点点头,“我懂。”她拧干海绵,碗里的水变成了粉红色。“这个嘛,雅诺斯·佛达斯是个完美的父亲。小时候,他会为我读床边故事,生病时,他会唱歌给我听。每次我生日或有重要场合,他都会出现,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她第二次拧干海绵;他又开始流血了。“他从不厌烦地告诉我他有多爱我。” “你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比我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也比我认识的所有人幸福。”她试着止血,显得更专心了。 伯恩陷入半恍惚的状态,想着约书亚——想着他第一个家庭的其他亲人——还有他从没能替他们做的事,以及相处时的那些欢乐片段。 她终于把血止住,然后看了一下伯恩用冰袋敷着的脸颊,松了口气。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休息。 “我想你应该脱掉夹克和衬衫。” 他看着她。 “这样才能检查你的肋骨。我看见你转身放水杯时,脸上很痛苦的样子。” 她伸出一只手,他随即把冰袋递给她,她拿在手上摇了摇。“该换一个了。” 她回来后,他已经脱掉上衣。他的左半边身体有好大一片红色痕迹,已经肿起来了。 “天哪,你得洗个冰水澡。”她大声说。 “至少骨头没断。” 她把冰袋丢给他,他接过后,敷在肿胀的地方,不自觉地喘了口气。她又坐回位子上,眼神扫过他的身体。他想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猜你一定常想起被杀的儿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屋顶上那个男人——也就是监视我们的人——从美国就一直跟着我到这里。他说要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他要我带他找到某个人,所以才会监视我们。” 安娜卡的表情变得很阴郁。“他要找谁?” “一个叫史巴尔科的人。” 她非常惊讶。“史蒂朋·史巴尔科?” “没错。你知道这个人?” “我当然知道,”她说,“每个住在匈牙利的人都知道。他是人道有限公司——一个国际救助组织——的董事长。”她皱起眉头,“杰森,现在我真的开始担心了。这个人非常危险,如果他想找史巴尔科先生,我们应该要通知当局。” 他摇着头。“我们要怎么告诉他们?说我们知道有个叫可汗的人要找史蒂朋·史巴尔科吗?我们连原因都不知道。还有,你想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个叫可汗的人不直接打电话给他?” “那我们至少要打个电话给人道有限公司。” “安娜卡,在查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不想联络任何人。现在的情势就像一摊浑水,非常不明确。” 他站起来,吃力地走到写字台,坐在她的笔记本电脑前。“我说过我有个想法,所以,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当然。”她也站了起来。 伯恩打开电脑时,她把海绵、碗等用具收起来拿进厨房。他连上网络时,听见厨房传来水声。他进了美国政府网络,翻阅一个个页面,等她从厨房出来,他已经找到想要的网站了。 中情局有很多提供给大众使用的网站,只要连上网络就能进入,不过有些需要密码的,则是中情局内部网络。 安娜卡看见他专注的表情。“是什么?”她走到他后方,然后睁大了眼睛,“你在做什么?” “你也看见了,”伯恩说,“我正要骇入中情局的主要资料库。” “可是你怎么会——” “别问这个了。”伯恩说,手指一边在键盘上飞舞,“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亚历山大·康克林每次都能直接登入,不过那是因为每周一早上六点整,局里都会派人送给他更新过的密码。而教伯恩进美国政府资料库的,则是戴伦;做这行的可少不了这项技能。 麻烦的是,中情局的防火墙——保护他们资料库的一项系统——非常难缠,除了每星期更换一次密码,密码还跟浮动算法紧密结合。不过戴伦教了伯恩骗过系统的方法,让电脑以为使用者拥有密码,再让系统自动提供密码给使用者。 中情局的系统有个为重要档案加密的核心演算法,而要攻击防火墙,就要利用这个核心演算法所衍生出的一个演算法。伯恩知道这个演算法的公式,因为戴伦曾经要他背起来。 伯恩浏览中情局的网站,此时突然跳出一个视窗,要他输入目前的密码。他利用演算法打了一长串字母跟数字的组合,比原来应有的密码还长;另一方面,在他输入前三组字码后,系统也开始辨识是否正确,因此停顿了一段时间。戴伦说过,突破这道程序的诀窍,就是在系统发现错误而禁止你进入之前,把演算法输入完成。由于公式很长,所以不能打错字,或有片刻迟疑;伯恩开始紧张起来,因为他觉得系统不可能停顿这么久。 不过,最后他还是在系统辨识完成之前将字码输入完成。弹现的视窗消失了,荧幕上的画面也随之改变。 “进去了。”伯恩说。 “简直是魔术。”安娜卡着迷般地说。 伯恩进了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网站,输入希弗的名字,可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上头没写希弗在研究什么,也没提到他的背景;要不是伯恩知道希弗的重要性,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只是理事会里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还有另一个方法。他用戴伦教的方式,从后门进一个网站;康克林以前就常在这个网站查看国防部幕后发生的事件。 伯恩进去后,点选了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网站,进入档案区。幸好,政府的电脑操作员并没有尽责地清理旧档案,因此他还可以看到很久以前的资料。伯恩找到希弗的档案,里面有些他的背景。他出身于麻省理工学院,一毕业后就在一间大制药厂提供给他的专属实验室里工作。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不过走时还带了另一位叫彼得·西多的科学家,他们在一起工作了五年,然后就被政府招募,进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 档案里并未说明他为何放弃私人职位,进入公家机关,不过很多科学家都是这样;他们无法适应一般社会生活,就像很多监狱中的犯人,会在一出狱时就故意犯案,借此回到他们习惯的世界,而且在里面,任何事情都很明确,还能受到完善的照料。 伯恩发现希弗跟国防科学部大有关联,而这个部门就是负责处理生化武器系统的。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期间,希弗博士负责的研究,是找出方式“清理”炭疽热病毒。 伯恩继续往下看,但没找到什么特别内容,他觉得纳闷的是,究竟是什么资料让康克林对希弗这么感兴趣。 安娜卡将头移到他肩膀上方看着荧幕。“这里面有能够找出希弗博士藏身处的线索吗?” “我想不太可能。” “好吧。”她抓了抓他的肩膀,“厨房里没什么东西,而我们需要吃点东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待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你的身体还不适合出去乱跑。”她边笑边拿起外套,“我到转角买点食物。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看着她走向门口。“安娜卡,小心点。” 她转过来,从包包亮出手枪。“别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她打开门,“稍后见。” 他听见她离开的声音,不过注意力已经回到电脑荧幕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快,虽然试着缓和下来,但没什么用。尽管心里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他还是迟疑了;他知道得继续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非常害怕。 伯恩花了五分钟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不过遇到了一点干扰。军方的技术人员最近更新了防火墙,加了第三层防护;戴伦当初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说不定戴伦那时还没见过这层防护。接着,他的手指就像安娜卡弹钢琴时一样,在键盘上舞动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停住还来得及,而且一点也不用觉得羞愧。好几年来,他一直觉得任何跟他第一个家庭有关的事——包括美国陆军资料库关于他们的档案——都属于禁区。他们的死,已经让他受够了折磨,心里还有无比的罪恶感,因为他救不了他们,因为战机对他们开火时,他正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开会。一想到他们生前经历的最后几分钟,他就悲痛不已。黛欧从小就在战火中长大,当时一定听得见战机引擎声,一开始,由于太阳太大,所以她看不清楚战机正朝他们飞来,等到引擎声愈来愈大,机身能遮住她看见太阳的视线时,她一定知道危险来了。尽管心中充满恐惧,她还是马上叫孩子回到她身边,试着保护他们,不过同时,战机已经开始扫射,将河面打得坑坑疤疤。“约书亚!阿莉莎!快过来我这里!”她一定这样尖叫着。 伯恩坐在安娜卡的电脑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让眼泪尽情落下,仿佛好几年来都没这么哭过了。然后,他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在后悔之前继续刚刚的工作。 他在最后一层防火墙中找到一个小漏洞;再辛苦五分钟后,总算成功登入。接着,他又在打退堂鼓前,直接点选死亡记录档案区,输入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三个名字,还有他们的死亡日期。 他看着荧幕上的名字,心想,这些是我的家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他们曾拥抱我,叫我“亲爱的”跟“爸爸”。而现在,他们是什么?不过是电脑荧幕上的几个名字,资料库里的其中一笔统计数字。他的心碎了,而且感觉又像刚听到他们惨死时那样快疯掉。我不能再看下去,他想,我会崩溃的。他满怀悲伤地按下输入键。他没有选择余地,也不能后悔了。绝不后悔,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招募他时所说的格言;后来,康克林让他变成另一个大卫·韦伯,然后又变成杰森·伯恩。尽管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亲爱的,我好想你!”“爸爸,你回来了!” 这些记忆穿透了时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他刚看到荧幕的画面时,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一直到过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异常的地方。 他看着档案里的细节,痛苦地希望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东西;他看到爱妻黛欧的肩膀跟胸前布满了弹孔,脸上也因创伤而变得难以辨认。在第二页,则是阿莉莎的照片,她的身体和头部毁坏得更严重,因为她还太小、太脆弱。他坐着无法动弹,看着荧幕,觉得既痛苦又恐怖。他得继续。这场悲剧,还剩下最后一页。 他移到第三页,作好心理准备看约书亚的尸体,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愣了一会儿。一开始,他以为是电脑出错,将他连到档案区别的资料去了。不过,这一页的姓名栏,还是显示着约书亚·韦伯这个名字。伯恩看到文字叙述,这才恍然大悟。 “下方列出三块衣服碎片,一只不完整的鞋子(缺鞋底及鞋跟),全是在黛欧·韦伯及阿莉莎·韦伯尸体附近十米范围内找到的。经过一小时搜索,约书亚·韦伯被宣告死亡。NBF。” NBF。他的脑中回荡着这个军方术语,意思是No Body Found,遗体未寻获。伯恩整个人凉了一截。他们花了一小时搜索约书亚——只有一小时?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他埋葬了三具棺木,心中满是悲伤、懊悔、罪恶感。而他们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那些混蛋很清楚!他往后靠。他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着。他感到一阵无法克制的愤怒。 他想到约书亚,也想到了可汗。 他的大脑急速运作起来,想起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万一可汗真是约书亚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机器,是个怪物。伯恩十分清楚,待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很容易让人陷入疯狂与杀戮的境界。不过,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而他也很自然地倾向这种说法:一个比他想像中复杂得多的假造约书亚计划;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些伪造的记录,就是美国政府最高层的阴谋。然而,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好过一点,反而让他心里更觉混乱。 他想到可汗拿起佛像的样子,听见他说:“这是你给我的——是你给的。但是你遗弃我,让我等死……” 伯恩突然觉得胃里的东西涌上喉咙,胃部猛烈地翻搅;他起身冲过房间,不顾身上的疼痛,跑到浴室里,将胃里所有东西呕吐出来。 中情局总部深处的值勤室,值班人员看着电脑荧幕,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他等了一会儿,听见人工语音:“请说。”值班人员要求和局长通话。电脑分析了他的声音,和值班人员名单比对,然后替他转接了电话,有个男人接起来:“请稍等。” 不久,局长接起电话。 “长官,有个内部警报响起,我想应该让您知道,有人突破了军方防火墙,查询下列名单的死亡记录: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 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你是说韦伯吗?年轻人。你确定是韦伯没错吧。” 局长的语气十分急迫,值班人员开始冒冷汗。“是的,长官。” “骇客的位置在哪里?” “在布达佩斯,长官。” “警报系统查到对方的IP地址了吗?” “查到了,长官,我们连住址都知道。” 局长坐在办公室里,露出阴森的笑容。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翻阅马丁·林卓斯的最新报告。报告指出,法国佬似乎已经过滤完车祸残骸,里面根本找不到人骨,连颗牙齿都没有。所以,即使法国外交部有目击证人,还是无法证明伯恩真的死了。 虽然局长对此感到愤怒而挫败,但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训练伯恩的是中情局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探员;亚历山大·康克林就假造过好几次自己的死亡记录,但可能都不像伯恩这次的场面那么浩大。 局长想,当然,除了伯恩之外,绝对可能有别人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取得一个女人跟两个孩子的死亡记录,尽管他们不是军方人员,而且知道他们的人也很少。不过,这种几率有多大? 局长愈来愈兴奋了,伯恩并没有在巴黎城外的那场爆炸中丧生;他还活得好好的,到了布达佩斯——为什么去那里?——这一次,伯恩犯了错,而他们也抓到把柄。局长不知道伯恩为什么想查自己第一个家庭的死亡记录,也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伯恩的好奇心,正好让这次制裁行动终于能够真正实践。 局长拿起话筒。他大可将这件事交代属下来做,不过他要享受亲自下令执行制裁的乐趣。他拨了个海外电话,心里想着,找到你了,你这混蛋。 第二部 20 内罗毕市中心充满了豪华的现代化大楼,因为这里是十九世纪晚期英国人建造蒙巴萨—乌干达铁路时的驻扎地。市区就坐落于旷野之上;在西方文明进驻前,这里原来是马萨伊人活动的大草原。内罗毕未雨绸缪,是目前东非发展最快的城市,因此常看得见一些令人迷惘甚至不愉快的景象,譬如新世界与旧世界的青黄不接,而巨大的贫富差距,也让人们之间产生磨擦与冲突。这里的失业率高,暴动跟夜间行凶抢劫随处可见,尤其以独立公园周遭到市中心西侧为最。 两部加了装甲改造过的豪华轿车刚从威尔逊机场出发,穿越政府机构与外国大使馆聚集的市中心及其西侧,再经过雷特玛街与小河街;一路上到处都是警告标示,以及私人保安公司的警卫,然而,车上的人对眼前的情景完全不感兴趣。车子经过商店街,眼前是一幅对比极为强烈的景象:贩卖各部落样式衣装的服饰店隔壁,就展示着各种战场上的剩余物资,从火焰喷射器、战车,到肩式地对空火箭发射器都有。 史巴尔科跟哈森·阿瑟诺夫坐第一辆车,而席娜则跟阿瑟诺夫最重要的两名手下坐在第二辆车里,他们的名字叫马格麦特及阿卡麦德。这两人还留着大胡子,穿传统黑色服装,目瞪口呆看着席娜身上的西式穿着。 她则对着他们微笑,暗中注意他们的神色有无变化。 “一切就绪了,导师,”阿瑟诺夫说,“我的人全部训练精良,随时可以上场。他们会说流利的冰岛语,也清楚记得饭店的架构图,还有你提出的步骤。现在他们只等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开始行动。” 史巴尔科看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内罗毕,仿佛自得其乐般地露出笑容。“我好像感觉你的语气有些怀疑?”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阿瑟诺夫马上回应,“那也是因为我太期待了。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个机会,挣脱俄国佬的枷锁。我的同胞已经被放逐太久,他们为了加入伊斯兰世界,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 史巴尔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来说,阿瑟诺夫的意见已经无关紧要;到最后,他也只是要被牺牲的一步棋。 史巴尔科在肯亚塔大道上的三六〇饭店顶楼订了房间,晚上时,他们就在房间里的私人餐厅会面。餐厅的视野跟房间一样好,都能俯瞰内罗毕国家公园,里面有长颈鹿、牛羚、瞪羚、犀牛——另外还有狮子、豹跟水牛。晚餐时间,他们完全没讨论公事,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两样。 然后,用完餐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人道有限公司的一个小组,在他们来内罗毕之前,已经先在这里架设好电脑视听器材。史巴尔科在荧幕上展示简报投影片,包括冰岛的海岸线图、雷克雅未克及其周边地图、欧斯克利饭店的空照图,还有饭店内外各角度的照片。“你们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的空调系统,装设了最先进的动作探测器以及红外线热感应器,”他说,“而这里则跟饭店其他系统一样,有个安全手动控制板,就算停电时,也有备用电源。” 他继续说明整个计划,从一进饭店到离开的所有细节都没忽略,每件事都设想周到,一切就绪。 “就在明天的日出。”他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照做,“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所有人庄严地复诵。 夜深人静,史巴尔科独自躺在床上抽着烟。房间里有一盏灯亮着,不过他还是看得见城市闪烁的灯光,以及黑暗中树林密布的国家公园。他看起来出了神,但其实头脑清醒得很;他正在等待。 阿卡麦德听见远处动物的吼叫声;他到现在还无法入睡。他坐起来,揉揉眼睛。通常,他都能酣然入睡,但现在竟然失眠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有一会儿,他又躺回床上,但还是很清醒,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眼睛就是闭不起来。 他想到明天即将发生的事,以及他们会得到的成果。他祈祷,在新的黎明开始时,愿真主能与他同在。 他叹了口气,起身下床,穿上古怪的西式长裤跟内衣,心想他究竟能不能习惯这些东西。真主可是不允许的。 他才打开房门,就看见席娜走过去。她走路时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安安静静,臀部晃动,一看就令人感到兴奋。每当她经过他身边,他都会舔舔嘴唇,尽量吸进她身上的香味。 他探头看,她正朝她房间的反方向走;他想知道她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轻轻敲着导师的房门,然后导师把门打开。也许他找她,是为了讨论计划里的某个细节。 接着,她对导师说:“哈森睡着了。”他从没听过她用这种口吻说话;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史巴尔科听见有人轻敲房门的声音,转身捻熄香烟,下床走去开门。 席娜就站在门外。“哈森睡着了。”她的语气好像是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史巴尔科什么也没说,后退几步,让她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他抓住她,将她甩到床上。没多久,她就开始呻吟,皮肤因为布满汗水与体液而变得湿滑。他们的做爱非常狂野,仿佛要到世界末日般地不顾一切。结束以后——其实也不算结束——她跨在他身上,用最露骨的话语说出她的欲望,直到再度挑起他的情欲,又做了一次。 激情过后,她跟他交缠在一起躺着抽烟,从半闭半开的嘴唇吐出缭绕的烟雾。房间的灯已经熄掉,她透过外面传来的几点光源,看着史巴尔科。从他第一次触摸她开始,她就很想认识这个人。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背景——而且据她所知,也没有任何人清楚。她希望他愿意跟她谈,告诉她关于他的小秘密。 她用指尖在他耳朵上游走,然后移到脸颊上光滑不自然的那一块。“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史巴尔科慢慢回过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就更要告诉我。” 他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我很想知道。” 他深呼吸。“那时候,我跟我弟弟住在莫斯科。他总是会惹上麻烦;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而是因为他有某种瘾头。” “毒品?” “赞美真主啊,并不是毒品,而是赌博。就算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所以,他会向我借钱,而我也总会借给他,因为我每次都相信他编的理由。” 他在她臂弯中翻了个身,拿起一根香烟点燃。“后来他的故事愈来愈离谱,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不想再相信他,总之我告诉他‘再也不借’,然后天真地以为这样他就会戒赌。”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他并没有戒掉,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去找这世上最不应该找的人,因为只有他们肯借钱给他。” “地下钱庄。” 他点点头。“没错。他拿了他们的钱,心里也知道只要赌输,就永远还不了钱。他也很清楚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可是,就像我说的,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 “然后呢?”她提心吊胆地问,要他继续说下去。 “等他还不出钱,他们就找上门了。” 史巴尔科看着燃烧的烟头。房间的窗户开着,外面传来些许车流声,棕榈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动物的吼声与嗥叫。 “一开始他们只是揍他,”他的声音非常小,“只是给他点教训,因为他们以为他会还钱。等他们知道从他身上拿不到钱后,他们就在街上射杀了他,像杀条狗那样随便。” 他的烟抽完了,不过手指还是夹着烟屁股,让它继续烧。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躺在他身边的席娜则不发一语,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接下来六个月,”他把烟屁股弹出窗外,“我做了功课,买通相关人物,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下令杀我弟弟的那个老大,每星期都会去首都饭店的理发厅。” “别告诉我,”席娜说,“你装成理发师,等他坐定以后,就用剃刀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这个方法不错,很像电影。”他摇摇头,“可是在现实世界,这是不可能的。这个老大十五年来用的都是同一个理发师,而且他绝不接受代班人员。”他倾身亲吻她的嘴唇,“别失望了;你要记住这件事,把它当个教训。”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窗外传来豹的吼声。 “我等到他刮完胡子理好头发,心情轻松地走出饭店,然后在街上——只有疯子才会选择这种公众场合——直接开枪打死他跟他的保镖。” “然后你逃跑了。” “可以这么说,”他说,“那一天我是逃掉了。六个月后,我已经到另一个国家,有人在一辆行驶的车里对我丢汽油弹。事情就是这样。” 她温柔地抚摸他的疤痕。“我喜欢你现在这样,不完美的样子。你遭受的痛苦让你看上去……更英勇。” 史巴尔科没有回应,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当然,他刚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不过他很佩服自己编了这么好的故事——就像电影!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已经不太清楚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努力建立起自己的形象,要是他向任何人提起真相,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旦人们了解你,他们就会以为拥有你——因为你向他们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握有你的秘密,能够束缚你。 这一点,席娜跟其他人一样,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望。不过,他本来就对其他人感到失望。他们就是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们就是不能像他一样察觉这个世界的微妙之处。他们在一起是很有趣,但这种有趣持续不久。他边想着这件事,边陷入沉沉的睡眠,等他醒来时,席娜早已离开,回到毫不知情的哈森·阿瑟诺夫身边。 破晓时分,他们五人搭上两辆越野车,由人道有限公司的组员驾驶,朝南开出繁荣的市区,进入内罗毕侧边一块广大肮脏的贫民区。车上的人都不说话,早餐也没吃多少;他们全都神经紧绷,连史巴尔科也是。 虽然早晨天清气爽,但不规则延伸的贫民区里却弥漫着一股毒雾,因为此处极度缺乏公共卫生设施,而霍乱也四处肆虐。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摇摇欲坠,有简陋的铁皮屋、硬纸板临时搭的小房间、木板屋等;另外也有一些违建的混凝土房子,不过要是没看见屋外挂的衣服,一般人可能还以为这些屋子是碉堡。路旁随处可见推土机弄成的土堆,那些全都是屋子烧焦焚毁后遗留的残骸,近一点看,还可以发现里面掺杂着底部烧掉的破鞋、衣服的碎片等等。 这些东西构成一幅格外荒凉残破的景象,显现出贫穷最丑陋的一面,而此处的杂乱无章、阴郁沉闷,简直超出言语所能形容。即使现在新的一天早晨正要开始,还是会令人觉得活在永夜之中。 死气沉沉的贫民区让他们想到,先前在市区里看到的武器黑市,或多或少就是造成这幅绝望景观的主因。他们的车子在烂泥路上前进,因为路旁挤满的人而变得缓慢。这里没有红绿灯;就算有,路旁一大堆臭气熏天的乞丐以及叫卖低劣商品的小贩,也会挡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他们总算抵达贫民区的中心,开进一栋粗陋肮脏、布满烟味的两层楼建筑。房子里面到处是白色的灰烬,看起来就像骨头。 下车以后,驾驶搬着两大箱东西进了房子。箱子里装着几件银色防护衣,都配有各自的呼吸系统,他们照史巴尔科的指示一一穿戴上。 接着,史巴尔科从车子行李箱中的一个盒子取出NX20,小心翼翼组装起来,而另外四位车臣人则站在旁边盯着看。组合好后,史巴尔科把NX20先交给哈森·阿瑟诺夫,然后拿出彼得·西多给他的小盒子,谨慎地打开。 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着盒子里的玻璃瓶;瓶子非常小,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极为致命。他们的呼吸减缓,感觉有些吃力,仿佛害怕吸进里面的物质。 史巴尔科要阿瑟诺夫把拿着NX20的手伸直,然后翻开上方一块钛金属板,将小玻璃瓶放进弹膛。 NX20还不能发射,史巴尔科这么说。希弗博士设了一些安全装置,避免不小心或过早让气体散发出来。他说,瓶子装进弹膛后,要关上金属板,密闭锁好以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史巴尔科做完这些手续之后,从阿瑟诺夫手中拿回NX20,然后带大家上楼。 他们全部站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这扇窗跟房子里其他窗户一样,玻璃全碎光了,只剩下框架而已。 透过窗户,他们看着外面蹒跚或跛行的人群,路边有因饥饿而倒卧的人,也有几具尸体。群聚的苍蝇发出嗡嗡声,一条只剩三只脚的狗,就在尘土里摆放着二手商品的露天卖场中排便。一个全身没穿衣服的小孩,大哭着跑到对街。一个驼背的老女人独自走着,一边叫卖东西,一边向路边吐了口痰。 他们对眼前的景象不感兴趣,而是把焦点放在史巴尔科的每个动作上,专注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个设计精密准确的武器,仿佛有种魔法,能够抑制弹膛里想现身于空气中的疾病。 史巴尔科向他们展示NX20上的两支扳机——一支小的在前,另一支大的在后。他告诉他们,小扳机能够将弹膛里的子弹引入发射腔,扣下之后,再按NX20左侧的一个按钮,就能准备发射。他照着程序做了一遍,感觉到武器里的物质轻微混搅着,表示死亡的第一步已经踏出。 武器的枪口看起来又钝又丑,但是非常实用。史巴尔科对他们说,NX20跟一般武器不一样,只要大概瞄准个方向就行。他将枪口朝向窗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移到大扳机上。 窗外的世界,依旧以其随意、混乱的方式运转着。有个年轻人拿着一碗玉米粥,用右手食指跟中指挖着吃,而旁边则有一群饿得半死的人,瞪大着眼睛不停地看。一个瘦到不行的女孩骑脚踏车经过;路旁两位嘴里已经没有牙齿的老人,正无奈地看着地面,好像上头写了他们这一生悲惨的故事。 发射时,只不过听见一阵轻微的嘶嘶声——至少站在屋里穿着防护衣的人是这么认为。他们完全看不见有什么物质扩散的痕迹,这点跟希弗博士的预料一样。 他们神经紧绷等待着,这种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而且身上的各种感官能力也增强许多。他们听得见自己的脉搏,感觉得到心脏的跳动,还发现自己暂停了呼吸。 希弗博士说,发射后三分钟以内,他们就能看见第一阶段的迹象——这些是史巴尔科跟席娜把要死不活的他丢在地下迷宫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史巴尔科看着手表的秒针绕完第三圈,然后抬起头看窗外,觉得非常满意。 十几个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就已经窒息而死,其他人虽然哀号着想逃开,但也只能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体。骚动与死寂就像漩涡,慢慢向外扩散开来,没有人躲得开,没有方法能避得掉。 他对车臣人比了个手势,大家便跟着他下楼,车上的驾驶一直等着他们。史巴尔科把NX20拆开,收回盒子,放进车上的行李厢。 他们在街上走了一圈,然后转到下一条街,前后左右各绕了四条街,看到的景象都一样:死人跟垂死的人,然后是更多死人跟垂死的人。 他们嘴边挂着喜悦的笑容,回到车上,依照希弗博士所说的NX20的扩散范围,在方圆半英里绕了一圈。 史巴尔科很满意看到的效果,博士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 一小时后,会有多少人死亡或垂死?他想。他算到第一千人后就停了,推测最后应该会达到三倍的人数,也许五倍。 在他们离开这个死亡之城以前,史巴尔科要驾驶放火烧了这里;火势很快就加大,迅速延烧。 他们欣赏着这场火,看着它烧掉一切证据。没人会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至少,在他们于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任务完成之前,不会有人发现。 只要再过四十八小时,史巴尔科欣喜若狂地想着。整件事已势在必得,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们。 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了。 内罗毕市中心充满了豪华的现代化大楼,因为这里是十九世纪晚期英国人建造蒙巴萨—乌干达铁路时的驻扎地。市区就坐落于旷野之上;在西方文明进驻前,这里原来是马萨伊人活动的大草原。内罗毕未雨绸缪,是目前东非发展最快的城市,因此常看得见一些令人迷惘甚至不愉快的景象,譬如新世界与旧世界的青黄不接,而巨大的贫富差距,也让人们之间产生磨擦与冲突。这里的失业率高,暴动跟夜间行凶抢劫随处可见,尤其以独立公园周遭到市中心西侧为最。 两部加了装甲改造过的豪华轿车刚从威尔逊机场出发,穿越政府机构与外国大使馆聚集的市中心及其西侧,再经过雷特玛街与小河街;一路上到处都是警告标示,以及私人保安公司的警卫,然而,车上的人对眼前的情景完全不感兴趣。车子经过商店街,眼前是一幅对比极为强烈的景象:贩卖各部落样式衣装的服饰店隔壁,就展示着各种战场上的剩余物资,从火焰喷射器、战车,到肩式地对空火箭发射器都有。 史巴尔科跟哈森·阿瑟诺夫坐第一辆车,而席娜则跟阿瑟诺夫最重要的两名手下坐在第二辆车里,他们的名字叫马格麦特及阿卡麦德。这两人还留着大胡子,穿传统黑色服装,目瞪口呆看着席娜身上的西式穿着。 她则对着他们微笑,暗中注意他们的神色有无变化。 “一切就绪了,导师,”阿瑟诺夫说,“我的人全部训练精良,随时可以上场。他们会说流利的冰岛语,也清楚记得饭店的架构图,还有你提出的步骤。现在他们只等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开始行动。” 史巴尔科看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内罗毕,仿佛自得其乐般地露出笑容。“我好像感觉你的语气有些怀疑?”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阿瑟诺夫马上回应,“那也是因为我太期待了。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个机会,挣脱俄国佬的枷锁。我的同胞已经被放逐太久,他们为了加入伊斯兰世界,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 史巴尔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来说,阿瑟诺夫的意见已经无关紧要;到最后,他也只是要被牺牲的一步棋。 史巴尔科在肯亚塔大道上的三六〇饭店顶楼订了房间,晚上时,他们就在房间里的私人餐厅会面。餐厅的视野跟房间一样好,都能俯瞰内罗毕国家公园,里面有长颈鹿、牛羚、瞪羚、犀牛——另外还有狮子、豹跟水牛。晚餐时间,他们完全没讨论公事,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两样。 然后,用完餐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人道有限公司的一个小组,在他们来内罗毕之前,已经先在这里架设好电脑视听器材。史巴尔科在荧幕上展示简报投影片,包括冰岛的海岸线图、雷克雅未克及其周边地图、欧斯克利饭店的空照图,还有饭店内外各角度的照片。“你们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的空调系统,装设了最先进的动作探测器以及红外线热感应器,”他说,“而这里则跟饭店其他系统一样,有个安全手动控制板,就算停电时,也有备用电源。” 他继续说明整个计划,从一进饭店到离开的所有细节都没忽略,每件事都设想周到,一切就绪。 “就在明天的日出。”他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照做,“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所有人庄严地复诵。 夜深人静,史巴尔科独自躺在床上抽着烟。房间里有一盏灯亮着,不过他还是看得见城市闪烁的灯光,以及黑暗中树林密布的国家公园。他看起来出了神,但其实头脑清醒得很;他正在等待。 阿卡麦德听见远处动物的吼叫声;他到现在还无法入睡。他坐起来,揉揉眼睛。通常,他都能酣然入睡,但现在竟然失眠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有一会儿,他又躺回床上,但还是很清醒,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眼睛就是闭不起来。 他想到明天即将发生的事,以及他们会得到的成果。他祈祷,在新的黎明开始时,愿真主能与他同在。 他叹了口气,起身下床,穿上古怪的西式长裤跟内衣,心想他究竟能不能习惯这些东西。真主可是不允许的。 他才打开房门,就看见席娜走过去。她走路时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安安静静,臀部晃动,一看就令人感到兴奋。每当她经过他身边,他都会舔舔嘴唇,尽量吸进她身上的香味。 他探头看,她正朝她房间的反方向走;他想知道她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轻轻敲着导师的房门,然后导师把门打开。也许他找她,是为了讨论计划里的某个细节。 接着,她对导师说:“哈森睡着了。”他从没听过她用这种口吻说话;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史巴尔科听见有人轻敲房门的声音,转身捻熄香烟,下床走去开门。 席娜就站在门外。“哈森睡着了。”她的语气好像是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史巴尔科什么也没说,后退几步,让她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他抓住她,将她甩到床上。没多久,她就开始呻吟,皮肤因为布满汗水与体液而变得湿滑。他们的做爱非常狂野,仿佛要到世界末日般地不顾一切。结束以后——其实也不算结束——她跨在他身上,用最露骨的话语说出她的欲望,直到再度挑起他的情欲,又做了一次。 激情过后,她跟他交缠在一起躺着抽烟,从半闭半开的嘴唇吐出缭绕的烟雾。房间的灯已经熄掉,她透过外面传来的几点光源,看着史巴尔科。从他第一次触摸她开始,她就很想认识这个人。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背景——而且据她所知,也没有任何人清楚。她希望他愿意跟她谈,告诉她关于他的小秘密。 她用指尖在他耳朵上游走,然后移到脸颊上光滑不自然的那一块。“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史巴尔科慢慢回过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就更要告诉我。” 他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我很想知道。” 他深呼吸。“那时候,我跟我弟弟住在莫斯科。他总是会惹上麻烦;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而是因为他有某种瘾头。” “毒品?” “赞美真主啊,并不是毒品,而是赌博。就算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所以,他会向我借钱,而我也总会借给他,因为我每次都相信他编的理由。” 他在她臂弯中翻了个身,拿起一根香烟点燃。“后来他的故事愈来愈离谱,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不想再相信他,总之我告诉他‘再也不借’,然后天真地以为这样他就会戒赌。”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他并没有戒掉,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去找这世上最不应该找的人,因为只有他们肯借钱给他。” “地下钱庄。” 他点点头。“没错。他拿了他们的钱,心里也知道只要赌输,就永远还不了钱。他也很清楚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可是,就像我说的,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 “然后呢?”她提心吊胆地问,要他继续说下去。 “等他还不出钱,他们就找上门了。” 史巴尔科看着燃烧的烟头。房间的窗户开着,外面传来些许车流声,棕榈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动物的吼声与嗥叫。 “一开始他们只是揍他,”他的声音非常小,“只是给他点教训,因为他们以为他会还钱。等他们知道从他身上拿不到钱后,他们就在街上射杀了他,像杀条狗那样随便。” 他的烟抽完了,不过手指还是夹着烟屁股,让它继续烧。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躺在他身边的席娜则不发一语,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接下来六个月,”他把烟屁股弹出窗外,“我做了功课,买通相关人物,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下令杀我弟弟的那个老大,每星期都会去首都饭店的理发厅。” “别告诉我,”席娜说,“你装成理发师,等他坐定以后,就用剃刀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这个方法不错,很像电影。”他摇摇头,“可是在现实世界,这是不可能的。这个老大十五年来用的都是同一个理发师,而且他绝不接受代班人员。”他倾身亲吻她的嘴唇,“别失望了;你要记住这件事,把它当个教训。”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窗外传来豹的吼声。 “我等到他刮完胡子理好头发,心情轻松地走出饭店,然后在街上——只有疯子才会选择这种公众场合——直接开枪打死他跟他的保镖。” “然后你逃跑了。” “可以这么说,”他说,“那一天我是逃掉了。六个月后,我已经到另一个国家,有人在一辆行驶的车里对我丢汽油弹。事情就是这样。” 她温柔地抚摸他的疤痕。“我喜欢你现在这样,不完美的样子。你遭受的痛苦让你看上去……更英勇。” 史巴尔科没有回应,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当然,他刚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不过他很佩服自己编了这么好的故事——就像电影!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已经不太清楚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努力建立起自己的形象,要是他向任何人提起真相,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旦人们了解你,他们就会以为拥有你——因为你向他们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握有你的秘密,能够束缚你。 这一点,席娜跟其他人一样,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望。不过,他本来就对其他人感到失望。他们就是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们就是不能像他一样察觉这个世界的微妙之处。他们在一起是很有趣,但这种有趣持续不久。他边想着这件事,边陷入沉沉的睡眠,等他醒来时,席娜早已离开,回到毫不知情的哈森·阿瑟诺夫身边。 破晓时分,他们五人搭上两辆越野车,由人道有限公司的组员驾驶,朝南开出繁荣的市区,进入内罗毕侧边一块广大肮脏的贫民区。车上的人都不说话,早餐也没吃多少;他们全都神经紧绷,连史巴尔科也是。 虽然早晨天清气爽,但不规则延伸的贫民区里却弥漫着一股毒雾,因为此处极度缺乏公共卫生设施,而霍乱也四处肆虐。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摇摇欲坠,有简陋的铁皮屋、硬纸板临时搭的小房间、木板屋等;另外也有一些违建的混凝土房子,不过要是没看见屋外挂的衣服,一般人可能还以为这些屋子是碉堡。路旁随处可见推土机弄成的土堆,那些全都是屋子烧焦焚毁后遗留的残骸,近一点看,还可以发现里面掺杂着底部烧掉的破鞋、衣服的碎片等等。 这些东西构成一幅格外荒凉残破的景象,显现出贫穷最丑陋的一面,而此处的杂乱无章、阴郁沉闷,简直超出言语所能形容。即使现在新的一天早晨正要开始,还是会令人觉得活在永夜之中。 死气沉沉的贫民区让他们想到,先前在市区里看到的武器黑市,或多或少就是造成这幅绝望景观的主因。他们的车子在烂泥路上前进,因为路旁挤满的人而变得缓慢。这里没有红绿灯;就算有,路旁一大堆臭气熏天的乞丐以及叫卖低劣商品的小贩,也会挡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他们总算抵达贫民区的中心,开进一栋粗陋肮脏、布满烟味的两层楼建筑。房子里面到处是白色的灰烬,看起来就像骨头。 下车以后,驾驶搬着两大箱东西进了房子。箱子里装着几件银色防护衣,都配有各自的呼吸系统,他们照史巴尔科的指示一一穿戴上。 接着,史巴尔科从车子行李箱中的一个盒子取出NX20,小心翼翼组装起来,而另外四位车臣人则站在旁边盯着看。组合好后,史巴尔科把NX20先交给哈森·阿瑟诺夫,然后拿出彼得·西多给他的小盒子,谨慎地打开。 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着盒子里的玻璃瓶;瓶子非常小,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极为致命。他们的呼吸减缓,感觉有些吃力,仿佛害怕吸进里面的物质。 史巴尔科要阿瑟诺夫把拿着NX20的手伸直,然后翻开上方一块钛金属板,将小玻璃瓶放进弹膛。 NX20还不能发射,史巴尔科这么说。希弗博士设了一些安全装置,避免不小心或过早让气体散发出来。他说,瓶子装进弹膛后,要关上金属板,密闭锁好以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史巴尔科做完这些手续之后,从阿瑟诺夫手中拿回NX20,然后带大家上楼。 他们全部站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这扇窗跟房子里其他窗户一样,玻璃全碎光了,只剩下框架而已。 透过窗户,他们看着外面蹒跚或跛行的人群,路边有因饥饿而倒卧的人,也有几具尸体。群聚的苍蝇发出嗡嗡声,一条只剩三只脚的狗,就在尘土里摆放着二手商品的露天卖场中排便。一个全身没穿衣服的小孩,大哭着跑到对街。一个驼背的老女人独自走着,一边叫卖东西,一边向路边吐了口痰。 他们对眼前的景象不感兴趣,而是把焦点放在史巴尔科的每个动作上,专注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个设计精密准确的武器,仿佛有种魔法,能够抑制弹膛里想现身于空气中的疾病。 史巴尔科向他们展示NX20上的两支扳机——一支小的在前,另一支大的在后。他告诉他们,小扳机能够将弹膛里的子弹引入发射腔,扣下之后,再按NX20左侧的一个按钮,就能准备发射。他照着程序做了一遍,感觉到武器里的物质轻微混搅着,表示死亡的第一步已经踏出。 武器的枪口看起来又钝又丑,但是非常实用。史巴尔科对他们说,NX20跟一般武器不一样,只要大概瞄准个方向就行。他将枪口朝向窗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移到大扳机上。 窗外的世界,依旧以其随意、混乱的方式运转着。有个年轻人拿着一碗玉米粥,用右手食指跟中指挖着吃,而旁边则有一群饿得半死的人,瞪大着眼睛不停地看。一个瘦到不行的女孩骑脚踏车经过;路旁两位嘴里已经没有牙齿的老人,正无奈地看着地面,好像上头写了他们这一生悲惨的故事。 发射时,只不过听见一阵轻微的嘶嘶声——至少站在屋里穿着防护衣的人是这么认为。他们完全看不见有什么物质扩散的痕迹,这点跟希弗博士的预料一样。 他们神经紧绷等待着,这种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而且身上的各种感官能力也增强许多。他们听得见自己的脉搏,感觉得到心脏的跳动,还发现自己暂停了呼吸。 希弗博士说,发射后三分钟以内,他们就能看见第一阶段的迹象——这些是史巴尔科跟席娜把要死不活的他丢在地下迷宫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史巴尔科看着手表的秒针绕完第三圈,然后抬起头看窗外,觉得非常满意。 十几个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就已经窒息而死,其他人虽然哀号着想逃开,但也只能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体。骚动与死寂就像漩涡,慢慢向外扩散开来,没有人躲得开,没有方法能避得掉。 他对车臣人比了个手势,大家便跟着他下楼,车上的驾驶一直等着他们。史巴尔科把NX20拆开,收回盒子,放进车上的行李厢。 他们在街上走了一圈,然后转到下一条街,前后左右各绕了四条街,看到的景象都一样:死人跟垂死的人,然后是更多死人跟垂死的人。 他们嘴边挂着喜悦的笑容,回到车上,依照希弗博士所说的NX20的扩散范围,在方圆半英里绕了一圈。 史巴尔科很满意看到的效果,博士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 一小时后,会有多少人死亡或垂死?他想。他算到第一千人后就停了,推测最后应该会达到三倍的人数,也许五倍。 在他们离开这个死亡之城以前,史巴尔科要驾驶放火烧了这里;火势很快就加大,迅速延烧。 他们欣赏着这场火,看着它烧掉一切证据。没人会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至少,在他们于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任务完成之前,不会有人发现。 只要再过四十八小时,史巴尔科欣喜若狂地想着。整件事已势在必得,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们。 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了。
  1. Brent Scowcroft(1925—),前美国国安顾问。
  2. 原文为Grand Theft Auto,电玩游戏名,简称GTA,另一译名为横行霸道。
  3. 《White Rabbit》为杰弗逊飞船乐团(Jefferson Airplane)于一九六七年发行的专辑《Surrealistic Pillow》中的畅销曲,歌词模仿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及《镜中奇缘》的情节,描述吸食迷幻药所产生的幻觉体验。
  4. 约瑟夫·班姆(Józef Bem,1794—1850),波兰将军,曾在一八四九年为匈牙利独立战争作战,因而被匈牙利人视为国家英雄。
  5. 一九五六年发生的匈牙利革命,为反苏联之运动,当时国旗上的国徽象征着斯大林,民众为表达反苏精神,因而将中间图案挖空。
  6. Thelonious Monk(1917—1982),知名爵士钢琴手。
  7. Saracens一词,最初用来指称西奈半岛上的阿拉伯游牧民族,中世纪后更用来泛称所有阿拉伯人。
  8. Mark Rothko(1903—1970),抽象表现主义派画家。
  9. Theseus,希腊神话故事人物,在达德勒斯建造的迷宫里杀了迈诺托后,靠着一团毛线球循原路走出了迷宫。
  10. Burt Bacharach(1928—),美国知名艺人及音乐创作者。
第三部 21 “我猜可能有内出血,”安娜卡看着伯恩肿胀变色的身体侧面,“得带你去医院才行。” “你一定是开玩笑。”他说。的确,疼痛的感觉愈来愈激烈;他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几根肋骨被挤压刺进肉里。不过他不可能去医院,他现在可是个通缉犯。 “好吧,”她让步,“那我去找医生。”安娜卡举起一只手,知道他会反驳。“是我父亲的朋友,叫做伊斯特文,我父亲有事都找他,从没出过问题。” 伯恩摇了摇头,“如果要的话,就去药局买点东西,其他都不行。” 在伯恩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安娜卡就拿起外套跟皮包往外走,告诉他很快就回来。 从某方面来说,伯恩很高兴能暂时摆脱安娜卡,以便独自一人想些事情。他蜷缩在沙发上,盖起绒毛被,大脑像是着火般激烈地思考。 伯恩确定希弗博士是这整件事的关键,只要找到希弗,就能查出下令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再嫁祸给他的人。 问题是,伯恩知道时间已经不够。希弗失踪了一段时间,莫尔纳也死了两天。伯恩担心,要是莫尔纳在逼供时招出希弗的藏身处,那么希弗现在很可能也落入敌人手中了;也就是说,敌人已经握有希弗发明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总之是某种称为NX20的生化武器。 敌人究竟是谁?他只知道一个叫史蒂朋·史巴尔科的人,是个国际慈善家。还有,根据可汗所说,史巴尔科就是下令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的人,还陷害伯恩为杀人凶手。可汗很可能说谎,不是吗?如果他是自己想找到史巴尔科,就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伯恩了。 可汗! 一想到可汗,伯恩心里又涌上千头万绪,于是他把注意力移到对政府的憎恨。他们骗了他——密谋掩饰真相,不让他知道。为什么?他们想隐瞒什么?他们知道约书亚可能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的眼神似乎失去了焦点——原本眼前可见的近物,现在看起来变得好远,他觉得自己可能快发疯了。 他把绒毛被丢到一旁,站了起来,不管身上的疼痛,大步走向自己的外套,拿出藏在里面的陶质手枪。这把枪的重量跟一般手枪比起来简直像羽毛一样轻。他握住枪托,食指压在扳机护弓上,盯着枪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这样就能想起当初那些军方人员;他们没找到约书亚的尸体,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却欺骗他约书亚已经死了。 他又开始感觉身体的疼痛,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全世界的痛苦都集中在身上,让他不得不回到沙发上,盖回绒毛被。待在安静的公寓中,他又不自觉想到这个可能:万一可汗说的是事实——万一他真是约书亚呢?只有一个可怕的答案: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完全不具任何人类的情感。 亚历山大·康克林创造出的杰森·伯恩突然低下头,在经过几十年后,第二次流出泪水。 凯文·麦科尔接到制裁伯恩的任务时,正压在伊洛娜的身体上。她是个年轻的匈牙利人,床上功夫非常了得。她能用她的腿做出非比寻常的事——事实上,电话响起时,她正做着这些事。 他跟伊洛娜约在奇拉利土耳其浴池,今天是星期六,只有女人能使用浴池,但她偷偷带了他进来,而他觉得这样更令人兴奋。他与跟自己同职位的其他人一样,很快就习惯过着不受法律拘束的生活——他就是法律。 他失望地哼了一声,离开她的身体,接起手机。他没有理由不接,因为只要电话响起,就表示他有制裁任务。他安静地听着中情局局长在电话另一端指派的工作;现在就得离开了,因为任务很紧急,目标就在附近。 他留恋地看着伊洛娜汗湿光滑的身体,开始穿上自己的衣服;他是个魁梧的人,有着美国中西部足球前锋的体格,还有张平缓沉着的面孔。他非常喜欢做重量训练,而成效也非常显著,每做一个动作,他的肌肉就呈波浪形突出。 “我还没做完。”伊洛娜深色的大眼睛渴望地盯着他看。 “我还不是一样。”麦科尔说,然后转身离开。 内罗毕的威尔逊机场跑道上,停着两架喷射机。这两架飞机都是史巴尔科的,机身跟机尾上都印着人道有限公司的标志。史巴尔科从布达佩斯搭第一架来到这里,而现在要搭第二架,跟工作人员一起回布达佩斯。 至于阿瑟诺夫跟席娜,则搭第一架飞机前往冰岛,与从赫尔辛基搭机过去的其他车臣恐怖分子会合。 史巴尔科面对阿瑟诺夫站着,席娜则在阿瑟诺夫左肩后方约一步处。阿瑟诺夫一定以为她是出于尊敬才站在那里,不过史巴尔科知道不是这样;她的眼里闷烧着光芒,陶醉在导师的话语中。 “您实现了承诺的每一件事,导师,”阿瑟诺夫说,“毋庸置疑,这样的武器一定能帮我们在雷克雅未克获得胜利。” 史巴尔科点了点头。“你们很快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谢之意。” “别客气了,哈森。”史巴尔科拿出一个皮箱打开,“护照、识别证、地图、平面图,还有最近的照片,你需要的都在这里。”他递过箱子,“跟那艘船碰面的时间是明天凌晨三点整。”他看着阿瑟诺夫,“愿真主赐给你们力量与勇气。愿真主引导你的武器。” 阿瑟诺夫转身准备离开,心里只想着珍贵的武器,席娜便抓住时机说:“导师,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已经是美好的未来。” 史巴尔科笑了。“过去都将消逝,”他说,一边用眼神向席娜示意,“这些都是为了更棒的未来。” 席娜窃笑,然后便跟着哈森·阿瑟诺夫登上飞机。 史巴尔科看着他们的舱门关上,接着走到自己的飞机前。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听见熟悉的声音接起电话后,便省略问候直接说:“伯恩的进展太快了,对我们非常不利。现在我不能让可汗就这么公开杀掉伯恩——没错,我知道,假设他真的想杀掉伯恩的话。可汗是个难以理解的人,我到现在还摸不透他。不过他已经变得愈来愈难以预料,所以我得假设他开始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要是伯恩死了,可汗一定会消失不见,连我都找不到。这两天绝对不能发生任何事阻挠我们的计划,懂吗?很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同时解决他们两个,就照我说的做……” 麦科尔不只收到了安娜卡·佛达斯的姓名跟住址——幸运的是,她家就在浴池北边四条街处——还从手机下载了她的相片。因此,当她走出公寓大楼时,他马上认出了她,而且被她的美丽所打动。她刚讲完手机,随即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安娜卡插进钥匙发动车子前,可汗便突然从后座起身,对她说:“我应该把所有事情告诉伯恩的。” 安娜卡吓了一跳,但没有转过头去,因为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她从照后镜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告诉他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得够多了。我知道是你叫警察去莫尔纳的公寓,我也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伯恩太接近真相了,不是吗?他差一点就能发现是史巴尔科陷害他的。我已经告诉他这件事,可是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他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根本得不到他的信任;他确信你是这整件阴谋的其中一个角色。” 可汗突然从后座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慢慢地移动。 她说:“别这样。” 他拿了她的皮包,打开取出里面的手枪。“你已经想杀我一次了,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第二次机会的。” 她看着他在镜中的影像,内心非常激动。“你觉得我所说的关于杰森的事都是假的,但我没有说谎。” “我想知道的是,”他不理会她的话,“你怎么让他相信你很爱自己的父亲,心里其实却恨他入骨。” 她不说话静静坐着,平缓地呼吸,试着保持理智。她知道自己正处于极端危险的状况里,而她得想办法脱困才行。 “他被射杀时,你一定非常高兴,”可汗继续说,“不过,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可能更希望亲手开枪。” “如果你要杀我,”她简短地说,“就直接杀吧,省得我要听你一堆废话。” 可汗像条眼镜蛇般往前倾,抓住她的喉咙,看到她紧张起来,他才觉得满意了点。“我并不想对你废话,安娜卡。想想你当初怎么对我的?” “我可不想把你当婴儿般看待。” “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少想过我们之间的事,”他说,“至少,都不为我着想。” 她露出冷冷的笑容。“噢,我可是一直想到你。” “而且将你所有想法全都告诉史蒂朋·史巴尔科。”他握住她喉咙的手开始用力,让她的头左右转动发出咯咯声,“对不对?”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她有些呼吸困难地说。 “他这样玩弄我多久了?” 安娜卡眼睛闭上了一会儿。“从一开始就这样。” 可汗愤怒地咬牙切齿。“他在玩什么游戏?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喘了一声,因为他掐得太紧,让她无法呼吸。等他稍微松手,她才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尽管伤害我,不过我的答案都一样,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事实!”他嘲笑着,“你永远不知道事实是什么,除非它反咬你一口。”不过,他相信她说的话,而且对她感到厌恶,因为她根本不能提供重要情报。“你跟伯恩在一起做什么?” “不让他接近史蒂朋。” 他点点头,想起先前跟史巴尔科的谈话。“这倒蛮有道理的。” 她很轻易地撒了谎。她说的之所以听起来像实话,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在练习撒谎,另外,根据史巴尔科刚刚那通电话里的指示,她说的也算是实话。史巴尔科的计划有了改变,而她现在正好能够思考如何诱导可汗。不过,她也得活着离开这里才行。 “史巴尔科现在在哪里?”他问她,“在这里,布达佩斯?” “其实,他正从内罗毕飞来这里。” 可汗很惊讶。“他到内罗毕干什么?” 她笑了,但由于他的手指紧抓住她喉咙,使得笑声听起来像是咳嗽。“你真以为他会告诉我吗?你自己也知道他有多神秘。” 他靠到她耳边说:“我知道我们以前有多神秘,安娜卡——只是那根本就不是秘密,对吧?” 她从照后镜跟他四目对望。“我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的事。”只能从镜子看他,让她觉得非常不习惯。“我隐瞒了一些。” 可汗露出蔑视的表情。“你别指望我会相信。” “相不相信随你,”她冷漠地说,“反正你自会判断。” 他又摇着她的身体。“什么意思?” 她上气不接下气,咬着下嘴唇。“一直到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了解我对父亲的恨有多深。”他的手稍微放松了点,她便吃力地喘气,“不过你对你父亲的敌意让我得到启示;我从你身上学到,想要报复,就要耐心等待时机。你刚刚说得没错,我父亲被射杀时,我的确不太舒服,因为我竟然不能亲自开枪杀了他。” 虽然他表面没反应,但内心却因为她的话深受震撼。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让她见到自己如此真实的一面。他觉得既羞愧又忿恨;她竟然能看透他,而他却浑然不觉。 “我们曾在一起一年,”他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几乎就像一辈子那么久了。” “十三个月二十一天又六小时,”她说,“我记得我离开你的确切时间,是因为我无法达到史巴尔科的要求控制住你。” “为什么?”他的语气很漫不经心,但内心其实很想知道答案。 她又跟他对看了。“因为,”她说,“跟你在一起时,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又在骗他?可汗在杰森·伯恩出现之前,对任何事都非常确定,但现在他却无法辨别真伪。他又感觉到羞愧与忿恨,甚至还有些害怕——他最引以为傲的观察力跟直觉,现在都不灵光了。尽管他努力压抑,情感还是介入了思考,在他脑中散发毒雾,模糊他的判断力,让他迷失方向。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欲望又开始燃烧,比以前更为激烈。他非常想要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把嘴唇贴到她颈背上。 于是,他没注意到车子旁边突然出现的阴影,但安娜卡看见了;一个魁梧的美国人突然打开后车门,用枪托重击可汗头部。 可汗的手松开,整个人倒在后座上不省人事。 “你好,佛达斯小姐。”魁梧的美国人用完美的匈牙利语说。他一边笑,一边把她的枪拿在手上。“我叫麦科尔,不过我希望你能叫我凯文。” 席娜做了个梦。在橙黄色天空下,有一大群穿着现代装束的人——手里挥舞着NX20的车臣军队——从高加索山脉下来,进入俄罗斯西伯利亚一带的大草原,准备毁灭长久以来一直虐待他们的敌人。史巴尔科的武器威力如此强大,让她都忘了时间,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孩,住在简陋的小屋里,母亲正用苍老的脸看着她说:“我起不来了。就算是去提水,我也撑不下去了……” 但是,总得要有人撑下去。当时她十五岁,是四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她母亲的公公来家里时,只带走她弟弟肯帝,因为他是家族惟一剩下的男性继承人;其他人不是给俄国人杀了,就是被他们抓去在波比丁斯科跟奎斯纳亚突比纳的拘留营。 从那以后,她接下了母亲的重担,出外捡破烂和提水。虽然每天晚上她都非常疲累,却无法入睡,因为她会不断想起肯帝离开时的情景:他泪流满面,神色惊恐,被强迫带离他的家人,他所熟悉的一切。 每隔三个星期,她都会冒险穿过地雷区去找肯帝,亲吻他苍白的脸颊,告诉他家里的消息。有一天她到那里时,发现爷爷已经死了,肯帝完全不见踪影。俄军的特种部队来这里进行了一次大扫荡,杀了她爷爷,然后把弟弟带到奎斯纳亚突比纳。 接下来六个月,她试着打听肯帝的消息,可是她太年轻,不懂该怎么着手。而且,她没有钱,根本就没人想理她。过了三年,她母亲死了,两个妹妹也被收养,于是她加入了反叛军。她选择的可不是条容易的路:她得忍受男人的威吓,学着当个柔顺奉承的女人,还要节约利用身边贫乏的资源。不过,她非常聪明,很快就学会利用肉体来达成目的。她的身体也提供了一个跳板,让她知道如何在权力游戏中取胜。男人都得靠武力、胁迫才能爬到高位,但她不得不利用天生的身体优势。经过一年,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后,她终于说动了某位领导者,愿意对奎斯纳亚突比纳发动夜袭。 这就是她加入叛军的惟一理由,尽管这个决定让她像是进了地狱;不过她最担心的,是究竟能不能找到弟弟。结果,她什么也没找到,连他的下落都不知道。肯帝就像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 席娜突然惊醒,不断喘着气。她坐起来看看四周,才想起自己正在史巴尔科的飞机上前往冰岛。在仍然半梦半醒的回忆里,她看见哭哭啼啼的肯帝,也闻到俄军在奎斯纳亚突比纳挖的杀人坟坑传来的一阵刺鼻的碱液味道。她低下头。她就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感而受折磨:要是她知道他已经死了,也许她就能不再内疚;如果有奇迹,他还活着的话,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他,让他不用过着被俄军奴役的恐怖生活。 她觉得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原来是马格麦特,他跟着哈森一起到内罗毕,现在也要陪同他们去冰岛,见证通往自由的胜利之路。至于哈森的另一个手下阿卡麦德,从看见她穿着西方服饰以后,就一直故意装作不理会她。马格麦特的身材像头熊,有着跟土耳其咖啡同样颜色的眼珠,跟一脸长而鬈曲的大胡子;他现在很焦虑,稍微弯曲着身体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一切都没问题吗,席娜?”他问。 她先看了一眼哈森,发现他在睡觉,接着她对马格麦特露出一丝微笑。“我刚才梦见即将到手的胜利。” “那一定很壮观,对不对?正义终于得以伸张!我们能够重见光明了!” 她知道他非常想坐在她身边,所以什么也没说;她没把他赶走,他就够高兴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让胸部往前突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稍微瞪大眼睛。他只差没流口水而已,她想。 “你要喝点咖啡吗?”他问。 “我想,来一杯也不错。”她知道他正在暗示,所以尽量模糊语气,让他听不出来。导师给予她重要的任务,绝对信任她,所以她不能让马格麦特得寸进尺,忘了她的身份,还有阿卡麦德也是——他跟其他车臣男人一样看不起她是女人。有一瞬间,她本来想从文化差异这一点发动攻势,却提不起勇气,不过在思考一会儿,集中注意力后,她又恢复了正常。她跟导师策划的煽动计谋很完美,而且会成功——她非常肯定。现在,她准备好了;马格麦特转身去拿咖啡时,她踏出了计划的第一步。“到了厨房后,”她说,“别忘了帮你自己也带一杯。” 她从他手中接过咖啡,仍然没请他坐下,于是他继续站着,手肘靠在椅背上,双手握着杯子。 “告诉我,”马格麦特说,“他是怎么样的人?” “导师吗?你没问过哈森?” “哈森·阿瑟诺夫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看着马格麦特,“他想保护自己的地位,所以不肯说。” “你会吗?” 席娜轻轻笑着。“不,我不介意和人分享意见。”她喝了些咖啡,“导师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不只预见了一年后的世界,而是五年!跟他相处过后,你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他是个能够完全掌控自我,同时在世界各地又拥有极大权力的人。” 马格麦特听起来松了口气。“那我们是真的得救了。” “没错,得救了。”席娜放下杯子,拿出从厕所找到的剃刀跟刮胡泡。“来,坐在这里,面向我。” 马格麦特只迟疑了一下子;他坐下时非常拘束,双膝紧并在一起。 “你也知道,在冰岛下飞机时,你可不能以这副模样出现。” 他用深色眼睛看着她,一边用手指梳理胡子。席娜一直看着他,握住他的手,从胡子上移开。接着,她拿出剃刀,将刮胡泡抹在他右脸颊上。刀锋刮过他的皮肤时,他颤抖了一会儿,然后就闭上眼睛,让她替他刮掉胡子。 她感觉到阿卡麦德坐直身子盯着他们看,这时候,马格麦特的半边脸颊已经刮干净了。阿卡麦德站起来走向他们,她则继续动作。他什么都没说,但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最后,他清了清喉咙,轻声对她说:“等一下可以换我吗?”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只带这种二流的枪。”凯文·麦科尔一边说,一边将安娜卡拉出车外。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枪收起来。 安娜卡顺从着他,暗中高兴他把她的枪误认成可汗的。阴沉的午后天空下,她站在人行道上,低着头,眼睛向下看,窃笑着。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不觉得她身上会有武器,更别说她会使用了。他不知道的事,一定会让他受到伤害——她很确定这一点。 “首先,我要你知道,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完全照我的话做,我保证你不会有事。”他用大拇指压进她手肘上一处小神经束,让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这一点,我们都达成共识了吗?” 她点点头,因为他手指施加压力而痛得喊了一声。 “我问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要回答。” 她说:“好,我知道了。” “很好。”他带着她走向公寓大楼正门,“我在找杰森·伯恩,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用力压她的手肘,让她痛得都站不稳了。 “要再试一次吗?”他说,“杰森·伯恩在哪里?” “楼上,”她的眼泪从脸颊滑下,“在我的公寓里。” 他的手放松了许多。“你看,这多简单?听我的话就没事;现在我们一起上去吧。”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跟他一起走上楼梯。到了四楼后,麦科尔抓着她停住。“听着,”他低声说,“你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懂吗?” 她没有点头,直接说:“懂。” 他拉住她,抵着他的身体。“只要对他做任何信号,我就在你身上开个大洞。”他推着她前进,“好了,走吧。” 她走向公寓门口,插进钥匙开门,看见杰森倒在右边的沙发上,眼睛半开半闭。 伯恩抬头看她。“我以为你——” 突然间,麦科尔推开她,举起手枪。“爸爸回来啰!”他瞄准躺卧着的伯恩,扣下扳机。 第三部 22 安娜卡正等待着时机;麦科尔一行动,她便弯曲手肘打中他的手臂,使他瞄准偏斜,让子弹打到伯恩头顶上的天花板。麦科尔愤怒地吼了一声,伸出左手抓向安娜卡,右手继续重新瞄准躺着的伯恩。他的手指抓到安娜卡的头发,用力一扯,力道大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离了地面。此时,伯恩从绒毛被下抽出陶质手枪,想瞄准麦科尔,可是安娜卡挡在中间,于是他改射了麦科尔持枪的右臂。对方的枪掉到地上,鲜血从伤口喷出,但还是抓住安娜卡当作掩护,吓得安娜卡尖叫起来。 伯恩一只脚踩到地上准备起身,枪口不断移动想要瞄准,不过麦科尔还是抓着安娜卡慢慢后退走向门口。 “这一切还没结束,”他盯着伯恩说,“我要制裁什么目标,从来没有失败过,而我现在还不想杀你。”说完后,他抓起安娜卡,推向伯恩。 伯恩在安娜卡撞上沙发侧面之前起身接住她,然后放开她,冲向门口,发现电梯的门刚关上。他一跛一跛地跑下楼梯,肋骨感觉像是着了火一样,而且双腿没什么力气。他的呼吸变得吃力,很想停下来让肺部吸进足够的氧气,不过还是一次跨两三级阶梯继续下楼。快到一楼时,他的左脚漏踩了一级阶梯,整个人半跌半滑摔了下去;他发出痛苦的声音站起身子,推开往大厅的门。大理石地板上有血迹,但敌人已不见踪影。他往大厅踏进一步,结果两脚无力,跌坐在地上。他就这样坐着,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则手掌朝上放在大腿上,眼神因疼痛而变得呆滞,而且似乎还忘了怎么呼吸。 我得去追那个混账,他想。可是,他脑中一直听见有个巨大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此刻,他的身体已动弹不得。在安娜卡出现之前,他心里想着,中情局一定是没多久就查到他并没在那场车祸爆炸里丧生,所以才会派人来杀他。 她看到他后,脸色马上因担忧而变得苍白。“杰森!”她跪到他身边扶住他。 “帮我站起来。”他说。 她用身体抵着他的重量。“他在哪儿?逃往什么方向了?” 他应该回答她,可是却说不出话。他心里想着,天哪,她说的可能没错,他真的需要看医生了。 也许是心里充满了忿恨,可汗被攻击之后,没几分钟就醒了过来,离开车子。他的头很痛,不过他的自尊受伤更重。他回想起刚刚的场景,突然一阵反胃;都是因为他愚蠢地对安娜卡还有感觉,所以暴露了弱点,造成危险。 还要发生多少事,才能让他不计代价避免感情用事?他失去了挚爱的父母,失去李察·维克,还有最近这次背叛他而投奔史巴尔科的安娜卡。 那么,史巴尔科呢?“我们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们共拥很多秘密,”那天晚上他在格洛兹尼这么对可汗说,“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不只是商人跟顾客而已。” 史巴尔科很像李察·维克,要接受可汗,宣称要当他的朋友,带他进入一个隐秘的世界。“我交付给你的任务你都能完美达成,果然名不虚传。”而史巴尔科似乎也跟维克一样,都相信自己是他的恩人。这种人总会误以为自己的地位较高,属于精英分子。史巴尔科为了自己的意图而欺骗可汗,这点也跟维克相同。 史巴尔科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想这些已经不太重要了,他不在乎对方要什么。他要把所有旧账算清楚,让史巴尔科血债血偿;只有杀掉史巴尔科,他才能泄心头之恨。史巴尔科将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他蜷伏在一片门口的阴影中,下意识按摩着后脑勺,摸到了一个肿块;突然,她的声音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 “莉莉,”他轻声说,“莉莉!” 他听见她的声音正呼唤着他。他知道,她要他陪她一起坠入无尽的深渊。他双手抱着疼痛的头,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吐出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莉莉。他多久没想到她了——还是,他其实一直想着她?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每天晚上梦见的就是她。为什么?经过了这么久,她又如此强烈地出现在他面前,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在此时,他听见大门甩上的声音,于是马上抬起头,看见一个壮汉从安娜卡的公寓大楼跑出来。男人一只手紧抓着另一只手臂,在地上留下血迹;可汗知道他遇见了杰森·伯恩。可汗嘴边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这就是刚刚攻击他的人。 可汗很想马上杀掉他,不过还是控制住自己,想了个更好的计划。他走出阴影,跟踪这个男人。 多汉尼教堂是欧洲最大的犹太教堂。它的西侧是巨大但精细的拜占庭式砖造建筑,有蓝、红、黄三种颜色,代表布达佩斯的纹章。在这庄严的景观上,有两座摩尔人风格的多边形塔,最上缘则是醒目的铜金色圆顶。 “我进去找他。”安娜卡跟伯恩一起下车时说。伊斯特文的接待员想安排另一位医生,可是她坚持要见安布洛斯医师,说她是个老朋友,最后他们总算让她进去。“愈少人见到你这个样子愈好。”她对伯恩说。 伯恩点头。“安娜卡,我快数不清你究竟救了我几次。” 她对他笑了。“那就别再数了。” “刚刚攻击你的人……” “凯文·麦科尔。” “他是中情局的专家。”至于他的专长是什么,伯恩并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你应付得很好。” “直到他拿我当挡箭牌,”她不高兴地说,“我应该不——” “我们都脱险了,这才是重点。” “可是他还在附近,我怕他会威胁——” “下一次我就能对付他了。” 她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她带他穿过教堂后方的庭院,要他在这里安心地等,不用怕会遇到其他人。 伊斯特文·安布洛斯是雅诺斯·佛达斯的旧识,安娜卡进去时,他正在看诊,不过还是暂时放下手边工作,听她说明紧急状况。 “当然,我很乐意尽全力帮助你,安娜卡。”他从座位上起身,跟她一起穿过雄伟的教堂内侧。他们后方有架大型风琴,名作曲家李斯特跟圣桑都曾在这里演奏过。 “你父亲的死对我们是很大的打击。”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手指有力,感觉就是外科医生或泥水匠的手。“你过得如何,亲爱的?” “我过得很好。”她轻声说,然后带他走出教堂。 伯恩独自坐在庭院里。这里的土壤,曾经在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的酷寒冬天埋葬了五千位犹太人的尸体;当时,阿道夫·艾希曼曾以这里为据点,将五万名犹太人送至集中营屠杀。庭院内外有拱门及凉廊,到处都有白色的纪念石碑,上头爬满深绿色常春藤。周围的树干上,也都缠绕着藤蔓。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在这里出现的任何声响,都有可能被误认为是远方传来的声音。坐在这里,很难不想到在那个黑暗时代里遇害的生命,以及他们所受的痛苦。他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黑暗时代出现,再度残害无辜的人们。他抬起头,看见安娜卡跟另一个人走出来,应该就是安布洛斯医生。他身材略矮,有张圆脸,留了个小胡子,双颊红润,一双小脚上的皮鞋擦得雪亮。 “那么你就是遇上大麻烦的人了,”安娜卡介绍他们认识后,他这么对伯恩说,“不,别起来。”他走上前,坐在伯恩身边,开始检查他的身体。“这个嘛,先生,我想安娜卡描述的伤势,实在是太轻了。你看起来简直像刚从绞肉机里出来一样。” “我也有这种感觉,医生。”伯恩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安布洛斯的手指压到了他特别痛的地方。 “我走进庭院时,看见你正在沉思,”安布洛斯医生用对话的语气说,“从某方面来看,这是个可怕的地方;这个庭院会让人想起我们失去的亲人,而且也想起大屠杀期间人性的泯灭。”他的手指非常轻而灵巧地在伯恩身体侧面游移。“但那段过去也不一定都是不好的;在艾希曼跟他的属下进驻之前,几位祭司就帮教士把教堂法柜里的二十七卷犹太教律书收起来,带到一个基督教公墓埋藏起来,直到大战结束,都没被纳粹给发现。”他微笑着,“这告诉我们什么?就算在最黑暗的场所,还是可能有光明存在。怜悯往往就从最出乎预料的地方出现。而且,你有两根肋骨裂了。” 他站起来。“来吧,我家里有完整的器材,可以帮你包扎好。差不多一个星期后,疼痛会减缓,然后你会开始慢慢康复。”他挥动粗厚的食指,“不过在这段期间,你得保证一定要多休息,不能再做什么激烈的运动。其实,最好是什么运动都别做。” “我没办法向你保证,医生。” 安布洛斯医生叹了口气,向安娜卡看了一眼。“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伯恩站起来。“其实,我恐怕会做所有你叫我别做的事,所以我得请你想办法,让我保护好受伤的肋骨。” “穿盔甲如何?”安布洛斯医生因为自己的笑话咯咯地笑,不过看见伯恩的表情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天哪,老兄,你到底要对付什么东西?” “要是知道我就会告诉你了,”伯恩阴郁地说,“这样对我们都好。” 尽管安布洛斯医生相当吃惊,还是照他的话,带他们回去位于布达丘的家;他把家里一间书房改建成小诊察室。从窗外看去,可以见到攀爬的蔷薇,不过天竺葵的盆里还是光秃秃的,等待着温暖的气候到来。屋里的墙粉刷成淡黄色,墙面有白色装饰板条,在各种柜子上方,则摆着许多安布洛斯医生的妻子和两个小孩的相框。 安布洛斯医生让伯恩坐在诊察台上,哼着曲子走向柜子,从不同的地方取出几样东西。他走回诊察台,伯恩已经脱掉上衣,接着他打开一盏灯,照着伯恩受伤的部位。他用三层东西把伯恩的肋骨部位紧紧包扎起来——棉布、弹性人造纤维,还有一种包含克维拉材质的橡胶类物质。 “没人能包得比我更好了。”包扎完后,他对伯恩说。 “我不能呼吸。”伯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很好,这表示疼痛感会减到最小。”他拿出一个褐色的小塑料瓶,“我给你一些止痛药,不过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嗯,我想应该用不上吧。这药会影响你的感官,身体的反射作用也会暂时消失,所以下次我看见你时,应该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吧。” 伯恩识相地笑了。“我会尽量不让你惊讶的。”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我要给你多少?” 安布洛斯医生举起双手。“拜托,不用了。” “那么要怎么感谢你,伊斯特文?”安娜卡说。 “亲爱的,只要跟你再见个面,就是最好的报酬了。”安布洛斯医生双手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双颊,“你一定要快点找个晚上来我们家吃饭。贝拉跟我一样都很想念你。亲爱的,一定要来。她会为你做菜燉牛肉,这是你从小就爱吃的。” “我保证,伊斯特文。很快就来看你们。” 安布洛斯医生心满意足地接受这项承诺,看着他们两人离开。 第三部 23 “要给兰迪·迪雷克托一点教训才行。”林卓斯说。 局长刚签署完一堆文件,推进公文处理匣,然后抬起头看他。“听说他对你非常不客气。” “我不懂,你以此为乐吗,长官?” “就让我高兴一下嘛,马丁,”他直接嘻嘻笑了出来,“这些日子里我可没多少娱乐。” 窗外,照在独立战争军人塑像上的炫目阳光已经消退,让笼罩在阴影中的铜像看来似乎十分疲累。春季的其中一天又要结束,马上就要进入夜晚。 “我要解决他的问题。我要许可——” 局长的脸沉了下来。“‘我要,我要——’你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是你让我负责调查康克林跟潘诺夫的凶杀案,我只是照你的指示去做。” “调查?”局长的眼中燃起愤怒,“根本没有什么调查。马丁,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你,这件事我要有个了结,否则国安顾问那贱女人会让我们死得很难看。我要你做个了断,这样大家才会忘了这件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利用自己的职权,到华府政治圈里绕来绕去,像头公牛在瓷器店里乱冲乱撞。”他挥手阻止林卓斯的反驳,“让哈利斯来背这黑锅,尽量大肆宣扬处理他,让国安顾问知道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是你说的,长官,容我说句话,我们这么做可能会铸成大错。”局长正要开口,他便走上前将哈利斯传送过来的资料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局长说。他喜欢在看任何东西前先知道个大概。 “是某个俄罗斯黑枪贩卖集团的电子记录档。杀害康克林跟潘诺夫的凶枪也在里面,有人用韦伯的名义注册。这证明韦伯是被陷害的,他并没有杀害这两位他最好的朋友。” 局长开始看资料,皱起眉头。“马丁,这不能证明什么。” “长官,容我再说句话,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忽视摆在眼前的证据。” 局长叹了口气,推开资料,向后靠到椅背上。“马丁,你也知道,我把你训练得很好。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还有很多事要学。”他用食指指着桌面的资料,“在我看来,这张资料显示杰森·伯恩用来杀亚历山大跟莫瑞·潘诺夫的枪,是从布达佩斯汇款买的。我不知道伯恩有多少国外银行账号,可能大多都在苏黎世或日内瓦,不过如果他在布达佩斯有账号,这也很正常。”他哼了一声,“这是个聪明的把戏,是亚历山大亲自教他的。” 林卓斯的心沉到了谷底。“所以你不认为——” “你要我拿这张所谓的证据去给那贱女人看吗?”局长摇头,“她会叫我把整张纸吞下去的。” 当然,局长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伯恩从布达佩斯骇进了美国政府的资料库,这也是他叫凯文·麦科尔出动的原因。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马丁,他只会觉得更火大。局长固执地想,买凶枪的钱来自布达佩斯,而伯恩现在也逃向那里,这表示绝对是他干的。 林卓斯打断他的沉思。“所以你不肯授权让我去找迪雷克托——” “马丁,现在快七点半,我的肚子已经咕噜叫了。”局长站起来,“为了表示我不是故意刁难你,我要你跟我去吃晚餐。” 西洋烧烤店是间内行人常去的餐厅,局长在这里有自己的专属位子;一般民众或低阶政府公务员都得排队,但他可不用。他在政治舞台上的权力,超出了他所在的隐秘世界,覆盖了整个华盛顿。华府政治圈里,仅有少数几人拥有这种地位。经过了难熬的一天,他没有理由不利用一下。 他们让餐厅外的小弟代客泊车,走上长长的花岗岩阶梯进入餐厅。进去以后,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两旁挂着不少总统跟政治大人物的相片,他们都来过这里用餐。局长就跟往常一样,在胡佛与其跟班克莱德·托尔森的相片前停下。他的眼神像是要钻过照片,仿佛这样能让这两人的相片在墙上消失。 “我清楚记得那时候,我们截取了胡佛的备忘录,发现他要属下找出马丁·路德·金二世跟反越战示威的关联。”他摇摇头,“我竟然参与了这样的世界。” “已经过去了,长官。” “但却是可耻的过去啊,马丁。” 话说完后,他便推开门走进餐室。室内有木质雅座,用刻花玻璃隔开,还有个酒吧。一如往常,人们排成一长条队伍,这时局长就像“玛莉皇后”号,在一群汽艇里穿梭来去。他停在一张台子前,后方站着一位银发侍者总管。 看见局长后,总管拿起两份长长的菜单抱在胸前。“局长!”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平常红润的脸庞,现在露出一种古怪的苍白。“我们不知道您今晚要来用餐呢。” “你什么时候需要事先通知了,杰克?”局长说。 “我建议到酒吧喝一杯如何,局长?我有你最爱的酸麦芽威士忌。” 局长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很饿,杰克。我们不喝酒,直接去我的座位吧。” 总管很明显不太自在。“请稍待一下,局长。”说完后,他急忙离开。 “他到底怎么了?”局长有些不耐烦地说。 林卓斯看到局长在角落的位子已经有人坐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局长看见他的表情,探头望向自己最喜欢的座位,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正坐在那里,跟两位国外情报委员会的理事谈事情。 “我要杀了她,马丁。上帝帮帮我,我要把那贱人的肋骨一根根拆下来。” 此时,紧张得冒出冷汗的总管回来了。“我们有另一个非常好的雅座,局长,是四人座位,而且饮料完全免费,好吗?” 局长压下怒气。“没关系。”他说,心里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爱面子,“带位吧,杰克。” 总管的带位路线并没有经过局长的老位置,这点局长很感激他。 “我告诉她了,局长。”总管似乎快喘不过气来,“我说得很清楚,那个座位是你的,可是她坚持不让,也不说是什么原因。我能怎么办呢?请坐,我马上送饮料过来。”杰克仓促地说完这些话,将菜单递上,“还需要什么吗,局长?” “没了,谢谢你,杰克。”局长接过菜单。 过了不久,有位留着鬓角的魁梧服务生拿着一瓶酒跟一瓶水过来。 “这是总管的一点心意。”他说。 林卓斯本来还以为局长已经平静下来,不过看见他拿起杯子喝酸麦芽威士忌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局长的手发着抖,现在也露出怒火中烧的眼神。 林卓斯看到了机会,决定好好把握。“国安顾问要这件双尸谋杀案尽量不着痕迹地结束;不过这整件案子最基本的假设——伯恩是主谋——如果是错的,那么其他部分也会跟着崩解,包括国安局的强硬立场。” 局长抬起头,精明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马丁。你心里已经有计划了,对吧?” “没错,长官,我有计划。而且,如果我是对的,我们就能让国安局看起来像个傻瓜。不过要达成这个目标,我需要兰迪·迪雷克托完全配合调查。” 服务生送上沙拉。 局长等服务生离开后,替林卓斯跟自己的杯子再倒上酸麦芽威士忌。他露出微笑说:“关于兰迪·迪雷克托的事——你认为是必要的吗?” “非常必要,长官。这是破案关键。” “关键是吧?”局长吃了口沙拉,看着叉子上的番茄切片,“明天一早我就签授权书给你。” “谢谢你,长官。” 局长皱起眉头,盯着林卓斯的眼睛不放。“要谢我只有一个方法,马丁,给我足够的弹药,让我把那臭婊子打得说不出话来。” 麦科尔知道,到处都有熟识的女孩对他来说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他随时都能找到避风港。当然,中情局在布达佩斯也有个安全据点——其实是好几个;但由于他受了伤,如果出现在官方处所,事情一定会传到局长那里,而局长也会认为他任务失败。局里对他这个单位的人,一向都是只看结果不管过程的。 他踉跄赶到伊洛娜的门口时,她正好在家。一如往常,她很快让他进门,并未惊慌失措。他要她先弄些东西来吃——他告诉她要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因为他要恢复体力。接着,他进了浴室,脱掉上衣,洗净右手臂的伤口与血迹,然后在伤口上倒了些双氧水。烧灼般的刺痛从伤口传至全身,让他连站都站不稳,得坐在马桶盖上休息一会儿回神。等剧痛消退为抽痛后,便开始处理伤口。好消息是,伤口很干净;子弹穿过了他的肌肉,并没有留在体内。他将手肘靠在洗手槽上,再倒了些双氧水,咬着牙忍受刺痛,然后站起来在壁柜上找东西包扎。他找不到消毒纱垫,不过在洗手槽下方发现一卷胶带,于是用剪刀剪了个长度,紧紧包住伤口。 他出来后,伊洛娜已经准备好食物。他坐下来狼吞虎咽,不管味道,只要食物是热的,而且有营养,那就够了。她站在他后方,帮他按摩肩膀上的肌肉。 “你太紧绷了。”她说。她的身材瘦小而苗条,玲珑有致,还有双闪烁的眼睛,脸上随时挂着笑容。“在浴池离开我后,你做了什么?那时候你还很放松呢。” “工作。”他简短地回答。依据经验,他知道忽略她的问题可是非常不明智,尽管他并不想聊天。他得集中精神,策划第二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攻击伯恩的行动。“我说过我的工作压力很大。” 她继续按摩着,减缓他的紧绷。“那我希望你辞职。” “我喜欢这工作,”他推开餐盘,“我绝不会辞职。” “你还是闷闷不乐的。”她绕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到床上来,我让你开心点。” “你去吧,”他说,“在那里等我。我得先办点正事,结束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早晨的阳光照进某间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房间的薄墙像是纱布,透进了布达佩斯的喧闹声,让安娜卡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她静静躺在灰色的晨光里,伯恩就在旁边,跟她一起睡在双人床上。接着,她转头看着他。 自从第一次在马提亚斯教堂外的阶梯上见到他,她的生命有了多大的转变!她父亲死了,而现在她也不能回自己的公寓,因为可汗跟中情局都知道她的住址。事实上,她并不怎么想念公寓里的东西,除了她的钢琴。她非常思念她的钢琴,感觉就好像分隔两地的双胞胎一样。 至于伯恩,她对他有什么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因为很久以前她就断绝自己的情感了;这种状况是种自我保护机制,非常难以理解,连想研究它的专家都还摸不透。她的情感埋藏在脑中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而这又是另一种自我保护了。 她骗可汗说当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但其实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史蒂朋要她这么做。她一点也不在意离开可汗;事实上,她还很高兴看到可汗知道她要离开时,脸上出现的表情。 她伤害了他,而她喜欢这样。同时,她知道他在乎她,这让她觉得很好奇,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很久以前,她在乎她的母亲,可是这样的情感有什么用?母亲无法保护她,更糟的是,她很早就死了。 她怕吵醒伯恩,于是小心地缓缓往旁边移,起身下床。正当她拿起外套,伯恩马上从深沉的睡眠中清醒,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安娜卡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我以为你睡着了。我吵醒了你吗?” 伯恩盯着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你要去哪里?” “我……我们得买些新衣服。” 他勉强坐起身。 “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他并不想接受同情,“除了衣服,我们还得乔装。” “我们?” “麦科尔知道你是谁,这表示他拿到了你的照片。” “为什么?”她摇着头,“中情局怎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至少,他们并不确定,”他说,“我一直在想,他们惟一能查到你的方式,就是透过你电脑的IP位址。我骇进政府内部网络时,一定触动了警报系统。” “天哪。”她穿上外套,“不过,我出去还是比你出去安全。” “你知道哪里有卖舞台剧演员用的化妆品吗?” “附近有个地方有卖。嗯,我想我找得到。” 伯恩拿了记事本跟铅笔,草草写下需要的东西。“这些是给我们两人用的,”他说,“我还写下我衬衫的颈围跟腰围。你的钱够吗?我有很多,不过都是美金。” 她摇头。“太危险了,我得拿美金去银行兑换成匈牙利币,可能会引起注意。城里到处有提款机,我自己领就好。” “要小心。”他说。 “别担心。”她看着他列的清单,“我应该几小时后就会回来,你就待在这里,别离开房间。” 她搭乘狭小的电梯下楼,而同样狭小的大厅里,除了值班的柜台人员外没其他人。柜台人员在看报,抬起头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继续读着新闻。她走出大门,踏进闹哄哄的布达佩斯。麦科尔的出现让她心神不宁,不过她打电话告诉史蒂朋时,他却要她放心。她在公寓进厨房装水时,都会打电话向他报告事情进展。 她走入人群,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刚过十点。她在转角的咖啡店吃了份甜卷饼,喝完咖啡,然后再到购物区的途中找提款机领钱。她插进金融卡,领了最大额度的款项,然后带着伯恩的清单前往商店。 在城里另一端,凯文·麦科尔进了安娜卡·佛达斯开户的布达佩斯银行分行。他亮出证件,行员随即带他到分行经理办公室。经理穿着一套剪裁保守,十分体面的西装。他们握了手,介绍自己的身份,接着经理便请麦科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经理问麦科尔:“需要帮什么忙呢,麦科尔先生?” “我们正在找一位国际逃犯。”麦科尔回答。 “啊,为什么国际刑警组织没参与呢?” “他们有参与,”麦科尔说,“还有法国外交部,因为逃犯来到布达佩斯之前曾在巴黎出现。” “这个通缉犯的名字是?” 麦科尔拿出中情局的传单放在桌面上。 经理调整一下眼镜看着传单。“啊,对,杰森·伯恩。我在CNN看过。”他抬起头,透过金边眼镜看着麦科尔,“你刚说他就在布达佩斯。” “我们有目击证人。” 经理将传单移到一边。“我能怎么帮你?” “他跟你们银行的某位存款人在一起,她叫安娜卡·佛达斯。” “真的吗?”经理皱眉,“她父亲死了——两天前被枪杀。你觉得是逃犯杀了他吗?” “很有可能。”麦科尔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我希望你能帮忙查出佛达斯小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使用提款机的记录。” “我懂了。”经理点着头,“逃犯需要钱,所以他可能强迫她去领钱。” “没错。”麦科尔快受不了这家伙了。 经理在旋转椅上转了个方向,从键盘输入资料。“我们来看看……啊,有了,找到她了。安娜卡·佛达斯。”他摇摇头,“真是个悲剧。现在还要受歹徒胁迫。” 他看着荧幕,突然电脑发出唧唧声。“你说得似乎没错,麦科尔先生。安娜卡·佛达斯的卡号不到半小时前出现在一台提款机上。” “地址呢?”麦科尔的身子往前倾。 经理将地址抄在一张纸上,递给麦科尔,麦科尔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声“谢谢”后便马上离开。 伯恩站在旅馆大厅,询问柜台人员最近一个能上网的地方在哪里,接着便步行到十二条街外的一间网吧。网吧里都是烟雾,而且挤满了人,大家都坐在电脑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电子邮件、搜寻资料,或在网络上闲逛。他向顶着刺猬头的女服务生点了杯双倍浓缩咖啡跟奶油卷饼,然后她给他一张印了时间的纸条,带他到一台已经联上网络的电脑前。 他一坐下就开始动作,在搜寻列输入彼得·西多——希弗博士以前的搭档——的名字,可是完全没有搜寻结果。这很奇怪,也很可疑。如果西多是位科学家——伯恩是这么假设的,因为他跟费利克斯·希弗是同事——那么一定能在网络上某处看到他的名字。因此,伯恩认为绝对有人在背后搞鬼,网络上才搜寻不到他的资料。他得试试其他方法。 从他身为语言学家的角度来看,西多这名字似乎有某种涵义。是不是来自俄文?斯拉夫语?他在这些语言的网站上搜寻,不过还是一无所获。基于直觉,他改从匈牙利语的网站搜寻,果然查到了。 匈牙利的家族名——匈牙利人称为别名——大部分都有意义,比如是从父祖辈继承而来,或者表示家乡的位置。家族名也可能是职业——有趣的是,他发现佛达斯就是猎人的意思,或者他们曾是猎人。至于西多,则是匈牙利语的犹太人之意。 所以,彼得·西多是个匈牙利人,就跟佛达斯一样。康克林选择跟佛达斯一起进行计划,这是巧合吗?伯恩不相信巧合这种事。他感觉得出来,当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于是他联想到:匈牙利的所有世界级医院和研究中心都在布达佩斯,那么,西多会不会也在这里? 伯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进入布达佩斯的线上电话簿,找到一位彼得·西多博士。他抄下住址电话,然后退出电脑,付了上网费,拿着他点的双倍浓缩咖啡跟奶油卷饼到用餐区,坐在角落,跟其他顾客保持距离。他大口咬下卷饼,拿出手机拨了西多的号码,然后喝了口咖啡。电话响了几声后,一个女人接起来。 “喂,”伯恩用愉悦的语气说,“是西多太太吗?” “有事吗?” 他直接挂断,打电话叫计程车,在等待时狼吞虎咽掉剩下的早餐。他一只眼睛盯着前门,检查每个进出的人,看有没有麦科尔或其他中情局探员出现。确定无人监视后,便走出门口,搭上计程车。他跟驾驶说了彼得·西多博士的住址,不到二十分钟后就到了他家。他家是栋小房子,正面是石造建筑,庭院里有个小花园,每层楼前方有个小型铁质阳台。 他走上前敲门,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开了门。她有双淡褐色眼珠,脸上挂着笑容,褐色头发挽成小圆髻;她的穿着非常时髦。 “西多太太?彼得·西多博士的妻子?” “没错。”她好奇地看,“有什么事吗?” “我叫大卫·希弗。” “嗯?” 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我是费利克斯·希弗的表弟,西多太太。” “很抱歉,”彼得·西多的妻子说,“可是费利克斯从来没提过你。” 伯恩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他轻轻笑着。“这不意外,我跟他很久之前就没联络了。我才刚从澳洲回来。” “澳洲!”她站到一边,“请进,你一定觉得我很无礼。” “一点也不会,”伯恩说,“你只是吓了一跳,要是其他人听到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她带他进了小客厅,虽然暗了些,但看起来很舒适,她要他当成自己家一样自在点。空气中有酵母跟糖的味道。他坐下后,她便问他:“你要咖啡还是茶?我有些史多伦蛋糕,今天早上我自己烤的。” “我最爱吃史多伦蛋糕了,”他说,“而且只有配咖啡最好吃。谢谢你。” 她咯咯笑着走进厨房。“你确定你没有匈牙利人的血统吗,希弗先生?” “请叫我大卫就好。”他起身跟着她。他怕她问起希弗的家族背景,“需要我帮忙吗?” “好啊,谢谢你,大卫。你也叫我伊兹蒂就好。”她指着放蛋糕的盘子,“帮我们各切一片蛋糕好吗?” 他看见冰箱门上贴了几张日常家庭照,其中有张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独照。她的手压在头顶戴的苏格兰便帽上,黑色长发被风吹起,她的后方矗立着伦敦塔。 “你女儿吗?”伯恩说。 伊兹蒂·西多抬头看照片,笑着说:“对,她叫萝莎,我最小的女儿。她在伦敦念书,剑桥大学,”她骄傲地说,“我还有另外两个女儿——她们都跟家人在一起——结婚后就过着快乐的生活,感谢老天。萝莎可是她们之中最有野心的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跟你说个秘密好吗,大卫?我爱我的孩子,不过最爱的就是萝莎了——彼得也是。我想他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她很爱科学。” 在厨房忙了几分钟后,伯恩拿着餐盘回到客厅,上头放了咖啡跟蛋糕。 “你是费利克斯的表弟?”他们两人都坐下后——他坐椅子,她坐沙发——她这么问他,中间有张小桌子,餐盘就放在上面。 “对,我很想知道他过得如何,”伯恩看着她倒咖啡,“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想……呃,我希望你先生能帮帮我。” “我想他也不知道费利克斯在哪里。”伊兹蒂·西多把咖啡跟蛋糕递给他,“我不是要吓你,大卫,不过他最近非常心烦意乱。虽然他们在工作上很久没合作了,不过私底下最近才联络过一次。”她搅拌咖啡里的奶精,“你也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所以这次联络是想问候一下好朋友啰。”伯恩说。 “我不知道。”伊兹蒂说,“我想可能跟他们的工作有关。” “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伊兹蒂?我大老远跑来找表哥,而且老实说,现在开始有点担心了。只要你或你先生知道什么消息,都可以告诉我,会有很大帮助的。” “当然了,大卫,我懂你的意思。”她咬了一小口史多伦蛋糕,“我想彼得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不过现在他还在工作。” “你能给我他的电话吗?” “噢,就算给你也没有用的。彼得工作的时候从不接电话,你得直接去海特育街七十五号的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找他。到了那里后,你要先通过金属探测器,然后停在柜台前检查身份;由于他们的工作很重要,所以特别注意安全问题。要找他的话得拿到通行证,白色的是访客,绿色是常驻研究员,蓝色则是助理跟工作人员。” “谢谢你提供的资料,伊兹蒂。我能请问你先生研究的领域是什么吗?” “费利克斯从来没跟你说过?” 伯恩喝了口咖啡。“我想你一定知道,费利克斯是个遮遮掩掩的人,他从不跟我谈论工作。” “没错。”伊兹蒂·西多笑了,“彼得也一样,而且想到他工作的领域那么可怕,当然会保持神秘了。我要是知道他在研究什么,一定会做噩梦。他是个流行病学家。” 伯恩的心脏猛力跳了一下。“你刚刚说很可怕,可见他一定在研究些难缠的病毒,像是炭疽热、肺鼠疫、阿根廷出血热等等……” 伊兹蒂·西多的脸色沉了下来。“哦,够了,我的天哪!”她挥动着粗短的手指,“我知道彼得就是在研究这些东西,但我一点也不想深入了解。” “抱歉。”伯恩向前倾,帮她倒了点咖啡,她松了口气,对他说声谢谢。 她往后靠,喝着咖啡,眼神若有所思。“大卫,我突然想到,不久前有天晚上,彼得回家时非常兴奋,简直兴奋到忘我,然后向我提了件事。那天他特别晚回来,我正在做晚餐,同时忙着六件事——我在烤肉,怕弄得太熟,于是把肉拿出来看了一下又放回去,正好彼得就进家门了。我跟他过了愉快的一晚。”她喝了口咖啡,“现在,我说到哪儿了?” “西多博士很兴奋地回家。”伯恩提示。 “啊,对,没错。”她用手指撮起一小块蛋糕,“他说他跟费利克斯联络,对方说他在——那件事——上有突破性的进展;他们曾为此花了两年在一起做研究。” 伯恩的嘴里很干。这个世界的未来,就掌握在眼前这位跟他一起喝咖啡吃蛋糕的妇人手中,感觉还真有点奇怪。“你先生有提起是什么事吗?” “当然有!”伊兹蒂·西多热情地说,“那就是他格外焦虑的原因。他们研究的是某种生化物质的扩散装置——我搞不懂那是什么。彼得说,最特别的一点,就是这东西可以随身携带,譬如放在吉他盒里。”她用和蔼的眼神凝视着他,“这画面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 “的确很有趣。”伯恩说。他心中已经迅速把破碎的线索拼凑起来,想找出究竟是什么差点害他送命。 他站起来。“伊兹蒂,我恐怕得离开了。非常谢谢你花时间热情招待我,你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尤其是史多伦蛋糕。” 她脸红了,接着露出温暖的笑容看他走向大门。“一定要再来哦,大卫,希望到时聊得更开心。” “我会的。”他向她保证。 走到街上后,他停住了。从伊兹蒂·西多提供的资讯,证明他的怀疑没错,而且他最害怕的事果然成真。大家都想得到希弗博士,就是因为他发明了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生化病原体的装置。在纽约或莫斯科这种大城市里,这种装置随便就能造成几千人死亡,而且在扩散范围内的人完全无药可救。如果他找不到希弗博士,这种可怕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惟一知情的人,就是彼得·西多;他太太说他回家时非常激动,这就证明了伯恩的推论没错。 毋庸置疑,他一定要跟彼得·西多见个面,而且愈快愈好。 “你知道你在自找麻烦。”菲德·奥萨乌德说。 “我知道,”杰米·霍尔回答,“不过是伯里斯逼我的。你也很清楚,他是个狗娘养的混账东西。” “首先,”菲德·奥萨乌德平静地说,“如果你坚持叫他伯里斯,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只因为他是俄罗斯人,你就觉得跟他有血海深仇?”他摊开双手,“也许是我不中用,霍尔先生,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已经尽全力做好维安措施,为什么你还要再加重负担,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现在,有两位探员正在检查欧斯克利饭店的空调系统;他们在里面装设了热感应红外线以及动作侦测器——这次的检查,跟白天另外三名探员对高峰会场空调系统的检查不一样。再过八个多小时,就有一部分与会人员抵达。十二小时之后,各国领袖都将出现,正式进行高峰会议。因此,他们绝对不能犯任何错误,包括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 “你是指,你不认为他是个混账?”霍尔说。 菲德·奥萨乌德拿着一张树状图,跟他身上一直带着的平面图对照检查。“老实说,我心里都是维安的事,没想这么多。”确认交接点没问题后,他又继续检查下一段。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 菲德·奥萨乌德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认为你跟我会是好搭档,我们处得很好。每当谈到维安的事,我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你的意思是,我都遵照你的指示。” 霍尔看起来很受伤。“我有说吗?” “霍尔先生,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跟大部分美国人一样,很容易被看透。如果你现在没有完全自制下来,一定已经开始生气,甚至大发雷霆了。” 霍尔觉得自己充满愤怒。“我们又不是小孩!”他喊。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菲德·奥萨乌德平静地说,“有些时候,你会让我想起我六岁的儿子。” 霍尔很想抽出手枪压在这个阿拉伯人脸上。他怎么敢对美国政府的代表这样说话?这就像对他们的国旗吐痰,真是的!不过,现在展现敌意有什么好处?不,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得换种方式。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他尽量保持镇定。 菲德·奥萨乌德看来不为所动。“说实话,我希望你跟卡尔波夫先生能摒除歧见,互相合作。” 霍尔摇头。“不可能,我的朋友。你跟我一样清楚。” 可惜,菲德·奥萨乌德的确清楚这点。霍尔跟卡尔波夫彼此看不顺眼;现在他能期望的最好状况,就是这两个人都能忍住敌意,顶多偶尔抨击对方一下,可不要完全翻脸造成对立。 “我想我最好还是保持中立,维持你们之间的平衡,”他说,“如果我不这么做,谁来阻止你们把对方大卸八块?” 安娜卡买好了伯恩要的所有东西,走出男装店。在去买化妆品的途中,她从路边商店橱窗看见一个熟悉的倒影;她并没有迟疑或加快脚步,而是放慢速度四处闲晃,确认有人在跟踪她。她装作毫不知情,穿过对街,站在一间店的橱窗前,从反射影像中发现凯文·麦科尔正跟着她过马路,假装走向街角的咖啡店。她知道她得在买化妆品前先甩掉他。 等她确认他看不见自己后,马上拿出手机打给伯恩。 “杰森,”她轻声说,“麦科尔在跟踪我。”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 “我在瓦西街口。” “我就在附近。” “我以为你不会离开旅馆。你出来做什么?” “我查到一个重要线索了。”他说。 “真的?”她的心跳加快。他查到史蒂朋了吗?“是什么?” “我们得先处理麦科尔的问题。我要你去海特育街七十五号,在柜台等我。”他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专注地听着,然后说:“杰森,你确定要这样?” “照我说的做,”他坚决地说,“你会没事的。” 她挂断电话,叫了部计程车,跟司机说了伯恩告诉她的地址。车子开始前进后,她四处张望,没看到麦科尔,但她确定他还是跟着她。过了一会儿,就有部深绿色轿车穿过车阵,跟着计程车走。安娜卡盯着计程车的侧照后镜,认出那部轿车里的魁梧身影,脸上随即露出神秘的笑容。凯文·麦科尔已经上钩,现在,就看伯恩的计划会不会成功了。 史蒂朋·史巴尔科刚回到人道有限公司在布达佩斯的总部,正在看一份秘密截取到的资料,是有关高峰会的情报;此时,他的手机响起。 “什么事?”他简短说。 “我正前往海特育街七十五号,准备跟伯恩碰面。”安娜卡说。 史巴尔科转身,离开截取秘密资料人员的工作站。“他要你去的是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他说,“他查出彼得·西多的事了。” “他说他有个大发现,不过他没告诉我是什么。” “这人还真顽强,”史巴尔科说,“我来解决西多的事,不过你别让伯恩接近他的办公室。” “我知道,”安娜卡说,“不过现在伯恩的注意力正在跟踪我们的那位中情局探员身上。” “我可不想伯恩被杀掉,安娜卡。他一定得活着——至少现在不能死。”史巴尔科的脑中正在过滤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到一个结论,“其他事就交给我吧。” 坐在计程车里的安娜卡点点头。“我会办好你交代的事,史蒂朋。” “我知道。” 安娜卡看着窗外的布达佩斯。“我还没谢谢你杀了我父亲。” “等这么久,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可汗认为我很生气,因为我不能亲自动手。” “他说得对吗?” 安娜卡烦恼地把眼中的泪水擦干。“他是我父亲,史蒂朋。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总还算是我父亲。他养育我长大。” “不过是用很差劲的方式,安娜卡。他从不知道怎么当个好爸爸。” 她想起自己对伯恩说的话,关于那些理想的童年生活全都是谎言,但她却没有丝毫内疚。她父亲从来没为她读过床边故事,也没改变她;他从没出席过她的毕业典礼——他似乎一直都很遥远;至于她的生日,他根本完全不记得。一颗眼泪不小心滑过她的脸颊,停在嘴角,味道像过去那段记忆一样苦涩。 她甩了甩头。“也许做孩子的无法完全责备自己的父亲吧。” “我就可以。” “那不一样,”她说,“另外,我知道你对我母亲的感觉。” “没错,我很爱她。”史巴尔科想起了莎莎·佛达斯的影像: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奶油般的光滑肌肤,还有微笑时弯成弓形的嘴唇。“她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正如她名字的意思,是位公主。” “她是你的家人,正如她也是我的家人,”安娜卡说,“她能够看透你,史蒂朋。你不用对她说什么,她就能体会你经历过的悲剧。” “我等了很久才报复你父亲,安娜卡;但是,如果我不知道你也想报复他,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安娜卡笑了,她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她对刚才短暂失控的情感觉得很厌恶。“你不会以为我相信你的话吧,史蒂朋?” “现在,安娜卡——” “别忘了你现在想欺骗的人是谁。我很清楚你这个人,你是为了你的目的而杀我父亲。你说得也没错,他会告诉伯恩一切,然后伯恩就会直接找到你,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至于我想杀他的事只是巧合而已。” “你低估了自己对我的重要性。” “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史蒂朋,然而对我来说这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忠诚。” 马丁·林卓斯亲自将局长的授权文件拿给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理事长兰迪·迪雷克托。迪雷克托盯着林卓斯,仿佛还想威胁他,接过文件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就丢在桌面上。 他的站姿就像个海军陆战队队员,身体挺直,缩小腹,肌肉紧绷,好像随时准备上战场。他的蓝眼珠就快挤成了斗鸡眼,显然正在思考。办公室里有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似乎他知道林卓斯会来,特地消毒了一番。 “上次见过面后,你就忙着搞这些事吧。”他没看着林卓斯说话,显然知道无法用眼神威胁林卓斯了。 “我一直都很忙,”林卓斯说,“你害我做了些不必要的工作。” “我很荣幸。”迪雷克托的脸上露出紧绷的笑容。 林卓斯上前一步。“为什么你要把我当成敌人?” “可能因为你就是敌人。”迪雷克托终于坐下,他前方是张不锈钢办公桌,桌面是烟灰色玻璃,“为了来这里挖我的秘密,你还找了哪些人帮忙?” “我只是要调查——” “别说屁话了,林卓斯!”迪雷克托脸色铁青地跳了起来,“我大老远就闻得到政治迫害的味道!你是局长的猎犬,骗不了我的。这根本跟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命案无关。”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就是要调查我!” 现在林卓斯可真的感兴趣了。他把握住迪雷克托替他制造的机会,故意露出知情的笑容。“我们为什么要调查你呢,兰迪?”他注意自己的用词,用“我们”这两个字来提醒迪雷克托,局长是他的靠山。 “你早就知道原因,可恶!”迪雷克托直接冲进林卓斯设的陷阱,“从你第一次从容踏进这里时就知道了;你说要找费利克斯·希弗,我从你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我本来想在找局长前先给你一次自清的机会。”林卓斯开心地跟着迪雷克托铺的路走,虽然他不知道会通往哪里。不过,只要走错一步,迪雷克托就会知道真相,然后镇定下来什么也不说,只等着找律师,“但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迪雷克托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用手摸着冒冷汗的额头,跌坐回椅子上。 “老天,这真是一团糟。”他咕哝着说。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看着墙上罗斯科的画作,仿佛画的后方有道门可以逃跑。不过最后他还是接受现实,眼神移到耐心站着等待的林卓斯身上。 他比了个手势。“坐吧,副局长。”他的声音很悲伤。林卓斯坐下后,他便开口说:“整件事是从亚历山大·康克林身上开始的。呃,每件事都是从他身上开始的,不是吗?”他叹了口气,好像整个人突然充满乡愁,“大约在两年前,亚历山大来找我,跟我说了个提议。他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认识了一个朋友;他说是碰巧认识的,不过老实说,亚历山大的人脉这么广,我很怀疑他生命中有什么事真是巧合。我想你应该知道,他认识的朋友就是费利克斯·希弗。”他停了一下,“我很想抽根雪茄,你不介意吧?” “请便。”林卓斯说,原来那股味道是空气清香剂;这栋建筑跟其他政府机关一样,都禁止吸烟。 “要来一根吗?”迪雷克托说,“是亚历山大送的礼物。” 林卓斯婉拒之后,迪雷克托便拉开抽屉,从保湿罐拿出一根雪茄,依照繁复的程序将它点燃。林卓斯懂了,迪雷克托正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嗅闻房间里飘荡的蓝色烟雾。是古巴雪茄。 “亚历山大来找我,”迪雷克托继续说,“不,不尽然——他带我出去吃晚餐。他说他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认识一个人,叫费利克斯·希弗。他讨厌军方人士,想要脱离他们。亚历山大问我,能不能帮他的朋友?” “而你答应了,”林卓斯说,“就这样?” “我一定答应的。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头头叫贝克将军,他去年从我们这里挖走一个人。”迪雷克托吐出一口烟,“有这个机会,我当然要把握,对贝克那个混蛋以牙还牙。” 林卓斯插话:“康克林找你的时候,有没有说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研究什么?” “当然有。希弗的研究领域是经由风媒传播的粒子,当时他正在找方法清除被生物制品感染的某个区域。” 林卓斯坐直身子。“比如炭疽热?” 迪雷克托点头。“没错。” “他的进度如何?” “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时候?”迪雷克托耸耸肩,“我不知道。” “不过他进来为你工作时,你一定很清楚他的工作内容吧。” 迪雷克托怒视着他,然后按了电脑的某个键。他把屏幕转向,好让两个人都看得见。 林卓斯往前倾。“我不是科学家,看不出什么意义。” 迪雷克托凝视着雪茄底端,仿佛不好意思看着林卓斯,对他坦白。“可以这么说,这些东西的确是没什么意义。” 林卓斯愣住了。“什么意思?” 迪雷克托仍然着迷地看着雪茄底端。“这不可能是希弗研究的东西,因为说不通。” 林卓斯摇头。“我不懂。” 迪雷克托叹了口气。“希弗很可能并不只是研究微粒的专家。” 林卓斯开始有种惊恐的感觉。“所以有其他的可能,是不是?” “呃,你说得没错。”迪雷克托舔了舔嘴唇,“希弗可能正在研究某个完全无关的东西,而他不想让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知道,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林卓斯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希弗博士?” “我很想问,”迪雷克托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连你都不知道,”林卓斯愤怒地说,“那还有谁会知道?” “亚历山大是惟一知道的人。” “老天,亚历山大·康克林已经死了!”林卓斯站起来,上半身往前倾,用力拨掉迪雷克托嘴里叼着的雪茄,“希弗博士已经失踪多久了?” 迪雷克托闭上眼睛。“六个星期。” 现在,林卓斯终于懂了。这就是之前迪雷克托对他有敌意的原因——他怕中情局怀疑他破坏了局里的安全。林卓斯问他:“你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迪雷克托的蓝眼珠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子。“是亚历山大的主意,而我相信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他可是中情局的传奇。后来呢?他就这样让希弗消失了。”迪雷克托看着地上的雪茄,仿佛它突然有种邪恶的力量,“他利用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根本不想让希弗待在我的理事会,或待在局里。他只是要先把希弗弄出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然后让他消失。” “为什么?”林卓斯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很想知道。” 迪雷克托的声音充满痛苦,而从他们见面以来,这是林卓斯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他所听到关于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每件事,现在都成真了。康克林是个操弄事物的大师,保有一切秘密,而且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的弟子杰森·伯恩。林卓斯突然想到,这件事的转折会对局长有多大影响。局长跟康克林是几十年的老友;他们一起在局里成长——那是他们的生命。他们依赖对方,信任彼此,而现在竟发生这样的事。康克林几乎破坏了局里所有最重要的规定,只为了一个目的:希弗博士。他不只耍了兰迪·迪雷克托,还有整个中情局。要怎么跟局长说这消息?林卓斯想着。不过,眼前他还有个更急迫的问题要解决。 “康克林很显然知道希弗在研究什么,而且他想要研究出来的成果,”林卓斯说,“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迪雷克托无助地看着他。 史蒂朋·史巴尔科站在卡毕斯川广场中央,让等待的司机把车子停在他叫喊就听得到的范围内。他的上方是抹大拉马利亚塔楼,原本是十三世纪圣方济教会的一部分,不过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将教会的中殿跟圣坛炸毁了,只剩下这栋建筑。他等待时,感到一阵强烈冷风吹开他黑色大衣的褶边,渗进他的皮肤。 史巴尔科看了看手表,西多迟到了。他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不过这个会面实在太重要,使他不得不焦虑起来。在塔楼顶端,钟琴演奏出整点过十五分的音乐。西多已经迟到很久了。 史巴尔科看着人群来来往往,正准备要违反自己的原则打电话给西多,就看见他从塔楼另一侧急急忙忙赶来。他的手里拿着某个东西,看起来像是珠宝商的样品盒。 “你迟到了。”史巴尔科简短地说。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西多博士用大衣袖子擦掉额上的汗水,“我在拿这东西的时候遇到麻烦,冷冻室里有其他人,我得等他们走光才行动,免得引起——” “别在这里谈,博士!” 史巴尔科很想给他一拳,因为他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下谈他们的事;他紧紧抓住西多的手肘,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他带到这栋巴洛克石造塔楼的阴影处。 “你忘了在这些外人面前注意言行,彼得,”史巴尔科说,“我们可是精英分子,你我都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点了。” “我知道,”西多博士紧张地说,“但我很难控制——” “你收我的钱可不觉得困难,对吧?” 西多别开眼神。“东西在这儿,”他说,“你说要弄到更多。”他递出盒子,“现在赶快解决这件事,我还得赶回实验室。你打给我的时候,我正在计算一项很重要的化学程式。” 史巴尔科把西多的手推开。“你先拿着,彼得,再等一段时间。” 西多的眼镜反射着光线。“可是你说现在就要的。我告诉过你,一旦放进携带盒,这东西就只能活四十八小时。” “我没忘记你说的。” “史蒂朋,我不懂。我冒着很大的风险,在上班时间把它拿出来。我现在就得回去,否则——” 史巴尔科笑了,同时更用力握紧西多的手肘。“你不用回去了,彼得。” “什么?” “很抱歉之前没告诉你,不过,我付给你那么多钱,要的不只是这个东西。我还要你这个人。” 西多博士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你很清楚!” “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彼得,你也很清楚。” “嗯,这倒是。”西多博士坚决地说。 史巴尔科露出迷人的笑容,从大衣里拿了张照片。“俗话不是说一幅图画胜过千言万语?”他边说边递过照片。 西多博士看着照片,吓了一大跳。“你从哪里弄来我女儿的照片?” 史巴尔科维持着笑容。“我一个手下照的,彼得。你看看上面的日期。” “是昨天照的。”他突然发狂似的将照片撕碎,“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任何人都能在照片上动手脚。”他冷酷地说。 “的确,”史巴尔科说,“不过我向你保证,这张不是伪造的。” “骗子!我要走了!”西多博士说,“放开我。” 史巴尔科照做,不过西多转身离开时,他说:“你要不要跟萝莎讲讲话,彼得?”他拿出手机,“我是指,现在?” 西多博士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史巴尔科。他的脸上充满愤怒与恐惧。“你说你是费利克斯的朋友,我以为你也算是我的朋友。” 史巴尔科拿着电话的手动也不动。“萝莎想跟你说话。如果你现在走掉……”他耸了耸肩。他的沉默就是种威胁。 西多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来,接过手机,拿到耳边。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非常猛烈,强到快无法思考了。“萝莎?” “是爸爸吗?爸爸!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充满惊恐,像根长矛刺进他的心。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亲爱的,怎么了?” “有几个人进了我房间,把我的脸蒙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把我抓到哪里,他们——” “这样就够了。”史巴尔科把电话从西多博士无力的手中拿走。他挂断电话,收起手机。 “你对她做了什么?”西多博士的声音非常激动。 “什么都还没做,”史巴尔科轻松地说,“彼得,只要你听我的话,她就会没事。” 西多吞了吞口水,史巴尔科知道他认命了。“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去旅行。”史巴尔科带着他走向在附近等待的轿车。“就把它想成是度假,彼得。这会是个非常值得的假期。” 第三部 24 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外观是时髦的铅灰色石造建筑。伯恩用看似十分权威的步伐踏进大门,看起来目标很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以及做什么事。 大楼内部一望即知是砸钱打造出来的,而且是很大一笔钱。大厅全部铺着大理石,传统式的圆柱之间点缀着几座铜像;沿着墙面有一长排拱形壁龛,里面摆了许多半身雕像,都是生物学、化学、微生物学、流行病学领域的传奇人物。在这种花了大钱装潢的静谧空间,金属探测器就显得格外不搭调,而且非常丑陋。探测器后方有个很高的柜台,里面坐着三个看来很不耐烦的服务员。 伯恩顺利通过金属探测器,身上藏的陶质手枪没被发现,到柜台后,他便开始演戏。 “我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来见彼得·西多博士。”他的语气非常干脆,听起来就像在下达命令。 “请拿出证件,康克林先生。”其中一位服务员下意识地回应。 伯恩拿出伪造的护照,服务员接过,看着伯恩的脸好一会儿,确认以后便把护照还给他。她拿出一张白色通行证。“请随时戴着这个,康克林先生。”伯恩的语气跟举止让她不疑有他,甚至忘了问西多是不是在等着与这位“康克林先生”会面。听完她指示的路线后,伯恩便离开柜台。 “要找他的话得拿到通行证,白色的是访客,绿色是常驻研究员,蓝色则是助理跟工作人员。”这是伊兹蒂告诉他的,所以,他现在的目标是找到一个工作人员。 在他到流行病学区的途中遇过四个人,但体型都不适合;他要找个身材跟他差不多的。一路上他试过每扇没有标记为办公室或实验室的门,想找到类似贮藏室的场所,因为医学工作人员不太会进去这种地方,而他也不担心会在这些地方遇见清洁人员,因为他们晚上才会进来。 终于,伯恩看到前方走来一个身穿实验室白袍,体型跟他差不多的人。对方挂着绿色识别证,上面写着他是蓝斯·莫林兹博士。 “不好意思,莫林兹博士,”伯恩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微生物学区怎么走,我好像迷路了。” “你的确走错方向了,”莫林兹博士说,“这里会通往流行病学区。” “噢,真是的。”伯恩说,“我找不到路了。” “别担心,”莫林兹博士说,“照我说的走就行。” 正当他转身指着另一个方向时,伯恩用手刀劈在他身上,在这位细菌学家昏迷倒地前扶住了他。伯恩不顾身上的疼痛,半扛半拖地把博士弄到最近的贮藏室。 进去之后,伯恩打开电灯,脱掉外套塞到角落,然后脱下莫林兹的实验室白袍跟识别证。接着,他拿手术用胶带将博士的双手反绑,再紧紧缠绕双脚足踝,随后在博士嘴里塞了东西让他无法呼叫。他把博士拖到角落,藏在两个大纸箱中间,然后关灯,回到走廊。 安娜卡到达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后,在计程车上坐了一段时间,让计费表继续跳。史蒂朋说得很清楚,告诉她现在已经进入计划的最后阶段了。他们所作的每个决定和采取的每个行动都非常重要。只要犯了个小错,就可能造成大灾难。在伯恩跟可汗两人之中,她不知道哪个人比较危险。伯恩比较稳重,但可汗不会感情用事——讽刺的是,可汗在这点上跟她十分相像。 不过她突然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发现了她跟可汗之间有愈来愈多的不同之处。第一,可汗虽然很想杀了杰森·伯恩,却一直无法动手。其次,他在她车上吻了她的颈背,这让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认真的。现在她明白了:可汗有感觉;只要有足够的诱因,他就会产生情感。坦白说,她以前根本不相信他会这样,尤其在考虑到他的背景之后。 “小姐?”计程车司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考,“你跟人约在这里见面,还是要我载你到别的地方?” 安娜卡往前倾,拿了一卷钞票塞进他手中。“这些应该够了吧。” 她还是没下车,不过现在她开始四处张望,找寻麦科尔的踪影。史蒂朋叫她别担心——说得倒简单,因为他正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处险境的人可是她,而且对象还是可怕的中情局杀手。 她终于还是下了车,焦虑地到处找寻那辆深绿色轿车,过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恼怒地哼了一声,走进大楼正门。 进去之后,情况果然跟伯恩描述的一样。她纳闷他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这些情报的。到时她要好好问他;他搜集情报的能力实在太强了。 经过金属探测器后,保安人员请她停步,打开皮包检查。她完全照着伯恩的指示行动,现在来到一个大理石柜台前,后面坐着三位女服务员,其中一位抬起头看她。 “我叫安娜卡·佛达斯,”她说,“我在等一位朋友。” 服务员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至于另外两位服务员,一个在讲电话,另一个在电脑上输入资料。此时,有通电话响起,第一位服务员接起来,讲完之后,便示意安娜卡可以进去了。 服务员对安娜卡说:“佛达斯小姐,莫林兹博士正在等你。”她大略瞄了一下安娜卡的驾照,然后拿出一张白色识别证。“请随身挂着,佛达斯小姐。博士正在他的实验室等你。” 她指了个方向,安娜卡则疑惑地走过去,进了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个T形路口,她向左转,正好撞上一个穿着实验室白袍的男人。 “哦,对不起!什么?……”她抬起头,看见杰森·伯恩的脸,他的实验室白袍上挂着一张绿色识别证,印着蓝斯·莫林兹博士的名字,接着她便笑了出来。“哦,我懂了,真高兴见到你,莫林兹博士。”她眯着眼,“虽然你看起来跟照片不太像。” “你也知道用廉价相机拍出来的相片就是这样,”伯恩握住她的手肘,带她回到刚刚的转角,“拍出来的人跟自己一点也不像。”他从转角探头,“中情局的人来了,真准时。”安娜卡看见凯文·麦科尔向服务员展示证件。“他怎么能带枪经过金属探测器?”她问。 “他没带枪,”伯恩说,“你想我为什么要你到这里?” 她钦佩地看着他。“是陷阱,麦科尔不能带枪进来。”他真的很聪明,而这也让她开始担心。她希望史巴尔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发现彼得·西多在这里工作,他是希弗以前的搭档。如果有人知道希弗的下落,那一定就是西多。我们得跟他谈谈,不过得先一劳永逸地解决麦科尔。你准备好了吗,安娜卡?” 安娜卡看了麦科尔第二眼,颤抖着点头同意。 可汗叫了辆计程车开在深绿色轿车后面;他不开租来的车,是因为怕被认出来。凯文·麦科尔停好车子,可汗叫计程车继续往前开,等麦科尔走出车子后,他才付钱给司机,下车步行。 昨晚,可汗从安娜卡家跟踪麦科尔时,打了电话给伊桑·赫恩,告诉他深绿色轿车的车牌号码,不到一小时,赫恩就查到了车子的资料。后来,可汗装成国际刑警组织的人,从麦科尔租车的公司查出他在美国的地址和姓名。接着可汗打电话给柏林的联络人,要对方将麦科尔的名字输入资料库,最后查出他是中情局的人。 麦科尔走到海特育街七十五号,那是一栋现代化的灰色石造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中世纪堡垒。还好可汗习惯先等一会儿,没马上跟进去,因为麦科尔又突然跑了出来。可汗好奇地看着他走向垃圾桶,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拿出身上的枪,迅速丢进桶里。 可汗等麦科尔走回大楼,继续跟上前去,走进大厅。他看见麦科尔拿出中情局的证件,然后看到金属探测器,才知道麦科尔为什么要把枪丢掉。这是巧合,还是伯恩设计的陷阱?可汗心想,换作是自己,一定也会这么做。 麦科尔拿到通行证走向里面之后,可汗便穿过金属探测器,拿出他在巴黎弄到的国际刑警组织证件。服务员先是看到中情局探员,现在又有国际刑警出现,不由得紧张起来,询问可汗要不要通知大楼的保安或报警;可汗冷静地说,他跟探员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只是找个人谈谈而已,要服务员不用担心。不过他严厉提出警告,吩咐她们不要打扰他们办事,否则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服务员紧张地点了点头,让可汗直接通过。 凯文·麦科尔看见前方的安娜卡·佛达斯,知道伯恩一定就在附近。他很确定她没发现他,不过还是转了转表带上的一个方形开关;他的手表里藏了个小滚轮,缠着一条长尼龙线。他比较希望用枪来完成对伯恩的制裁,因为这样又快又干净利落。不管一个人的身体怎么强壮,他的心脏、肺或者大脑还是挨不起一颗子弹。但由于要通过金属探测器,使他不得不用其他方式来杀伯恩,但这样花的时间会比较长,而且多半也会搞得一团乱。他知道这项任务的风险愈来愈高,因此他说不定也得杀掉安娜卡·佛达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很遗憾;要杀这么正点又性感的美人儿,真是可惜。 他看见她了;他很确定她正要跟伯恩碰面,要不然她没什么理由会来这种地方。他停下来,敲敲手表里的机关,等待机会到来。 伯恩躲在一间器材室里,看着安娜卡经过。她知道他的位置,但她经过时完全没转头,连最细微的动作也没有。伯恩还没看到麦科尔人之前,灵敏的耳朵就已经听见脚步声了。每个人走路的方式都不一样,除非故意改变,否则步态都是固定的。麦科尔的步伐沉重而稳固,给人不祥的感觉,无疑是个跟踪高手。 伯恩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时机。如果他太早行动,麦科尔会看到他,马上作出反应,这样就失去了突袭的效果。相反,要是他等得太久,就必须多走几步路跟上,这样麦科尔可能会听见他的脚步声。然而,伯恩已经算准了麦科尔的步伐距离,确定对方会出现的时间点。他尽量不去想身上的疼痛,尤其是已经裂开的肋骨。他不知道这种伤势对自己的动作会有多大影响,不过他对安布洛斯的三层包扎很有信心。 伯恩看见凯文·麦科尔了,身材非常魁梧,看来充满危险。当麦科尔经过器材室微开的门口,伯恩突然跳出来,双手同时重击他右边的肾脏。麦科尔的身体倾向伯恩,伯恩一把抓住他,将他拖进器材室。 麦科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过还是转了个身,对着伯恩胸部打了一拳,趁伯恩摇摇晃晃往后退时,拉出手表里的尼龙线,扑向他的脖子。伯恩用手刀打中麦科尔,但麦科尔虽然痛得要命,还是红着眼坚决往前冲,把尼龙线绕过伯恩的脖子;他使劲一拉,力道之大,让伯恩的双脚都离地了。 伯恩努力想呼吸空气,正好让麦科尔抓住机会勒得更紧。不过,伯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不去想呼吸的事,而是想办法挣脱。他用力提起膝盖,撞击麦科尔的下体。麦科尔痛得无法呼吸,双手突然放松,伯恩马上用两根手指插进尼龙线和自己的脖子之间。 然而,麦科尔像头公牛般顽强,恢复的速度出乎伯恩意料。他愤怒地哼了一声,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臂上,勒得比刚刚更紧,可是伯恩已经掌握了所需的优势,弯曲两根手指一扭,勒紧的线随即应声而断。 紧接着,伯恩用同一只手往上挥击,打中麦科尔的下巴。麦科尔的头往后撞到门柱,但伯恩接近时,他立刻挥动手肘,将伯恩打进器材室里。麦科尔追上前,随手抓了把小刀用力一挥,划破伯恩的实验室白袍。他又挥了一次,伯恩马上往后跳,但刀锋还是割到衬衫,开了个洞,露出肋骨包扎的部位。 麦科尔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因为他发现了伯恩的弱点,准备抓住机会攻击。他把刀子换到左手,佯装要发动攻势,却对伯恩的胸腔挥了一拳。伯恩没有上当,用前臂挡住麦科尔的拳头。 一瞬间,麦科尔看见伯恩露出破绽,马上将小刀插向伯恩的脖子。 安娜卡一听到打斗声,就马上往后转,可是同时也看到两位研究人员正往伯恩跟麦科尔缠斗的方向走去。于是她挡在研究员面前,问了一大堆问题,一边把他们带开。 尽快摆脱他们后,她赶紧往回走,看见伯恩陷入了麻烦。她想起史蒂朋叮咛过一定要让伯恩活着,于是马上跑过走廊,此时,两人已经扭打进器材室里了。她才进门,就看见麦科尔攻击伯恩的脖子。 她冲向麦科尔,撞得他失去平衡,手里的刀掠过伯恩的脖子,敲到旁边一个金属架的支柱,擦出火花。麦科尔用眼角余光看见她,转了个身,弯曲手肘猛击她的喉咙。 安娜卡暂时窒息,下意识用双手握着脖子,全身无力地跪在地上。麦科尔对着她挥刀割破了她的大衣。伯恩趁机拿着手中断掉的剩余尼龙线,从后方猛力一挥,绕过了麦科尔的脖子。 麦科尔身体往后拱,但他并没有抓着脖子,而是直接肘击伯恩的肋骨。伯恩眼冒金星,可是没有松手,慢慢地将麦科尔向后拉离安娜卡;麦科尔双脚不断乱踢,鞋跟敲着地砖,愈来愈拼命地攻击伯恩的肋骨。 麦科尔开始脑充血,脖子冒出青筋,很快地,他的眼睛也开始鼓胀起来。他的鼻子跟脸颊的血管几乎就要爆裂,嘴唇用力向后拉,露出苍白的牙龈,嘴巴张得很大,肿胀的舌头向后卷着;他用尽力气,对伯恩的体侧使出最后一击。伯恩露出痛苦的神情,稍微松开了手,麦科尔又慢慢恢复过来。 此时,安娜卡不顾一切地猛踢麦科尔的腹部。麦科尔抓住她的膝盖,用力转了一下,让她整个人背向他,然后用左臂绕过她的脖子,右手抓住她头部侧面。他正要扭断她的脖子。 可汗就在走廊对面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里看着这一切;他看见伯恩冒险把绕在麦科尔脖子上的尼龙线放开,将麦科尔的头抓去撞金属架,然后用拇指压进他的一只眼睛。 麦科尔正要叫出来,伯恩的前臂已绕过他的下巴,让他发不出声音。他不断乱踢,挥舞着拳头,就是不肯倒下。伯恩抽出陶质手枪,用枪托重击麦科尔左耳的柔软部分。麦科尔终于跪倒在地上;他摇着头,双手紧紧按着受伤的眼睛。不过,这只是他的诡计。他用手绊倒安娜卡,让她跟自己高度相当,接着突然抓住她;伯恩没办法,只好用枪口抵住麦科尔,扣下扳机。手枪发出的噪声很小,却在麦科尔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但即使麦科尔已经死了,他的手还是紧紧抓着安娜卡;伯恩放下枪,一根根将麦科尔的手指掰开。 伯恩弯腰将安娜卡拉起来,不过可汗看见他的表情很痛苦,一只手压着身体侧面。他的肋骨是挫伤还是骨折,或者介于两者之间?可汗非常好奇。 可汗躲回空办公室的阴影中。伯恩的伤是他造成的。他记得自己当初用了多少力气击中伯恩的肋骨,还感受得到他身上传来的震动。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特别高兴,反而敬佩起伯恩的力量与坚强,尽管最脆弱的部分承受着麦科尔的攻击,却还是继续搏斗下去。 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可汗愤怒地自问。伯恩看到愈来愈多的证据,却固执地不肯承认可汗是他儿子。这表示什么?无论如何,伯恩选择相信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不就表示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这个儿子? “支援小组几个小时前已抵达,”杰米·霍尔透过视讯会议系统向局长报告,“我们已经带他们熟悉所有程序,现在就等各国首长到来。” “就在我们谈话时,总统已经在飞机上了。”局长边说,边挥手示意马丁·林卓斯坐下,“再过大约五小时二十分,美国总统将会踏上冰岛的土地。我祈祷你能保护好他。” “当然,长官。我们都会尽全力做到。” “很好。”不过他看见桌上的纸条后便皱起眉头,“关于我们的卡尔波夫同志,你应付得如何?” “不用担心,”霍尔说,“完全在掌控之中。” “那就好。我们的总统跟俄罗斯总统之间的关系很紧绷。你不知道他们耗了多少精力,才说服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参与这次会议。你能想像他听到你跟他的维安负责人发生激烈冲突时会有什么反应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的,长官。” “最好不会,”局长咆哮,“随时向我汇报。” “一定,长官。”霍尔切断通讯。 局长转身,用手拨着一头蓬乱的白发。“我们已经在最后阶段了,马丁。霍尔在现场掌握状况,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提心吊胆?” “没错,长官。”林卓斯将秘密一直保留到现在,他本来不敢说,可是责任感还是战胜了同情心。尽管局长最近对他非常苛刻,他还是不想让局长伤心。 他清了清喉咙。“长官,我刚见过兰迪·迪雷克托。” “然后呢?” 林卓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告诉局长迪雷克托的自白,说康克林从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把费利克斯·希弗博士带到中情局,是为了自己的某个目的,而且还让希弗“消失”不见,现在康克林已死,没人知道希弗的下落了。 局长一拳捶在桌面上。“我的天,高峰会就要展开,而我们又搞丢一位科学家,这简直是最大的灾难。如果那婊子知道这件事,我就死定了。” 办公室里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墙上挂的各国领袖相片似乎正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 最后,局长说话了:“你是说亚历山大·康克林从国防部偷了位科学家,先放在我们这里,然后再藏到某个天知道的地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某个目的?”林卓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局长,没有回应。 “呃,这真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局里不会这么做,尤其亚历山大·康克林更不可能。这样会违反所有规定的。” 林卓斯想到先前曾查看过的机密档案。“他在战场上常这么做,长官。你也很清楚。” 的确,局长知道,而且非常清楚。“这不一样,”他反驳,“这可是在我们自己家里。简直等于公开侮辱中情局,还有我。”局长摇了摇头,“我不相信,马丁。可恶,一定还有其他解释。” 林卓斯坚定立场。“你知道没其他解释了。我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个消息,长官。” 这个时候,局长秘书走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纸条后又走出去。局长打开纸条。 “你太太有事找你,”他读出来,“她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然后抬起头。“当然有其他解释。杰森·伯恩。” “长官?” 局长盯着林卓斯,用阴郁的语气说:“这是伯恩做的,不是亚历山大。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从记录看来,我想你错了,长官,”林卓斯说,“恕我直言,我想你的判断力是被你跟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交情给蒙蔽了。看完机密档案后,我相信在目前活着的人当中,杰森·伯恩是跟康克林最亲近的人,即使是你也比不上。” 局长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噢,你说得没错,马丁。也就是因为伯恩对亚历山大这么熟悉,他才能透过亚历山大利用希弗博士。相信我,伯恩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做出这些事。” “并没有证据能够——” “啊,证据是有的。”局长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正好,我知道伯恩在哪里。” “长官?”林卓斯瞪大眼睛看他。 “你看,”局长拿出一张纸条,“他在布达佩斯。”他对林卓斯露出冷酷的表情,“你不是说杀亚历山大·康克林跟莫瑞·潘诺夫的凶枪,是从布达佩斯一个账户汇款买的?” 林卓斯心头一紧。“是的,长官。” 局长点头。“所以我把伯恩的地址给了凯文·麦科尔。” 林卓斯的脸色发白。“哦,天哪,我要跟麦科尔谈谈才行。” “我懂你的痛苦,马丁,我真的懂。”局长朝电话点了点头,“如果要的话就打给他吧,不过你也知道,麦科尔没有过失败的纪录。伯恩很可能已经死了。” 伯恩将器材室的门踢上,脱掉身上的实验室白袍,正要将白袍盖在凯文·麦科尔的尸体上时,突然发现麦科尔裤腰带后方有个小灯在闪烁。是他的手机。伯恩蹲下,从塑胶套里拿出手机。他看了号码,知道是谁打来的,心中顿时充满愤怒。 他按下接听键,对局长说:“你如果再继续派人来,就准备付葬仪社的人加班费吧。” “伯恩!”林卓斯喊,“等一下!” 伯恩没有等他,直接用力把电话砸在墙上,整部手机就像牡蛎的壳裂成两半。 安娜卡小心地看着他。“敌人吗?” “是个白痴!”伯恩咆哮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他咕哝着发出痛苦的声音,仿佛身上被铁锤敲到一般。 “看来麦科尔把你揍得不轻。”安娜卡说。 伯恩戴上通行证,穿上外套,盖住衬衫被割破的洞。他只想着要找到西多博士。“你呢?伤得如何?” 她故意不伸手按摩脖子上的红色痕迹。“别担心我。” “那我们就别再为对方担心了。”伯恩从架上拿了罐清洁剂,倒在一块破布上,尽量擦掉她大衣上的血迹。“我们得赶快找到西多博士。这里的人迟早会发现莫林兹博士不见了。” “西多在哪里?” “在流行病学区。”他比了个手势,“走吧。” 他从门柱探头往外看,检查附近有没有人。他们走出器材室时,他发现对面有间办公室的门稍微开着,正想上前察看,却突然听见里面有好几个声音传来,于是催促着安娜卡一起离开现场。他带着她穿过流行病学区的几道门。 “西多在九〇二号实验室。”他边说边看各扇门上的号码。 这块区域是正方形,中间有个开放空间,实验室的门就依固定间隔设置在四边墙上,惟一例外的,是他们对面中间一道从外面上锁的金属门。显然,流行病学区的位置是在整栋建筑的后方,因为金属门两旁各有一间储藏室,而这道门则是处理危险医学废弃物的出口。 “他的实验室在那里。”伯恩加快脚步前进。 安娜卡走在他后方,注意到前方墙上有个火警警报器,就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她走到警报器旁时,拉开了玻璃护盖。伯恩站在西多的实验室门口敲门,结果没人回应,于是他打开门。正当他踏进实验室,安娜卡压下按钮,触动火警警报器。 突然间,整个区域挤满了人。三位保安人员立刻赶到现场,可见他们非常有效率。伯恩迅速观察西多的办公室。他注意到桌上还有半杯没喝完的咖啡,以及电脑上的屏幕保护程序。他按下Esc键跳出屏幕保护程序,马上看到一个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屏幕下半部有一小段说明:“由于成品极为脆弱,必须保存在零下三十二摄氏度。任何形式的热能都会使其随即失去活性。” 现在情况危急,伯恩正绞尽脑汁思考。虽然西多博士不在这里,但他才离开不久,而且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他走得非常匆忙。 这时候安娜卡冲进来拉住他。“杰森,保安人员正在询问每个人,检查他们的识别证。我们现在就得离开。”她拉着他到门口,“如果我们能从后面出口离开,应该可以安然脱险。” 中间开放区域简直是一片混乱。火警警报启动了自动洒水器;由于实验室里有很多易燃物,包括氧气瓶,所以大家都非常惊慌。安全人员除了检查识别证外,还得安抚他们。伯恩跟安娜卡赶向金属门出口时,看见可汗正挤过人潮往他们走来。伯恩抓住安娜卡,让自己挡在她跟可汗中间。他想,可汗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杀他们?还是拦截他们?他是要伯恩告诉他所有关于费利克斯·希弗的事,以及生化扩散器的情报?不,可汗的表情不太对劲。 “听我说!”可汗试着盖过人群的嘈杂声,“伯恩,你得听我说!” 不过伯恩却催促着安娜卡走到金属门,冲过出口,进了大楼后方的巷子;他看见一辆停着的卡车,前方站着六个手持机枪的人。伯恩马上意识到这是陷阱,本能地转身对赶来的可汗喊叫。 安娜卡转身,看见了可汗,立刻下令朝两个人开火,但可汗已经听到伯恩的警告,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旁边,子弹掠过他身旁,击中前来调查的保安人员。现在大楼里的情况更加混乱了,人们不断奔跑尖叫,四处逃窜。 拿机枪的其中两人从后方抓住伯恩,伯恩随即转身反击。 “把他找出来,”伯恩听见安娜卡喊道,“找到可汗,然后杀了他!” “安娜卡,这是怎么——” 伯恩大吃一惊,看见刚刚开枪的两人冲过他身边,跳过倒在地上的尸体进了大楼。 伯恩立刻行动,击中其中一人的脸,对方立刻倒下,但另一个人马上接着冲过来。 “小心点,”安娜卡说,“他有枪!” 有个人扣住伯恩的手臂,另一人则在他身上翻找武器。伯恩挣脱开,用力击中扣着他的人的脸。那人的鼻梁断裂,喷出一堆鲜血,双手捂着脸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在搞什么?” 安娜卡拿了一把机枪走上前,用枪托重击伯恩的肋骨。他痛得无法呼吸,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向一旁。他双膝无力,痛得受不了,接着有几个人过来抓住他。一个人用力捶打伯恩的头,让他更无力抵抗。 这时追杀可汗的两人从门口出来了。“没找到他。”他们向安娜卡报告。 “没关系,”她指着第一个被伯恩击倒、现在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体的人,“把他搬上车,快点!” 她转身面向伯恩,看见鼻梁被打断的人正拿着枪抵住伯恩的头。他的眼神燃烧着怒火,似乎就要扣下扳机。 安娜卡平静但坚决地说:“放下你的枪。我们要活捉这个人。”她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是史巴尔科的命令,你很清楚。”终于,他把枪收了起来。 “好了,”她说,“大家上车。” 伯恩盯着她,心里只想着她的背叛。 安娜卡装出不自然的笑容,伸手接过一名手下拿的针筒,然后迅速将针筒里的透明溶液注入伯恩的血管中。伯恩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点。 第三部 25 哈森·阿瑟诺夫让席娜负责他手下干部的装扮,仿佛她是位设计师。她虽然窃笑着,但还是认真地执行命令,一如往常。现在的她就像绕着恒星公转的行星,跟导师紧紧相系;不管在心理或情感上,她都脱离了哈森的轨道。在布达佩斯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有这种感觉,而在克里特岛跟导师去探路时的那次经验,更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她把那次地中海之行当成自己的秘密,只与导师分享。他们就像是——他说的什么人物?——特修斯跟亚莉雅德妮。导师对她说了迈诺托的神话故事,关于他恐怖而血腥的一生。而在现实世界,她跟导师也进入一个真正的迷宫,而且获得胜利。 她狂热地回想着这段最近的经历,却完全没想到她在将自己投射进西方神话、与史蒂朋·史巴尔科紧密结合的同时,已经偏离了伊斯兰教——原来像第二位母亲般滋养她、抚育她、救助她,甚至是她在被俄军压迫的黑暗日子里惟一的慰藉。她完全没想到,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得放弃另一样。然而,就算她真的想到这些,也还是会作相同的选择。 在她一番打造之下,当他们抵达凯夫拉维克机场时,男人已经剃掉胡子,剪了头发,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就跟普通的欧洲人没两样;女人则不戴面纱,脸上化妆,身穿带有巴黎雅致风格的服装。他们拿着史巴尔科提供的伪造证件与护照,顺利地通过入境处,完全没受到阻碍。 阿瑟诺夫下令,要所有人从现在起只能说冰岛语,就算只有他们自己人在的时候也一样。在航空站的租车行,阿瑟诺夫租了一辆轿车,然后替干部——总共六男四女——租了三辆货车。阿瑟诺夫和席娜开车前往雷克雅未克市中心时,干部则开着货车到雷克雅未克南边的夏拿佐杜亚,这是冰岛历史最悠久的贸易港,而史巴尔科在某个峭壁上租了间房子,可以眺望到港口。村落里都是古雅的小房子,外围靠近内陆的地方有熔岩流动着,将这里覆上一层薄雾,感觉时间仿佛是静止的。看着港口一艘艘漆成鲜艳颜色并排停泊的渔船,会让人不自觉想像当初维京人搭乘战船,准备腥风血雨大肆入侵此地的景象。 阿瑟诺夫跟席娜开车进入雷克雅未克,熟悉先前只在地图上看过的街道,也顺便习惯这里的交通状况。这座如图画般美丽的城市建立在半岛上,因此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几乎都能同时看见白雪覆盖的山脉,还有蓝黑色的北大西洋。这个岛是美洲及欧亚大陆分开时的板块运动所产生的,与周围的大陆比起来算是非常年轻,地壳构造也相对较薄,所以这里的地热活动相当频繁,而冰岛人就利用这种资源来替住家取暖,且整座城市都连接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热水管线。 他们在市中心前进,经过里面挤满人的霍尔格林大教堂,教堂外观看起来简直就像科幻小说里的火箭太空飞船;在遍布低楼层房屋的城里,这栋教堂是目前本市可见的最高建筑物。他们看见教堂之后,再过不久就开到了欧斯克利饭店。 “你确定他们会走这条路线?”席娜问。 “没错,”阿瑟诺夫点头,“这是最短的路径,因为他们想愈快到饭店愈好。” 饭店周围到处是美国、阿拉伯跟俄罗斯的维安人员。 “他们把这里变成堡垒了。”席娜说。 “就跟导师照片里的情况一样,”阿瑟诺夫微笑着,“不管他们出动多少人,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 他们找地方停车,到许多商店买东西。阿瑟诺夫觉得坐在租来的车里,比在街上要快乐得多。当他走在人群中时,强烈地感觉自己是个外来客。这些人肤色淡、身材瘦小,眼珠是蓝色的,跟他差别太大了!而他的黑头发、黑眼珠、大骨架跟深色皮肤,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野人。不过他发现席娜并没有这些问题。她喜欢去新地方、看不同的人、接受新观念,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他很担心这种情况,担心她会影响他们未来生下的孩子。 在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中了埋伏的二十分钟后,可汗还是非常愤怒,他从来没有这么想报复敌人的强烈感觉。尽管对方人数众多,火力强大,他的理智也清楚现在反击简直是有勇无谋,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还是决定要采取行动。奇怪的是,让他克制自己不冲上前跟那些人搏斗的,竟是伯恩提醒他的警告。这种感觉从他体内升起,非常强烈,让他决定先躲避安娜卡派进来找他的两名手下。他可以解决这两个人,但有什么用?安娜卡只会再派更多人来。 他坐在实验室大楼一英里外的某间咖啡店,里面挤满了警察,可能也有国际刑警的人。他喝着双倍浓缩咖啡,想着现在仍然紧紧揪住他内心的那种感觉。他看见杰森·伯恩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怕他掉进陷阱;伯恩自己已经深陷危险之中,却似乎更担心可汗的安危。可是,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发生吧? 可汗通常不会回忆刚发生过的事,可是他发现自己正这么做:伯恩跟安娜卡走向金属门出口时,他试着警告伯恩她设了陷阱,可是为时已晚。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其实并不打算这样,而是情急之下的反应。难不成,他本来就想警告伯恩?他突然不安地想起他让伯恩肋骨受的伤害。他自责了吗?不可能吧! 他一直想着某件事,简直快把他逼疯了。当时,安娜卡差点被麦科尔杀死,伯恩竟然选择跟麦科尔搏斗,让自己受到伤害,只为了保护安娜卡。就在这时,可汗似乎不完全把他当成职业杀手杰森·伯恩,而暂时把他看成大学教授大卫·韦伯。在他所认识的杀手中,没有任何人会愿意为了保护安娜卡而危及自身安全。 那么,杰森·伯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摇摇头,觉得心烦意乱;他得暂时把这疯狂的问题抛在一旁才行。现在他总算知道,史巴尔科为什么在巴黎打电话给他。他被赋予一项考验,而从史巴尔科的观点来看,他失败了。史巴尔科已经把他当成威胁,就像杰森·伯恩一样。而对可汗来说,史巴尔科则变成了他的敌人。这一生中,可汗只有一种对付敌人的方式:消灭他们。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不过他很乐于接受挑战。史巴尔科很有自信能解决可汗,但他怎么知道,这样的自大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 可汗一口气喝完咖啡,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我本来打算出了大楼时就打电话给你,”伊桑·赫恩说,“有事发生了。” 可汗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什么事?” “大概两分钟前,我看见一辆卡车开进大楼,于是我跟到地下停车场,看见两个男人用担架扛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个女人。” “那女人是安娜卡·佛达斯。”可汗说。 “她还真是个尤物。” “注意,伊桑,”可汗严肃地说,“如果遇到她,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她是个危险人物。” “真可惜。”赫恩若有所思地说。 “没人看到你吧?”可汗不想谈关于安娜卡·佛达斯的话题。 “没有,”赫恩说,“我有特别注意。” “很好。”可汗想了一会儿,“你能查出他们带那个人去哪里吗?我是指确切地点。” “我已经知道了。我看着他们搭电梯上去。他在四楼的某个地方,那是史巴尔科的私人楼层,只有用磁力感应钥匙才进得去。” “你能弄到吗?”可汗问。 “不可能。他随时带在身上。” “我得找别的方法进去。”可汗说。 “我以为只有用磁力感应钥匙才进得去。” 可汗短笑了一声。“别傻了,伊桑,一定有办法进去,也一定有办法出来的。” 可汗站起来,在桌上丢了点钱,走出咖啡店。现在的他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说到这个,我要找个方法进人道有限公司。” “这太——” “我相信史巴尔科正在等我。”可汗走到对街,眼神注意四周,看是否有人在监视他。 “那就要想别的方法了。”赫恩说。他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后说,“等等,别挂断。我看一下PDA,我可能有办法。很好,找到了。”赫恩轻轻笑着,“我的确有个办法,而且你一定会喜欢。” 阿瑟诺夫和席娜在干部抵达的九十分钟后,也回到了史巴尔科替他们租的房子。这时候,干部们已换上牛仔裤和工作服,将货车开进大车库。他们开始分工合作:女人负责烹煮阿瑟诺夫与席娜买回来的食物,男人则打开装武器的箱子,以及准备好喷漆工具。 阿瑟诺夫拿出史巴尔科给的照片,然后他们便照着将货车漆成政府用车的样子。等漆干了以后,他们就将第二辆货车开进车库,利用模板在车子两侧喷上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的字样。 完成之后,他们走进屋子,闻到食物的香味。在开动前,所有人一起祷告。席娜非常兴奋,感觉像有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因此祷告时完全心不在焉,嘴巴只是机械式地念着祷词;她心里只想着导师,想着只要再过一天、得到胜利之后,她将获得的地位。 晚餐时大家很有精神地相互交谈,心里充满了紧张与期待。通常,阿瑟诺夫并不赞同这样放纵的行为,但今天决定让他们发泄一下,解除焦虑,不过也仅限于晚餐时间。吃完后,他让女人收拾餐桌,然后带着男人到车库,在货车侧面及前方加上政府用车的标志,然后把车子开到外面停放,再开进第三辆车,漆成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用车。 全部完成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准备睡觉;隔天要非常早起。不过,阿瑟诺夫还是要他们复习了计划,并坚持只能说冰岛语。他要看看心理上的疲累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他并不是怀疑他们;这九个人早就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他们身心都很强健,而且完全不会感情用事,不过他们从来没参与过这么复杂而规模庞大的行动。因此,看到他们鼓起剩下的精力,完美无缺地演练过计划后,阿瑟诺夫觉得格外满意。 他替他们感到欣喜,然后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用充满爱与感情的语气发自内心对他们说:“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他们异口同声说,眼里燃烧着热情,让阿瑟诺夫感动得快掉泪了。他们凝视彼此的脸,明白这项任务将带来多么巨大深远的影响。阿瑟诺夫看着他们——他视他们为家人——聚集在这陌生险恶的地方,正准备迎接同胞们从未见过的光荣时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未来是如此光明,而且正义将获得伸张。他很高兴这些人都能在场参与这次行动。 席娜正准备上楼时,他握住她的手臂,不过她却在其他人经过看着他们时,对他摇了摇头。“我得帮他们准备染发剂。”她说。接着他便松了手。 “愿真主让你睡得安稳。”她轻声说,然后转身上楼。 稍晚,阿瑟诺夫躺在床上,跟平常一样又无法入睡。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小床上,阿卡麦德正熟睡着,发出如雷鼾声。一阵微风进来,吹皱了窗帘;从小,阿瑟诺夫就习惯了寒冷,而现在他甚至喜欢寒冷。他注视着天花板;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卡里德·穆拉特,想起自己竟背叛了这位良师兼益友。尽管暗杀是必要的,可是他却因自己的不忠而感到良心不安。还有他腿上的伤,不管康复得多好,对他来说都是永远的痛。总之,他辜负了卡里德·穆拉特,而他完全无能为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下床出了房间,安静地走下楼。他跟平常一样,习惯和衣入睡。他走到空气冷冽的屋外,拿出一支烟点燃。地平线上,看起来膨胀的月亮,正准备横越星光点点的夜空。附近没有树,也没有昆虫的鸣叫声。 他愈走愈远,翻腾的思绪也逐渐清澈缓和下来。也许抽完烟后,他还能回去睡几个小时,然后准时起床,在三点半跟史巴尔科派的船只碰面。 正当他快抽完烟,要转身走回屋子时,突然听见低语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抽出身上的枪检查四周,发现声音是从峭壁边的两块巨石后方传来。 他把烟压进土里捻熄,悄悄走向巨石,随时准备好将暗中监视他们的敌人打成蜂窝。 不过,当他探头向外望时,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席娜。她正压低声音和另一个魁梧的人谈话,从阿瑟诺夫站的角度,他看不见那人是谁。他缓缓移动,接近他们;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当他看到席娜的手握住另一人的手臂,就知道她一定在说些诱惑对方的话。 他握拳压着太阳穴,仿佛想减缓因愤怒而剧烈跳动的脉搏。他看着席娜的手指像蜘蛛般在对方手臂上游走……她到底在诱惑谁?他的妒忌驱使他采取行动;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往前移动,身体有一部分从阴影中露出,照在月光下,这时候,他看见了马格麦特的脸。 他的怒火不可遏抑,全身因生气而颤抖。他想到他的良师益友。他自问,如果是卡里德·穆拉特会怎么做?穆拉特多半会跟这两个人当面对质,听他们各自解释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依据判断作出裁决。 阿瑟诺夫站直身子,直接朝他们走去,举起拿枪的右手对准他们。马格麦特由于角度的关系先看到他,突然往后退,让席娜的手离开他的身体。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但由于过度惊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格麦特,怎么了?”席娜转头,看见阿瑟诺夫正朝他们走来。 “哈森,不要!”她大喊的同时,阿瑟诺夫扣下了扳机。 子弹从马格麦特的嘴进去,在他后脑开了个大洞。他整个人往后倒,鲜血和脑浆四溢。 阿瑟诺夫瞄准席娜。他想,没错,卡里德·穆拉特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种情况,但穆拉特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掌控着一切,所以他要这么做。这是他的新世界。 “轮到你了。”他说。 席娜看着他的黑眼珠,知道他要她跪地求饶。他只是要她给个解释。她知道他已经失去理性,所以根本无法判断她捏造的理由。另外,她也知道,如果现在照他的意愿做,她就会掉入陷阱,再也出不来了。要阻止他,只有一个方式。 她的眼神燃烧着怒火。“停下来!”她命令,“现在!”她伸手握住枪管往上移,让枪口不再对准她的头。接着,她趁机看了马格麦特一眼;这真是个错误,而她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我们的目标就在眼前,难道你疯了吗?” 她聪明地提醒阿瑟诺夫他们来雷克雅未克的目的,因为现在他对她的爱蒙蔽了他更重大的目标;他只是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将手放在马格麦特的手臂上,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他动作拙劣地把枪移开。 “现在怎么办?”她说,“谁来负责马格麦特的部分?” “是你害的,”他厌恶地说,“你来想办法。” “哈森。”她很清楚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动他,“你是我们的领袖,这是你该决定的事,而且也只有你能决定。” 他看看四周,仿佛刚从恍惚中清醒。“我想附近的居民可能只会以为枪响是车子引擎逆火而已。”他看着她,“你为什么跟他来这里?” “我正试着劝他别想不开,”席娜小心地说,“我在飞机上帮他刮胡子时,他好像非常在意。是他找我来的。” 阿瑟诺夫的眼神又燃烧起来。“那你有什么反应?” “你想我会有什么反应,哈森?”她也用严厉的语气回应,“你是指你不信任我吗?” “我看见你把手放在他身上,你的手指……”他说不下去了。 “哈森,看着我。”她伸出手,“请看着我。” 他不情愿地慢慢转头看她,她突然非常得意。她拥有他;尽管她犯了个错,她还是拥有他。 她暗自松了口气,对他说:“这种情况要小心处理才行,你一定也很清楚。如果我断然拒绝他,对他很冷淡,触怒了他,我怕他会报复。我怕他的愤怒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哈森,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目标。你也应该这样才对。” 他站着不动好长一段时间,吸收着她说的话。悬崖下,海浪拍打岩壁所发出的声音,现在听来格外大声。他突然点了点头,表示这事到此为止。这就是他的裁决。 “剩下的,就是处理掉马格麦特的尸体。” “我们把他包起来,带去跟史巴尔科派来的船会面,要船上的人把尸体带到海里丢掉。” 阿瑟诺夫笑了。“说真的,席娜,你真是我所认识的最务实的女人。” 伯恩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牙医治疗椅上。房间墙面是黑色混凝土,地上铺着白色瓷砖,中央还有个大排水孔,而在他椅子旁边则有部推车,上面摆着发亮的不锈钢器械,似乎就是设计来对人体造成伤害,让人感到极端的痛苦。他试着移动身体,不过手腕跟脚踝都被厚皮带绑紧,以扣环固定在椅子上。 “你出不来的,”安娜卡从他后方出现,“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伯恩凝视着她,仿佛正努力找回焦点把她看清楚。她穿着白色皮裤,黑色丝质无袖低胸上衣——这是扮演古典钢琴家与父亲的乖女儿时不可能穿的装束。他很后悔自己一开始就被她欺骗,早就应该要察觉的。她太了解莫尔纳住的公寓大楼了,光从这点就看得出来。不过,这种后见之明根本没用,所以他不再责备自己,而是想办法应付眼前的难关。 “你还真是个好演员。”他说。 她缓缓露出笑容,他还看见她洁白平整的牙齿。“不只骗了你,还骗了可汗。”她拉了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我很了解他,也就是你儿子。噢,没错,我知道的,杰森。我知道的比你想像中还多,也比你知道得还多。”看见伯恩的表情,她得意地发出清脆的笑声,“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汗不知你是死是活。的确,他用了很多方法想找到你,不过从没成功——中情局还真厉害,把你藏得很好——直到史蒂朋帮了他一把。然而,在还没发现你其实还活着之前,他就已经花时间想好对你的报复计划了。”她点头,“是的,杰森,他简直恨你入骨。”她把手肘靠在膝盖上,倾身接近他,“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感觉?” “我很欣赏你的演出。”尽管她挑动了他的情绪,他还是坚决不上她的当。 安娜卡噘着嘴。“我可是个有很多才华的女人。” “看来你也有很多效忠对象。”他摇摇头,“难道我们救了彼此的性命,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她坐直身子,看起来生气勃勃,非常认真。“算是有意义吧。在生死关头,我跟你当然要相互依靠。” “那现在就放了我。”他说。 “没错,我是救过你,杰森。”她笑了,“但可不是为了你。我救你只有一个原因:史蒂朋。” 伯恩深深皱着眉头。“你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我跟史蒂朋的渊源很深。有段时间,他曾是我母亲惟一的朋友。” 伯恩相当讶异。“史巴尔科认识你母亲?” 安娜卡点了点头。伯恩想,应该是因为他被绑起来,对她不产生威胁,才使她似乎愿意跟他谈以前的事。 “他是在我父亲把她送走前认识她的。”安娜卡说。 “送去哪里?”伯恩的确有点好奇。她就是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疗养院。”安娜卡的眼神变得阴郁,有一瞬间似乎露出真正的感情,“这是他对她的判决。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她身体很虚弱,根本无法反抗他。在那段日子里……对,事情就是这样。” “他为何这么做?我不相信你。”伯恩冷漠地说。 “我才不管你相不相信。”她注视着他,露出被妨碍的眼神。接着,她又继续说下去:“她变成一个麻烦。是他的情妇要他这么做的;他简直懦弱得可恶。”她露出怨毒的神色,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副丑陋的面具。伯恩知道,她终于说出了她的过去。“他完全不知道我已发现了真相,我也从来没说出来。从来没有。”她甩了甩头,“总之,史巴尔科也去了同一间疗养院。他是去看他弟弟……他弟弟曾经试着杀他。” 伯恩错愕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不过至少,他知道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她正处于战争之中;她所巧妙扮演的角色,就是她的攻势,是她冲入敌人阵营的突击队。他看见她毫无宽容的眼神,明白了她是多么恐怖地操纵着自己周围的人物。 她往前倾,用手指提起他的下巴。“你还没见过史蒂朋,对吧?他的右半边脸跟脖子做过大规模的整形手术,每当有人问起,他常会编造不同的原因,不过真相是,他的弟弟对他泼汽油,然后点燃打火机烧了他的脸。” 伯恩没办法,只好作出反应:“我的天哪,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谁知道?他弟弟发疯了,非常危险。史蒂朋知道,他父亲也知道。可是他父亲却一直不肯承认,直到发生了那件事。尽管如此,他父亲还是为弟弟辩解,说那只是个悲惨的意外。” “这些也许是真的,”他说,“就算是,也不足以让你有谋害父亲的借口。” 她笑了。“你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这么说?你跟可汗不就想杀掉对方吗?两个男人竟然这么憎恨对方,我的天哪!” “是他追杀我的,我只是保护自己。” “可是他恨你,杰森,而且我很少见过那样的恨。他恨你,就跟我恨我父亲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遗弃他,跟我父亲遗弃我母亲一样。” “你的语气好像他真是我儿子。”伯恩轻蔑地说。 “哦,没错,你说服自己他不是你儿子。这样最方便了,不是吗?你就不用想到自己将他丢在丛林里等死了。” “我没有!”伯恩知道他不该中她的计,可是他克制不住,“他们告诉我他死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可能还活着。我是进入政府资料库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 “你当时有留下来检查过吗?没有,你连棺材里是什么也没看,就直接埋葬了他们!只要你检查过,就会知道你儿子不在里面,可是你没有,还逃离了那个国家,你这懦夫。” 伯恩试着从椅子上挣脱。“真厉害,你也有资格教训我关于家人的事!” “够了。”史蒂朋·史巴尔科出现的时机刚刚好,“除了家庭故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跟伯恩先生谈谈。” 安娜卡顺从地起身。她拍了拍伯恩的脸颊。“别气了,杰森。你不是我第一个骗的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然,”伯恩说,“史巴尔科会是最后一个。” “安娜卡,离开这里。”史巴尔科边说,边用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调整身上的围裙。围裙很干净,熨烫得很平整。而且,上面目前还没有一点血迹。 安娜卡离开以后,伯恩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可汗所说,策划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的主谋。“你一点也不相信她吗?” “没错,她是个说谎高手。”史巴尔科轻笑,“而我对于说谎也略知一二。”他走到推车旁,像是鉴赏艺术品般看着架上的器械。“我想,你会以为她背叛你,所以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他转过来面向伯恩,灯光照在他一侧异常光滑的脸跟脖子上。“或者你是想离间我们?那应该是你们这种探员的标准手段吧。”他耸耸肩,拿出一样器械在指间耍弄,“伯恩先生,我很感兴趣,关于希弗博士跟他的发明,你到底知道多少。” “费利克斯·希弗在哪里?” “就算你能离开这里,也帮不了他的,伯恩先生。他对我已经没有用了,现在根本没人救得了他。” “你杀了他,”伯恩说,“就像你杀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还有莫瑞·潘诺夫。” 史巴尔科耸了耸肩。“我最需要希弗博士的时候,康克林竟然把他带走。不过,我当然把希弗要回来了。我总是能得到我要的。我之所以要康克林付出代价,是因为他以为跟我作对不会受到惩罚。” “那潘诺夫呢?” “他只是在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方,”史巴尔科说,“就这么简单。” 伯恩想起莫瑞·潘诺夫为他所做的一切,而他却无法救莫瑞免于一死。“你怎么能把杀害两个人的性命,说成弹弹手指那么简单?” “因为事实的确就这么简单,伯恩先生。”史巴尔科笑了,“跟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比起来,这两个人的死根本不算什么。” 伯恩尽量不去看史巴尔科手中闪亮的器械,不过他却想到拉斯洛·莫尔纳死在冰箱里的模样。他知道史巴尔科能用这些器具造成怎样的伤害。 现在,他知道了史巴尔科就是折磨死莫尔纳的人,也就是说,可汗所说关于这个人的事全都是真的。如果可汗说的这些是实话,那么他说他是约书亚·韦伯,是伯恩的儿子,也有可能是实话?证据愈来愈明确,伯恩觉得似乎有种不可承受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肩上,他却没有脸面对…… 现在想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史巴尔科开始挥舞着手上的器械。“我再说一次,我要知道你对希弗博士的发明了解多少。” 伯恩看着史巴尔科后方的黑色混凝土墙。 “你选择不回答我,”史巴尔科说,“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他迷人地笑着,“不过很可惜,这样是没用的。” 他将器械的螺旋状尖端插进伯恩的皮肉里。 第三部 26 可汗走进一间叫“胡迪尼”的魔术与益智游戏专卖店。这间看起来像小精品店的墙上和柜子里放满了各种形状新旧不一的魔术道具、益智玩具和迷宫游戏。许多不同年纪的小孩,拉着自己的父母在走道间徘徊,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各式各样古怪神奇的物品。 可汗走向一位看起来因忙碌而显得烦躁的店员,告诉她自己要见奥兹卡尔。她问了他的名字,然后拿起电话拨内线,跟对方讲了一会儿,便叫可汗到店的后方。 他进了店面后方的一道门,穿过一条里面只有一个灯泡照明的狭窄走廊,看不出墙壁是什么颜色,空气中充满煮熟的甘蓝菜的味道。接着,他走上一道环形铁梯,到二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书——大部分是初版魔术书籍,还有知名魔术师跟脱逃大师的传记跟自传。在一张可以合盖的橡木旧办公桌后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哈利·胡迪尼的相片。木板地面上铺着旧波斯地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清理过;旧办公桌的后面,有一把看起来像王位的高背扶手椅。 可汗一年前来这里时,奥兹卡尔也跟现在一样坐在同一个位置。奥兹卡尔是个中年男子,身材像颗西洋梨,脸上留着一大撮鬓角,还有个圆圆的鼻子。他一见到可汗就笑着站起来,绕过桌子过去和可汗握手。 “欢迎回来,”他请可汗坐下,“你需要什么吗?” 可汗对他说了需要的东西,奥兹卡尔一一抄下,偶尔还自己点着头。 抄完清单后,他抬起头看可汗。“就这样?”他似乎有些失望;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接受挑战了。 “还有,”可汗说,“我要能打开磁力锁的东西。” “这才对嘛!”奥兹卡尔笑容满面地说。他摩拳擦掌站了起来,“跟我来吧,朋友。” 他带可汗走过另一条走廊,墙上贴了壁纸,照明来源似乎是煤气灯。他走路时摇摇摆摆,滑稽的样子就像只企鹅,不过等你见识到他在九十秒内挣脱三副手铐的本领后,可就不会这么小看他了。 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他的工作坊——空间很大,还用工作台及金属柜台隔出好几个区域。他带着可汗走到其中一区,然后在一个直排抽屉架里翻找东西。最后,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与铬黄色的方形物品。 “所有的磁力锁都跟电流有关,你知道吧?”看到可汗点头后,他便继续说下去,“只要有电源供应,它们就不会发生故障。任何设置磁力锁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将电源切断,锁就会打开,所以一定要有一份备用电源,有些人甚至会再多加一份。” “我要开的那个磁力锁就有两份备用电源。”可汗说。 “很好。”奥兹卡尔点点头,“所以我们不用考虑如何切断电源了——不但会花太多时间,而且你可能也还无法切断所有备用电源。”他伸出食指往上举,“不过,很少人知道,磁力锁使用的电源都是直流电,所以……”他又在抽屉里翻找,拿出另一样东西,“你只要有可携式交流电源就能解决了。” 可汗接过奥兹卡尔手中的物品,拿起来比外观重了不少。“这原理是什么?” “想像一道闪电击中电力系统。”奥兹卡尔拍了拍可汗手中的可携式电源,“这个宝贝能扰乱直流电电流,让你打开门,不过它不会让磁力锁完全短路。过了一段时间后,电流会恢复正常,锁也会重新锁上。” “我有多少时间?”可汗问。 “那就要看磁力锁的构造跟型号了。”奥兹卡尔耸耸肩,“我猜至少能有十五分钟,顶多二十分钟,不可能更久。” “不能再扰乱一次让锁打开吗?” 奥兹卡尔摇头。“很可能再次扰乱之后,会让磁力锁固定锁死,到时你就只能把整扇门拆掉才出得去了。”他笑着拍拍可汗的肩膀,“别担心,我对你有信心。” 可汗怀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事情有信心的?” “说得也是。”奥兹卡尔递给他一个拉链皮箱,“不过干我这行的,当然要说有信心,东西才卖得出去嘛。” 冰岛当地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分整,阿瑟诺夫和席娜已经把马格麦特的尸体仔细包好,放到其中一辆货车上,由阿瑟诺夫开车,沿海岸线向南前往一处海湾。席娜看着地图,偶尔为他指示方向。 “我能感觉到其他人很紧张,”他说,“而且可不是因为期待所造成的。” “因为我们的任务可不简单啊,哈森。” 他看着她。“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冰水。” 她露出微笑,捏捏他的腿。“你很清楚我身体里流着什么。” 他点点头。“说得也是。”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很想领导他的人民,但他觉得最快乐的事,还是跟席娜在一起。他希望战争结束以后,自己能卸下叛军的装束,好好当她的丈夫,当他们孩子的父亲。 “席娜,”他们的车开出路面,从峭壁往下开往目的地,路面非常颠簸,“我们从来没谈过,关于我们的事。” “什么意思?”她当然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们当然谈过。” 路面愈来愈陡峭,他不得不放慢车速。席娜看见前方的转弯处,在那后方就是岩岸海湾,还有北大西洋。 “但没谈过我们的未来、婚姻与孩子。还有,也没谈过什么时候该对彼此许下誓约。” 这时候,她才真的知道导师的直觉简直是奇准无比。从哈森·阿瑟诺夫的话中听得出,他很怕死;她不是从他的声音或眼神判断,而是听他的用字遣词。 她现在知道,他已经对她产生怀疑了。她加入叛军后学到一件事:怀疑会侵蚀一个人的进取心与决心,对他的行动也有极大影响。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焦虑紧绷,因此让他暴露出自己的软弱,而她跟导师一样,非常厌恶这点。 由于她太急着拉拢马格麦特,所以导致自己犯了个大错,不过这也是因为她太想得到导师提供的未来才会这么做。然而从哈森激烈的反应看来,他一定早就开始怀疑她了。他是不是认为,不能再相信她了呢? 他们抵达了会面地点,比预计的时间还早十五分钟。她转身面对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说:“哈森,这么久以来,我们肩并肩走过死亡的阴影;我们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除了真主的旨意之外,还因为我们对彼此完全地忠诚。”她倾身亲吻他,“所以我们现在对彼此许下誓约,经由死亡之路通往真主的世界;我们求死的决心,比敌人求生的意愿还要坚强。” 阿瑟诺夫闭起眼睛。这就是他祈望从她身上得到的承诺;他还害怕她永远不会说出口。他现在才知道,这就是他刚刚看见她跟马格麦特在一起时,反应这么激烈的原因。“我们在真主的见证中许下誓约。”他用念祷词的语气说。 他们相互拥抱,不过席娜的心,当然早就飞越了北大西洋。她想知道导师正在做什么。她好想看见他的脸,待在他身边。很快,她告诉自己:她很快就能得到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下了货车,站在一起看着海滨,听海浪打在岸边的声音。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再过半小时左右,天空会愈来愈亮,另一个长日的黎明又将出现。他们大约站在海湾的中点,两边岩岸像手臂往外延伸,让打进来的海浪变小,也降低了大浪的危险性。黑暗的海面上吹来一阵寒风,让席娜打了个冷战,但阿瑟诺夫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们看到一阵灯光朝岸上明灭三次;史巴尔科派来的船到了。阿瑟诺夫打开手电筒,打信号回应。渔船没有回应,慢慢向岸边接近。阿瑟诺夫和席娜一起走回货车,将尸体搬到岸边。 “他们看到你应该会很惊讶吧。”阿瑟诺夫说。 “他们是导师的人,没什么事能让他们惊讶。”席娜若无其事地说,心里却记得导师对哈森说过,她应该跟这群人见过面。当然,导师一定已经告知这群人了。 阿瑟诺夫打开手电筒,看见一艘用桨划的小船,船上载满一堆箱子,以及两名船员;渔船上还有更多箱子。阿瑟诺夫看了看表,他希望能在黎明前搬完。 船上的两人将船首靠岸后便马上下船。他们没有浪费时间自我介绍,不过还是照导师的吩咐,装成见过席娜的样子。 他们四人很有效率地将箱子搬下船,整齐叠在货车里。阿瑟诺夫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转头去看,发现第二艘小船已经靠岸。他知道,他们能在黎明之前搬完。 他们将马格麦特的尸体抬上第一艘船,席娜要船员到远洋时把尸体丢到海里。船员顺从地听从席娜的命令,阿瑟诺夫觉得非常满意。他想,显然她在之前监督武器运送时就建立起威严了。 他们四人加上后来上岸的两位船员总共六人,一起把第二艘船的箱子搬进货车。接着,船员安静地回到船上,由阿瑟诺夫和席娜帮他们把船推回海上,慢慢划向渔船。 阿瑟诺夫和席娜看着彼此。随着东西送达,他们的任务似乎也开始正式执行,不再像先前只是纸上谈兵。 “你感觉得到吗,席娜?”阿瑟诺夫一只手放到箱子上,“你感觉得到死亡正在等待吗?”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我感觉到胜利离我们不远了。” 两人回到基地时,其他手下已经染好头发,戴上隐形眼镜,完全改变了外观等着他们回来。没人提起马格麦特的死;他只是运气不好,而现在任务又迫在眉睫,没人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们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们小心搬出箱子打开,里面有轻型机枪、塑胶炸药,以及防护衣。另一个比较小的箱子里,则装着一大堆青葱,还放了碎冰保鲜。阿瑟诺夫比了个手势,阿卡麦德便将箱子搬到印了“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的货车上。接着,染成金发、戴了蓝色隐形眼镜的阿卡麦德,便开着货车离开基地。 最后一个箱子,是留给阿瑟诺夫与席娜来打开的,里面装着NX20。他们看着它,静静躺在海绵垫上,想起在内罗毕做的测试。阿瑟诺夫看了手表。“导师很快就会带着它的弹药来跟我们会合。” 最后的准备阶段,已经开始。 九点刚过,一辆“芳塔那”百货公司的货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前接受两名警卫检查。其中一位看了当天的工作事项表,查到一笔芳塔那送货到伊桑·赫恩办公室的资料,但还是要求查看卸货清单。驾驶员拿出清单后,警卫便要他打开后门,上车一一核对物品,然后跟搭档一起把每个箱子打开,总共有两把椅子,一个书橱,一个柜子,跟一张沙发床。他们将书橱跟柜子的门全部打开,检查内部,然后检查沙发的靠垫,还把椅子抬起来看。确定没问题后,警卫便将清单还给驾驶员,告诉他伊桑·赫恩的办公室该怎么走。 驾驶员把车子停在电梯附近,然后跟同伴一起搬家具。他们总共走了四趟,才把所有家具搬到六楼,而赫恩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他很高兴地带他们把家具摆到他想放的地方,结束后,慷慨地给他们一笔小费。 等他们走了之后,赫恩便将门关上,把原来办公桌上堆的一大堆文件整理好,按照字母顺序摆进柜子。办公室里充满一阵井然有序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赫恩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跟他面对面;她就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伊桑·赫恩吗?”他点点头,然后她便伸出手。“我是安娜卡·佛达斯。” 他简短地握了她的手,发现结实而又干燥。他记得可汗的警告,所以装出一副无辜的疑惑表情。“我们认识吗?” “我是史蒂朋的朋友。”她的笑容十分迷人,“介意我进来一下吗,还是你正要离开?” “我还有个预约,再过……”——他看了看表——“一下子。”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她走向沙发床,双腿交叉坐下。她抬头看着赫恩,露出机警与期待的表情。 他坐到旋转椅上,面对着她。“我能帮你什么吗,佛达斯小姐?” “我想你搞错了,”她明快地说,“应该是我能帮你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话。” 她环顾办公室,对自己发出哼哼声,接着上半身往前倾,手肘靠在膝盖上。“噢,我想你懂,伊桑。”她又露出同样的笑容,“关于你,我知道一些连史蒂朋都不知道的事。” 他保持着疑惑的神情,双手摊开表示不清楚。 “别再演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知道除了史蒂朋,你还替某个人工作。” “我没有——” 她将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我昨天在停车场看到你了。你不可能是去那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吧,就算是,你对我们的活动也太感兴趣了。” 他太惊讶了,以致突然想不出理由否认。不过,就算找得到理由,那又如何?他自问。尽管他非常小心,她还是发现自己了。他凝视着她。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她侧着头。“你不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看起来不像。中情局吗?我想也不是。如果美国人想渗透史蒂朋的组织,他一定会知道。那么会是谁呢,嗯?” 赫恩不说话;他也不能说。他很怕她已经知道是谁——而且知道所有的事。 “别这么紧张,伊桑。”安娜卡站起来,“我不在乎,真的。我只是怕出了什么事,想要有个保险而已。我的保险就是你。现在,我们就把你那小小的背叛,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 她穿过办公室,走出大门时,赫恩都还没想到如何回应。他震惊地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站起来打开门,检查走廊确定她已经走了。 他关上门,走向沙发床说:“没人了。” 他拿起坐垫,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下方的夹板。 夹板之下的不是床垫与床架;可汗就躺在里面。 赫恩发现自己正在冒冷汗。“我知道你警告过我,可是——” “安静。”可汗爬出跟棺木大小相当的空间。赫恩怕得抖缩着身子,但可汗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没想到要惩罚他。“只要确定你不会再犯第二次就好。” 可汗走向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只听见同一楼其他办公室里传来的忙碌声。他身上穿的裤子、鞋子、衬衫和外套全是黑色。赫恩觉得他的上半身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壮了许多。 “把沙发床装回去,”可汗下令,“然后回去工作,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快要开会了吗?一定要出席,而且不能迟到。每件事看起来都要跟平常一样才行。” 赫恩点点头,然后将夹板放回去,再装上坐垫。“这里是六楼,”他说,“你的目标在四楼。” “让我看看平面图。” 赫恩坐到电脑前,打开大楼的平面图。 “找出四楼的图。”可汗弯着身子看屏幕。 赫恩照做,可汗仔细地扫视。“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赫恩试着将图放大,“看起来像是块空地。” “或者,”可汗说,“是连接史巴尔科卧房的一个小房间。” “只是这里没有路可以进出。”赫恩说。 “有趣。我想史巴尔科先生可能做了些机关,连他的建筑师都不知道。” 可汗记清楚平面图后便转身离开。他已经看了图,现在要实地见见那个地方。他走到门口时,又转身面对赫恩。“记得,准时出席会议。” “你呢?”赫恩说,“你进不去的。” 可汗摇摇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明亮的阳光照着冰岛的早晨,空气中尽是地热温泉的矿物质味道。各个地方都插满了旗帜。在凯夫拉维克机场的一端,有个用铝架搭建的临时舞台,上面摆了一张大讲台,连接着扩音系统;杰米·霍尔,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以及菲德·奥萨乌德三人,已经确认了这里是最安全的场地。他们全部——就连伯里斯也是——都不乐见各自的领袖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但就这点来说,所有的领袖看法似乎都相同。他们都觉得,这样不只能展现各国的团结一致,还能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并不恐惧。他们接下职位时,早就知道会有被暗杀的危险,而同意参加高峰会后,风险更是增加了好几倍。然而,他们知道这就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你想开始改变世界,一定也会有人想阻止你。 因此,在高峰会举办的这天早上,各国旗帜就在刺骨的风中飘扬着——包括美国、俄罗斯,以及伊斯兰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四个国家——讲台前方挂着这次高峰会的标志,维安人员全副武装镇守周围,狙击手也在各个制高点待命。采访记者来自世界各国;他们必须在记者会开始前两小时先抵达。报纸记者要经过严格检查,除了查看证件,还要采集指纹跟犯罪资料库比对。摄影师不能提前装上底片,因为他们的相机得在现场接受X光检查,每个底片盒也要打开细查,在装底片时还要有人在旁监视才行。所有人的手机都暂时被收起来,贴上标签,保管在记者会外的场所,等结束后再还给他们。每一项安全细节全都顾虑到了。 美国总统一出现,杰米·霍尔就带着两位特勤局探员走到他身边。霍尔跟另外两位维安负责人一样戴着微型耳机,以随时跟自己的手下保持联系。紧接在美国总统之后出现的,是俄罗斯总统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由伯里斯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探员护送。在他们后方,则是四位伊斯兰国家的领袖,身旁跟着各自的维安人员。 各国重要人物现在已经聚集在一起,讲台前的群众跟记者想往前挤,但都被挡在一定距离之外。麦克风测试完成,现场连线直播的摄影机也准备好了。第一个走上台的是美国总统,身材很高,面容英俊,鼻子非常挺,目光也很锐利。 “世上的各位民众,”他的语气坚强,像是在念某种宣言;他在白宫玫瑰园与戴维营开过无数次记者会,所以发言时得心应手,流畅无比,“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因为我们要争取世界和平,一同为正义与自由努力,齐心对抗暴力及恐怖主义。” “今天,我们又一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世界的命运就在我们手中。我们是要让人类坠入充满恐惧与无止境战争的黑暗时代,还是团结起来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我们都看得见恐怖主义的力量,它是现代的海德拉。我们都知道眼前的路有多艰难,但我们不会被吓倒,而且要一起向前迈进。只有团结,才能打倒这个多头怪物。只有团结,我们才有机会让这个世界变得安全。” 总统发言完后,群众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他便将麦克风交给俄罗斯总统——他说的话也差不多,同样得到热烈掌声。然后是四位阿拉伯领袖轮流发言,虽然他们的发言更慎重,但同样重申了大家必须团结起来,一口气解决掉恐怖主义的问题。 接下来是一段让媒体提问的简短时间,结束之后,六位领袖便并肩排好照相。这幅画面相当令人印象深刻,尤其他们还牵着手,一起举高手臂,表示西方跟东方团结一致。 人群带着欢腾的情绪渐渐散去。就算是最挑剔的记者或摄影师,也不得不承认,这次高峰会确实有个很棒的开端。 “你知道我已经用了第三双乳胶手套了吗?” 史蒂朋·史巴尔科拉来安娜卡先前坐过的椅子,在血迹斑斑的台子前坐下。他前面有个夹了培根、莴苣和番茄的三明治,这是他在美国几次手术的复健期间喜欢上的食物。三明治放在精致的骨灰瓷盘上,而他右手则拿着高级水晶杯装的顶级波尔多葡萄酒。 “没关系。时间也晚了。”他拍拍手腕上的高精密手表,“伯恩先生,我现在想到,这段愉快的时光该结束了。我得告诉你,你让我过了非常棒的一晚。”他迸出一阵大笑,“我想,比我给你的还多吧。” 三明治完全按照他的习惯,对切成两个一样的三角形,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享受着。“伯恩先生,你也应该知道,一个培根莴苣番茄三明治要好吃,选用的培根一定要新鲜,最好还能切成厚片。” 他吞了一口,然后放下三明治,拿起水晶杯喝波尔多葡萄酒。接着,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向绑着伯恩的牙医治疗椅。伯恩的头无力地下垂,而他身边方圆约两英尺的范围内,布满了喷溅的血迹。 史巴尔科抬起伯恩的头,他的眼神因极度痛苦而失焦,脸上沾着干掉的血迹。“在我离开前,得跟你说说这件事讽刺的地方。我的胜利就要来临,所以你知道什么根本不重要,你说不说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你留在这里,让你没办法阻挠我的计划。”他笑了,“你因为沉默得付出多可怕的代价,而且这样你能得到什么,伯恩先生?什么也没有!” 可汗看见回廊上有个警卫站在电梯旁,于是小心退到楼梯间的门口。他从门上嵌了铁丝网的强化玻璃看出去,发现有两个武装警卫站在楼梯井边抽烟边聊天。每隔十五秒,他们其中一人就会探头看门上的玻璃,检查六楼走廊。楼梯的保安太难突破了。 他往后转身,用正常轻松的脚步穿过走廊,然后抽出奥兹卡尔卖给他的空气枪。警卫一看到他,他就举起空气枪,朝对方脖子射出一支镖箭。镖箭尖端涂了某种化学物质,警卫中箭后,马上倒地不省人事。 可汗随即向前冲,将警卫拖向厕所。厕所门一打开,里面刚好有另一名警卫,举起了枪瞄准可汗胸部。 “别动,”警卫说,“丢掉你的武器,双手举高。” 可汗照做,但当他要举起双手时,偷偷按了手腕护套里的一个弹簧机关。警卫突然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被镖箭刺中的感觉,就像被蚊虫叮咬。警卫突然眼前一暗,昏倒在地。 可汗将两人拖进男厕,然后走到电梯按下墙上的钮。过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按了四楼的钮。电梯开始下降,不过经过五楼后,却突然停住不动。他按了其他楼层的钮,但毫无动静。电梯卡住了,显然是有人故意让它停下来。他知道要逃脱这个史巴尔科设下的陷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踩着电梯墙面的栏杆,正准备打开上面的维修舱口时,突然停下动作,仔细察看。那个反射出一阵光线的金属物是什么东西?他拿出奥兹卡尔给的小手电筒,往舱门另一端的螺丝钉照过去。有诡雷!可汗知道,要是他一打开舱门,马上就会引爆上面的炸药。 这时,突然一阵摇晃,让他从栏杆上失去平衡跳下来;电梯猛烈地震动,接着便开始快速下坠。 史巴尔科才走出行刑室,电话就刚好响起。阳光从窗户透进卧室,他走去接电话时,感到脸上一阵温暖。 “喂?” 听见对方的报告,让他的脉搏逐渐加速。他在这里!可汗来了!他的手紧紧握拳。现在,他们两个都在这里,而他在这儿的工作也快结束了。他叫手下到三楼待命,然后打给保安负责人,要他们立刻进行消防演习,疏散整栋大楼的人。二十秒不到,尖锐的火警警报声响起,所有员工便依序移动到楼梯间,由保安人员护送至外面街上。这时候,史巴尔科打电话给他的轿车和飞机驾驶,并要飞机驾驶在费里海吉机场等他,准备好随时起飞。依照他先前的指示,飞机已经加满油,检查完毕,并跟塔台通报过了。 在回去找杰森·伯恩之前,他还得再打几通电话。 “可汗在大楼里,”他对接起电话的安娜卡说,“他现在困在电梯里,我已经派人过去,避免他逃脱;不过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你。”听见她的回应后,他哼了一声,“你说的我早就知道了。总之,你自己看情况处理吧。” 可汗按下紧急停止钮,可是完全没有反应,电梯还是猛力向下冲。于是他从奥兹卡尔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撬开按钮的面板;面板后方有一大堆电线,不过他马上就看见紧急停止的电路被切断了。他迅速将电路接回原位,电梯随即发出尖锐摩擦声,减缓速度停了下来。现在,电梯就卡在三楼和四楼间,而他则把握仅有的时间,继续调整电梯线路。 史巴尔科的手下带着武器,在三楼的电梯门外就位。他们插入紧急钥匙,打开电梯门,发现电梯底部就在他们上方。根据上头的命令,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将机枪瞄准电梯底部,由下而上猛烈开火。在这么强大的火力攻击下,绝对没人能够生还。 可汗四肢张开,手脚紧靠着电梯井的外墙,看着电梯地板被轰出一个大洞;电梯门跟电梯井正好保护他免于子弹攻击。他刚刚重新连接了控制板电路,使电梯门稍微打开,空间正好能让他身体挤过去,当他从电梯门与外墙之间扭动着身子要往上爬到电梯顶部时,史巴尔科的手下就开火了。 激烈的枪声停止后,他觉得一阵耳鸣,像是有几百只蜜蜂在挥动翅膀。他抬头看着连接电梯的两条绳索,一会儿之后,两名穿镇暴装持重武器的警卫从绳索上滑下。 其中一名警卫看到可汗,正准备开枪,但可汗早一步发射空气枪打中了他,让他不省人事,手里的机枪掉了出来,身体也被滑轮固定卡在绳索上。当第二名警卫瞄准可汗,可汗便跳向昏迷的警卫,抓住他的身体。第二名警卫戴着镇暴头盔,完全看不见脸;他直接对可汗开火,而可汗则用他搭档的身体挡子弹,接着用力一踢,将他手中的机枪踢掉。 他们两人同时向下跳到电梯顶部,C4塑胶炸药就黏在维修舱门中央,旁边还设置了引线。可汗看见舱门旁的螺丝被松开,只要他们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舱门,触发了引线,整部电梯都会被炸成碎片。 可汗扣下扳机,但警卫向旁边跳开,滚了一圈躲开镖箭,然后踢掉可汗手中的空气枪,同时拿起他搭档刚刚掉下的机枪。可汗用力踩在他手上,扭动脚跟,想让他放开武器,不过此时三楼的人又突然开始对电梯射击。 警卫抓住可汗分心的时机,用另一只手捶开可汗的脚,拿起武器开火,而可汗往旁边一跳,滑到电梯下方的紧急擎动装置旁。可汗稍微后退,避开三楼射来的子弹,开始调整擎动装置。在电梯顶部的警卫探头,拿着枪向下瞄准可汗,不过可汗正好松开了擎动装置,让电梯突然下坠,吓得警卫手足无措。 可汗跳上离他最近的一条绳索,往上攀爬。到了四楼后,他马上拿出交流电源供应器,准备打开磁力锁,此时电梯正好坠落在地下室底部,剧烈的震动触发引线,让炸药引爆。爆炸向上延伸,而可汗及时干扰了磁力锁,跌跌撞撞地滚进门口,避开爆炸的波及。 四楼的门厅全铺着大理石,看起来像咖啡加了牛奶的颜色。墙上的灯台以毛玻璃覆盖,提供温和的照明。可汗一站起来,就看见安娜卡在前方不到五码处,逃往走廊方向。她看起来既惊讶又害怕。显然她跟史巴尔科都没料到他竟然到得了四楼。他暗自笑了一声,追上前去。他想,他们会害怕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实在太强了。 安娜卡开了一扇门,一走进去关门之后,可汗就听见上锁的声音。他知道他得找到伯恩跟史巴尔科,但安娜卡也是不能忽略的重要人物。于是,他拿出开锁工具,不到十五秒就把门打开,看见安娜卡正好跑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口。她惊恐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门关上。 可汗看见她的表情,回想起过去。安娜卡从没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他突然觉得这房间有古怪。房间很小,呈四方形,完全没有窗户,看起来还没完成装潢,墙壁全部漆成死寂的白色,连墙面上的饰板也是。房间里完全没有家具——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然而,他太晚察觉到不对劲了;某处开始传来一阵嘶嘶声。他抬头看,发现墙壁上方有个出风口正排出毒气。他屏住呼吸,跑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前,拿出工具撬开了锁,但门还是推不开,可见外面一定被拴上了。于是他往回跑,想从刚刚进来的门出去,结果发现门也被拴起来了。 毒气不断泄进房内,而他完全被困在其中。 史蒂朋·史巴尔科吃完三明治,喝完波尔多葡萄酒,便将从伯恩身上取出的东西整齐地排在桌上:陶质手枪、康克林的手机、一卷钞票,一把弹簧刀。 伯恩面容憔悴,全身是血,已进入深沉的冥想之中——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撑过史巴尔科利用器械在他身上造成的痛苦,另外也能保持内在的精力,维持身体最后的力量。 玛莉、艾莉森跟杰米的画面,像是断断续续的火焰闪现在他脑海中,不过他记得最鲜明的,还是在金边生活的那段日子。他的心完全宁静下来,想起了黛欧、阿莉莎跟约书亚。他看见自己正将一个棒球抛向约书亚,教约书亚怎么用他从美国买来的棒球手套,约书亚却转身对他说:“为什么你要复制我们?为什么你不救我们?”他疑惑了好一会儿,然后可汗的脸清晰地浮现,对着他说:“你想让现在的孩子来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甚至连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 他很想从自己强迫进入的冥想状态中脱离出来,放弃辛苦建立起来抵抗史巴尔科折磨的堡垒,只为了不再看见那指控的表情,以免被罪恶感压垮。 罪恶感。 一直以来,他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罪恶感。从可汗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就不断逃避事实,正如他当时尽快逃离金边一样。他以为自己能远离那场悲剧,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在躲避心中那股无法承受的罪恶感。在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无法在场保护他们。于是,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面对现实,只是一味逃避。 在这方面,安娜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懦夫。 史巴尔科看着伯恩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伯恩的钞票收进口袋,然后拿起他的陶质手枪。“我利用你让世界各大情报单位转移焦点,没时间注意到我,这点你倒是为我做得很好。”他举起手枪,瞄准伯恩的眉心。“不过,你对我已经没有用途了。”他准备扣下扳机。 这时候,安娜卡进了房间。“可汗来到这层楼了。”她说。 史巴尔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听见爆炸声,他竟然没死?” “他逃出电梯,还让电梯下坠,最后是在地下室爆炸的。” “还好,最后一批武器已经运出去了。”他转身看着她,“可汗在哪里?” “我把他锁在房间里。我们应该马上离开。” 史巴尔科点头。她很清楚可汗的能耐——他撮合他们两个果然是正确的。她这个双面人了解可汗的程度,远超过他的期望。不过,他又转身看着伯恩,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还没解决。 “史蒂朋。”安娜卡握住他的手臂,“时间快不够了;飞机正在等,我们得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大楼。火警警报系统已经启动,所以电梯井里的氧气都被抽光,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可是大厅里一定会有零星火源,消防车马上就会过来,到时会有很多人围观的。” 她已经设想好每件事了。史巴尔科欣赏地看着她。接着,他突然挥动手臂,用枪管重击在伯恩的太阳穴上。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面的纪念品。” 史巴尔科说完后,便跟安娜卡离开了房间。 可汗拿出奥兹卡尔给他的小铁锹,激烈地撬着墙上的饰板。他的眼睛因为毒气而觉得灼热无比,不断流泪,肺部也快因缺氧而爆裂。再过几秒钟,他就会昏迷,自主神经系统就会控制住身体,让他吸进毒气。 不过,他及时撬开了一个小孔,马上感觉到房间外传进的冷空气。他将鼻子伸进小孔,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深吸了一大口屏息,拿出奥兹卡尔给他的小型C4炸药。 可汗对着小孔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将炸药塞进小孔,仓促爬到房间另一头,按下遥控器引爆。爆炸将墙壁炸出一个洞。木头碎屑和粉尘还在空气中飞舞时,可汗就已经跳过去,冲进史巴尔科的卧房。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房间,下方的多瑙河面闪烁着光亮。可汗把所有窗户打开,让从洞口漏出的毒气溢散。他突然听见警笛声,往下一看,发现好几辆消防车和一辆警车就停在门外,街上一片骚动。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看四周,想着赫恩给他看过的平面图。 他走向平面图上显示空白的地方,只见墙面闪闪发亮的木头饰板。他将耳朵贴上,用指关节轻轻敲了几下;从左边数来的第三片饰板应该是个通道门。他从左侧一推,饰板随即向内打开。 可汗走进一个有黑色混凝土墙面和白色地砖的房间,里面都是汗与血的臭味。他发现杰森·伯恩浑身是血,形容憔悴,被绑在一张牙医治疗椅上,周围地上的血迹形成了一个圆圈。伯恩没穿上衣,手臂、肩膀、胸部跟背部到处都是肿胀的伤口。他的肋骨部位包扎的前两层都被拆掉,只有最后一层还在。 伯恩就像一头全身是伤但毫不屈服的公牛,抬起头看着可汗。 “我听见第二次爆炸声,”伯恩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你死了。” “失望吗?”可汗咬着牙说,“他在哪儿?史巴尔科在哪里?” “恐怕你来晚了,”伯恩说,“他走了,安娜卡·佛达斯也跟着他离开了。” “她一直替他工作,”可汗说,“我在实验室大楼警告过你,可是你不听。” 伯恩叹了口气,闭起眼睛面对可汗的指责。“我没时间听。” “你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听。” 可汗走近伯恩,他觉得喉咙似乎一阵紧缩。他知道他是来找史巴尔科的,可是有件事打乱了他的心。他看着史巴尔科在伯恩身上造成的伤害。 伯恩说:“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个问句,像是陈述句。 可汗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心里一直存在的黑暗部分,几乎就要占据他的身体,要他杀掉伯恩。差一点。他感觉这股冲动从他的腹部传到手臂,却绕过了他的心,因而无法驱使他采取行动。 他突然转身,走回史巴尔科的豪华卧房。过了一会儿,他拿了杯水,还有从浴室翻出的一些东西。他把杯子靠着伯恩的嘴,慢慢倒给伯恩喝完。他的手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绑住伯恩手脚的皮带一一解开。 伯恩看着可汗替自己清理消毒身上的伤口。虽然他的双手已松绑,但还是放在椅子扶手上不动;他觉得自己像是瘫痪了一样,比被绑住时更加无法动弹。他仔细看着可汗,注意脸上的每个弧度跟角度。那是黛欧的嘴,还有他的鼻子吗?或者,这只是幻觉?如果眼前这人真是他儿子,他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股不确定感,以及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约书亚死了,要是这人真是他儿子,那么他竟然跟对方一样想置对方于死地,这简直太可怕了。另外,现在他们之间的沉默,也令人难以承受。于是,他只好谈论他们现在最关心的中立话题。 “你不是想知道史巴尔科在搞什么鬼吗?”他缓缓地深呼吸,忍受消毒水在伤口上产生的刺痛,“他偷了费利克斯·希弗发明的一样武器——一种可携式生化扩散器。史巴尔科还用了某种方法,迫使彼得·西多——在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工作的流行病学家——提供他扩散器的弹药。” 可汗丢掉手中染血的纱布,拿起干净的另一块。“也就是?” “炭疽热、出血热之类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玩意非常致命。” 可汗继续清理伯恩的伤口。地板上散落着好几片血红的纱布。“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他怀疑地问。 “因为我知道史巴尔科要拿这样武器来做什么。” 可汗抬头看着他。 伯恩看着可汗的眼睛,觉得非常痛苦。他深呼吸,继续说下去:“史巴尔科的计划很紧凑,他现在就要离开了。” “雷克雅未克的反恐高峰会。” 伯恩点头。“这是惟一的可能。” 可汗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看着粉红色的水流进排水口。“我没说我相信你。” “我要去追他们。”伯恩说,“把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后,我才知道康克林带走希弗,还找佛达斯和莫尔纳一起把他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史巴尔科的诡计得逞。我知道那样生化扩散器的代号——NX20——这是康克林写在笔记本里的。” “所以康克林才会被谋杀。”可汗点了点头,“他为什么不跟中情局说这件事?中情局一定更有办法处理希弗博士的事。” “可能原因有很多,”伯恩说,“由于史巴尔科是个知名的慈善家,所以康克林也许以为没人会相信他的话。另外,他的时间也不够;他的情报无法提供有力证据让中情局的官僚采信。而且,这也不是亚历山大的行事方式,他最讨厌跟人分享秘密。” 伯恩一只手扶着椅背,缓慢痛苦地站起来,他的双脚保持同一姿势太久了,现在感觉就像橡胶。“史巴尔科杀了希弗,我想他应该也找到了西多博士。我得阻止他害死出现在高峰会的所有人。” 可汗转身,把手机递给伯恩。“拿去,打给中情局。” “你想他们会相信我吗?目前,他们还认为我在马纳萨斯谋杀了康克林跟潘诺夫。” “那就交给我。就算是中情局的官僚,接到威胁美国总统生命安全的匿名电话,也一定得严肃处理。” 伯恩摇头。“美国负责维安的人叫杰米·霍尔,他只会把事情搞砸。”他的眼神闪烁起来,已不再呆滞,“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他们,可是我想我一个人做不来。” “看你现在这样子,”可汗说,“你一个人根本做不来。” 伯恩强迫自己看着可汗的眼睛。“所以,你要跟我一起。” “你疯了!” 伯恩试着习惯可汗突然升高的敌意。“你跟我一样想找到史巴尔科。这样有什么不好?” “什么都不好。”可汗讥讽地说,“看看你自己!简直糟透了。” 伯恩离开椅子,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伸展肌肉,每走一步就感觉愈来愈强健。可汗看起来非常惊讶。 伯恩转身面对他说:“我保证不把所有吃力的工作都交给你。” 可汗没有立刻拒绝,反而勉强让步,同时心里不确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首先我们得安全离开这里。” “我知道,”伯恩说,“你弄了场火,所以现在大楼里都是消防员,当然也有警察。” “如果没有那场火,我现在也没办法到这里。” 伯恩眼看自己开的玩笑似乎没有减缓他们的紧绷状态,可能还造成了反效果。他们不知该跟对方说些什么。他纳闷着他们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谢谢你救了我。”他说。 可汗没看他的眼睛。“别臭美了,我是来这里杀史巴尔科的。” “至少,”伯恩说,“我还有件事能谢谢史巴尔科。” 可汗摇摇头。“我们不能合作。我不相信你,而且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 “我很想试着相信你,”伯恩说,“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比眼前这件事急迫。” “别告诉我该怎么思考,”可汗不客气地说,“我不需要你帮忙,从来不用。”他勉强抬起头看着伯恩。“好吧,就照这样,我同意跟你合作,不过你得先让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成交。”伯恩露出笑容,让可汗觉得有点疑惑。“我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都在想怎么逃离这个房间。如果我能从椅子上挣脱,绝对不能用一般的方式离开这里;我没办法对付史巴尔科的一堆手下。所以,我想到另一个方法。” 可汗的表情显得恼怒,他痛恨这个人知道得比他多。“是什么?” 伯恩朝排水口点了点头。 “从那里?”可汗不可置信地说。 “有何不可?”伯恩跪在排水口旁,“空间够大,能让我们通过。”他打开弹簧刀,插进排水盖和地砖间的缝隙。“你能帮我个忙吗?” 可汗跪在排水盖另一侧;伯恩则用刀片将盖子稍微抬高,让可汗抓着。接着,伯恩收起弹簧刀,和可汗一起将排水盖抬开。 可汗看见伯恩的身体在用力时脸上的难受表情。突然间,他有种又奇怪又熟悉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觉得很骄傲,但同时又感到痛苦。他小时候有过这种感觉,那时他生活在金边,还没被遗弃。后来,他将这感觉隔离开来,不再因为它而困扰。但现在这感觉却又出现了。 他们把排水盖移到旁边,接着伯恩在地上拿了几块用过的纱布,把康克林的手机包起来,和弹簧刀一起收进口袋。“谁先?”他问。 可汗耸耸肩,隐藏起钦佩的表情。他很清楚排水道通往哪里,相信伯恩也很清楚。“是你想出来的。” 伯恩移向圆形洞口。“十秒钟后,再跟着下来。”话一说完,他便消失在排水道里。 安娜卡兴致十分高昂。他们在史巴尔科的轿车里,正加速前往机场;她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他们。现在看起来,她最后对伊恩·赫恩提出的计划好像不怎么必要,但她并不后悔这项主动提议。小心点总没错;而且她决定去找赫恩时,史巴尔科的命运似乎悬而未决,随时有可能往好或不好的方向发展。她看着他,心想自己不该怀疑他的。他有勇气、有能力,还有世界性的资源,要做任何事都行,即使是规模这么庞大的政变行动。她承认一开始听到他的计划时,心里非常怀疑,直到刚刚他带她成功脱逃后,她才真正地完全相信他;他买下办公大楼时,发现有条可以通到多瑙河对岸的空袭警报专用隧道,他就是带她从这里出去的。他一开始整修隧道时,就将关于这地方的所有记录全部消除,一直到刚才,他才让她知道这个秘密。 一出隧道口,车子已在傍晚的阳光下等着他们,而现在他们正在高速公路上,前往费里海吉机场。她靠近史蒂朋,握住他的手,他则转头看着她。他在隧道里的某处已脱掉围裙和乳胶手套,现在身上穿着牛仔裤、清爽的白衬衫和一双帆船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一整晚做了些什么事。 他对她微笑着说道:“我想现在是该喝杯香槟庆祝的时刻,你说是吗?” 她也对他笑了:“你真是设想周到,史蒂朋。” 他指着她车门边嵌板里放着的水晶酒杯。她倾身去拿酒杯时,他则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槟。车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快速掠过他们眼前,映射着日落的光线。 史巴尔科撕掉外层包装的金箔,砰一声打开软木塞,将冒着气泡的香槟倒进酒杯。他们一同啜饮,而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们就像兄妹,非常亲近。她想,就她认识过的所有男人里,只有史蒂朋最符合她理想中的对象。她并不很想要个伴侣。她需要一个具有父亲形象的男人,却从来得不到。于是,她选择了史蒂朋,他很强壮、有才干,简直没人比得过他。他拥有每个女儿心中理想父亲的所有特质。 窗外的高楼大厦愈来愈少,显示他们已经到了市区最外围。太阳继续西沉,光线也愈来愈暗。天空一片红润,没什么风,非常适合飞机起飞。 “放点音乐,”史巴尔科说,“来配合这香槟时间如何?”他指着头上的CD音响,“你最爱听什么?巴赫?贝多芬?不,当然是肖邦了。” 他选了张CD,按下按钮,但音响并未放出她最爱的音乐,反而是她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看起来不像。中情局吗,我想也不是。如果美国人想渗透史蒂朋的组织,他一定会知道。那么会是谁呢,嗯?” 安娜卡的酒杯举在半空中,她愣住了。 “别这么紧张,伊桑。” 她惊恐地发现史蒂朋正对着她笑。 “我不在乎,真的。我只是怕出了什么事,想要有个保险而已。我的保险就是你。” 史巴尔科按下“停止播放”钮,车内突然一片沉默,只听得见引擎声。 “我想你一定很纳闷我是怎么知道的。” 安娜卡发现自己暂时说不出话了,她的思绪还停在史蒂朋亲切地问她要听什么音乐的当口。现在,她最希望的事,就是时光能倒回那个时刻。她震惊不已,脚下像是顿时出现无尽深渊。在史巴尔科按下播放键前,她的生命是如此完美,但当她自己的声音一出现,却像立刻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史蒂朋还是带着那副假惺惺的可怕笑容吗?她发现自己的眼神无法集中焦点。她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 “天哪,安娜卡,那是真的眼泪吗?”史巴尔科难过地摇摇头,“你让我失望了,安娜卡;我得老实说,我正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背叛我。关于这点,伯恩先生说得还真是没错。” “史蒂朋,我——”她停下来。她不认得自己的声音,而且她不可能乞求别人;她的生命已经够悲惨了。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正捏着一个小圆盘,看起来比手表电池还小。“赫恩的办公室里装了监听器。”他短笑了一声,“讽刺的是,我并不特别怀疑他。每个新进职员的办公室都会装这东西,至少放六个月吧。”他用夸张的动作收起小圆盘,感觉像个魔术师,“你运气不好,安娜卡。而我运气不错。” 他喝完剩下的香槟,把杯子放下。她依然动也不动。她的背挺得很直,右手肘弯曲,手指绕着酒杯下缘。 他温柔地看着她。“安娜卡,你很清楚,如果你是其他人,早就死定了。可是我们有过共同的回忆,认识同一位母亲。”他侧着头,让最后的阳光照在脸上,半边脸有如塑胶反射着光线,看起来就像他们后方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窗。他们已经快到机场了。 “我爱你,安娜卡。”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胜过爱其他人。”伯恩的陶质手枪发射时,几乎没什么声音。安娜卡的上半身往后倒向他的手臂,她的头突然向上抬起。他感觉到她的颤抖,可见子弹一定射到了心脏附近。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真可惜,不是吗?” 他感觉她的体温正在流逝,鲜血在皮椅上湿成一片。她的眼神似乎在微笑,可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想,就算是临死前,她也没有一丝害怕。嗯,可真是不简单,对吧? “你还好吗,史巴尔科先生?”坐在前座的驾驶问。 “现在没事了。”史蒂朋·史巴尔科说。 第三部 27 多瑙河的水又冷又暗。受重伤的伯恩先从排水道冲进河面,但发生麻烦的却是后来的可汗。冰冷的河水对可汗来说没什么,可是底下的一片阴暗却让他想起每天都会做的噩梦。 可汗坠入河里,河面离他很远,让他觉得脚踝似乎绑着那具苍白半腐烂的身体,被缓缓拉着下沉。莉莉正在呼唤他,要他跟她一起…… 他觉得自己掉进黑暗中,愈陷愈深。突然,有人拉着他,让他一阵害怕。是莉莉吗?他惊慌地想。 他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而且身材很高大,尽管身上有不少伤口,仍然非常强壮。伯恩手臂绕过他的腰,双脚不断踢着水,让他们愈来愈接近水面。 可汗似乎在哭,或者真的哭喊了出来;不过一出水面往岸边前进时,可汗却想要攻击,就像以前那样只想报复伯恩,彻底打败他。然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快上岸时,将伯恩绕在他腰间的手臂用力拉开,然后怒目注视对方。 “你在干什么?”可汗说,“你差点害我淹死!” 伯恩正要开口回应,但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他指着下游河面处的一道铁梯。在多瑙河另一端,消防车、救护车跟警车围住了人道有限公司的大楼。路旁群众跟大楼疏散出来的员工正在附近探头围观,河面上的船只也往大楼的方向聚集。虽然警察挥手要船只离开,船上的乘客还是挤到栏杆前看热闹,但是,他们来得太晚,不管爆炸引发了什么样的火势,现在都已经扑灭了。 伯恩和可汗在河岸的阴影下前进,到了铁梯处便尽快向上爬。幸运的是,其他人正忙着看大楼的骚动,没人注意到他们。几码外,有部分混凝土堤岸被河水侵蚀,现在则用大木柱暂时支撑着等待维修;他们爬进这个空间,待在阴影之中。 “把电话给我,”可汗说,“我的浸水了。” 伯恩拆开纱布,将康克林的手机递给可汗。 可汗拨了奥兹卡尔的手机,告诉对方需要些什么东西,然后便对着伯恩说话。 “奥兹卡尔是我在布达佩斯的熟人,他会帮我们包机,也会替你带点抗生素过来。” 伯恩点了点头。“我们来看看他有多行。告诉他我们要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 可汗怒视着伯恩;伯恩怕他会出于恼怒直接挂掉电话。他咬着嘴唇,心想自己得注意对可汗的说话方式,免得引起对方反感。 可汗把伯恩要的告诉奥兹卡尔。“大概要等一小时。”他对伯恩说。 “他没说‘不可能’吗?”伯恩问。 “奥兹卡尔从不说‘不可能’。” “他比我的门路还行。” 冷风断断续续吹着,让他们不得不往洞里面移。伯恩趁这机会检查身上的伤势,心想可汗将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可汗一直到刚刚都还穿着外套,现在才脱下来甩干。伯恩发现他外套里有很多口袋,看来都装满了东西。 “里面是什么?”他问。 “干这行要用的东西。”可汗说。他又封闭起自己了;他拿起伯恩的手机打另一通电话。 “伊桑,是我。”他说,“事情还顺利吗?”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赫恩说,“我发现我的办公室被窃听了。” “史巴尔科知道你替谁工作吗?” “我从没提过你的名字,而且我几乎都是在办公室外打电话给你的。” “不过,你还是离开那里比较好。” “我也这么想,”赫恩说,“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那场爆炸后,我还以为你出了意外。” “对我要有信心,”可汗说,“你查出多少关于他的事?” “够多了。” “把该拿的资料收一收,离开那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报复他。” 他听见赫恩深呼吸,“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需要备用计划。如果有突发状况,让你无法把资料交给我,我要你联络——等一下。”他转身问伯恩,“中情局里有什么可靠的人,能处理史巴尔科的事?” 伯恩摇摇头,不过又马上开始思考。他想到康克林曾告诉他副局长这个人——不但行事公正,也值得信赖。“马丁·林卓斯。”他说。 可汗点头,把名字告诉赫恩,然后挂掉电话,还给伯恩。 伯恩觉得很为难。他很想和可汗说话,但不知要说什么。后来他才想到可以问可汗是怎么到达史巴尔科的行刑室的。当可汗开始说话,他便松了口气。可汗说他一开始先躲在沙发床里,然后描述电梯井和毒气室发生的事,不过并没有提到安娜卡。 伯恩一方面很注意听,但心里有一部分却脱离了现实,仿佛与可汗对话的人不是自己。他正在躲避可汗;他还不敢触碰心里的伤口。他知道自己在现在这种状态下,无法应付心理上的一堆问题与疑惑。于是,他们两人就这样尴尬地断续交谈,而且都不提他们最在意的事。 一小时后,奥兹卡尔开着货车出现,替他们带了毛巾和新衣服,还有给伯恩的抗生素。他还拿出一个保温瓶,倒热咖啡给他们喝。接着,他们便上货车后座换衣服;奥兹卡尔把湿衣服全收起来,只留下可汗原来穿着的外套。换好之后,他们就狼吞虎咽吃完奥兹卡尔准备的食物与水。 奥兹卡尔看见伯恩的伤口后并没有大吃一惊,就算有,他也没表现出来;可汗想,他应该知道这次的突袭行动成功了。他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给伯恩看。 “我把饭店的所有系统跟子系统平面图全都存在硬盘里,”他说,“里面还有雷克雅未克的地图跟周遭环境的基本介绍,我想应该可以派上用场吧。” “真厉害。”伯恩指的不只是奥兹卡尔,还包括了可汗。 马丁·林卓斯在美国东岸时间上午十一点过后接到电话。他跳上车子,赶往乔治·华盛顿医院,平常要开十五分钟的车程,今天只花八分钟就到了。哈利·哈利斯警探正在急诊室。林卓斯拿出证件,略过繁琐的手续,让一位护理人员带他直接进病房。他拉开帘幕,走到病床旁,再往后将帘幕拉上。 “你怎么搞成这样?”他问。 哈利斯躺在病床上,尽量睁着眼睛看他。他的脸肿得很大,到处是淤青,上唇裂开,左眼下方还有一道伤口很长但已缝合的痕迹。 “我被炒鱿鱼了——就是这样。” 林卓斯摇头。“我不懂。” “国安顾问打电话给我上司。她亲自打的。她要上头开除我。没有资遣费,也没有退休金。我上司昨天叫我去他办公室,就只说了这些。” 林卓斯气得双手握拳。“然后呢?” “然后什么?他把我炒鱿鱼啦。尽管我的工作记录完美无缺,还不是被开除了。” “我是说,”林卓斯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噢,这个啊。”哈利斯别过头,露出茫然的眼神。“我猜我是喝醉了吧。” “你猜?” 哈利斯转回来看着他,眼中烧着怒火。“我喝得很醉,可以了吧?当时我想,至少也要喝个酒解解闷。” “可是事情不只这样。” “没错。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跟几个骑机车的小子起了口角,然后就打起来了。” “我猜你也认为至少要被揍成肉酱才能解闷吧。” 哈利斯没有回应。 林卓斯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哈利。我以为情况都在我控制中,而且连局长的立场都有点松动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国安局要先发制人。” “操她的,”哈利斯说,“操每个人。”他苦笑着,“就跟我老妈说的一样,‘好心没好报’。” “听着,哈利,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知道希弗的事。我不会放弃你,一定要帮你脱离困境。” “是吗?我真他妈想知道你要怎么帮忙。” “就像汉尼拔说的:‘找不到路,就自己开一条。’” 伯恩跟可汗准备好后,奥兹卡尔便开车载他们去机场。伯恩全身疼痛,很乐意让别人开车,不过还是保持着警戒。他满意地看着奥兹卡尔不时检查照后镜——没人跟踪他们。 他看见前方机场的塔台,过了一会儿,奥兹卡尔开下高速公路。附近没有警察,周遭看来一切正常。不过他的心情还是没有放松。 车子开进机场道路,前往包机服务区;没人尾随他们。飞机已经加满油等待他们,随时准备起飞。 他们下了货车,在离开前,伯恩主动跟奥兹卡尔握手。“再次谢谢你。” “别客气,”奥兹卡尔笑着说,“全都记在账上了。” 他们看着他的车子离开,然后登上飞机。 飞机驾驶欢迎他们上机,接着便收回梯子,锁上舱门。伯恩说了他们的目的地,五分钟后,飞机就在跑道上滑行起飞,开始两小时又十分钟的航程前往雷克雅未克。 “我们在三分钟后会遇上渔船。”飞机驾驶说。 史巴尔科调整好微型耳机,拿起西多的冷冻盒,走到飞机后方,套上降落伞背带。他边拉紧肚子上的带子,边看着彼得·西多的后脑勺。西多被上了手铐,坐在位子上,史巴尔科的一个手下拿着武器坐在他旁边。 “你知道要带他去哪里吧?”他轻声对驾驶说。 “是,长官。绝不会带到他格陵兰岛附近。” 史巴尔科走向后舱门,对手下比了个手势,手下便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燃料没问题吧?” “是,长官。”驾驶回答,“我都计算过了。” 史巴尔科从舱门上的小窗看出去。飞机的高度已经降低,蓝黑色的北大西洋就在下方。 “再三十秒,长官,”驾驶说,“外面风势强劲,从北北东方向吹来,风速十六节。” “收到。”史巴尔科感觉飞机正在减速。他在衣服里面套了件七毫米厚的干式潜水衣。一般潜水时穿的防寒衣,是靠身体跟合成橡胶材质衣物间的水分来保持温度,但这种干式潜水衣却是在手腕跟足部密贴着身体,防止水分进入。在潜水衣里,他又穿了件保温衣抵抗寒冷。不过除非他能够完美降落,否则就算有衣物保护,冰冷的海水还是有可能使他瘫痪,造成生命危险。绝对不能出错。他将冷冻盒用锁链固定在左手腕,然后双手戴上手套。 “再十五秒,”驾驶员说,“风力持续不变。” 很好,不会有突然的狂风,史巴尔科想。他点了点头,手下便拉下控制杆,打开舱门。强劲的风吹进机舱内部,发出呼啸声。他的下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万三千英尺的高度和北大西洋;要是他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在撞击瞬间,海面会变得跟混凝土一样坚硬。 “到了!”驾驶员说。 史巴尔科纵身向外跳。他的耳朵听见呼啸声,强风狂吹着他的脸。他弯曲身体。不到十一秒,他就以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的终端速度向下掉。他不感觉自己正在下坠,而且觉得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力量正轻轻抵着他。 他往下看见渔船,利用空气压力让身体平移,抵消速度十六节的北北东风。他调整身体姿势,看了看手腕上的高度计,到了两千五百英尺时,便拉下开伞索,接着就感觉一阵力量轻微拉扯肩膀,降落伞就在他上方打开。突然间,承受空气阻力的,从他身体的十平方英尺面积,变成了两百五十平方英尺,以每秒十六英尺的速度缓缓下降。 他的上方是圆顶般的天空,下方则是广大无边、波浪不断起伏的北大西洋,被傍晚的日光晒成黄铜色。他看见渔船在海面上下摆动着,也看见远处雷克雅未克所在的半岛。猛烈的风力不断拉着他,有段时间,他得忙着重复调整降落伞的方向。他深呼吸,享受下降时的柔软感觉。 他仿佛悬浮静止着,在无尽的蓝色天空中,想起这项精心设计的计划,想起这几年来的辛苦工作,靠着谋略与操弄,达到现在人生的顶峰。他想起在美国、在热带的迈阿密那段日子,他为了重建毁容的脸,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手术。他很喜欢自己对安娜卡说的关于他弟弟的故事,这些全是他编的,不然怎么解释他出现在她母亲疗养院的事?他不可能告诉她,他跟她母亲当时正打得火热。要跟她母亲在一起很简单,只要买通医生护士,给他们点私人时间就行了。人性是多么腐败与堕落啊,他想。但他绝大部分的成功,都是利用这点得来的。 莎莎是个多棒的女人!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他以为安娜卡也跟她母亲很像;当然,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年轻许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 他很想知道,要是安娜卡知道他毁容的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好几年前,他是混黑道的,在一个恶毒凶残的老大底下做事;有一次老大派他去杀世仇,却没告诉他对方可能设下陷阱。结果,他真的中了埋伏——毁了他半边脸。后来,他复仇了,但不是他告诉席娜的那种英雄式复仇。他用的方式很下流,不过是因为那时候他能力不足。现在的他,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到了五百多英尺的高度时,风向突然逆转,让他离渔船愈来愈远,而他正努力控制降落伞,以缩短偏移的距离,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方向。他看见下方渔船甲板的反光,知道船员正仔细观察他的下降。渔船开始往他的方向移动。 地平线愈来愈高,他改变视角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强劲的风势突然消失,使他垂直下降,他及时调整降落伞,尽量减缓下降的速度。 他的脚先触到海面,接着整个人落入水面之下。尽管他心里已做好准备,冰冷的海水还是让他突然无法呼吸。冷冻盒的重量拉着他下沉,不过他很快就踢水向上划。他的头浮出海面,深深吸一口气后,便解开身上的降落伞背带。 他听见渔船引擎的翻腾声,于是看也没看就往声音的方向游去,不过由于浪太大,水流太急,他很快就放弃游过去的念头。等渔船到达时,他已经快用尽力气了。如果没有干式潜水衣的保护,他知道自己现在就会陷入低体温症。 有个船员抛给他一条绳子,然后在船边放下绳梯。他全力抓着绳子,让他们将他拉向船身,接着他便使劲攀爬绳梯上了船舷。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伸出船边,帮他跨过船缘。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金发蓝眼的人。 “真主是惟一的神。”哈森·阿瑟诺夫说,“欢迎上船,导师。” 史巴尔科往后退几步,让船员帮他披上毯子吸掉水分。“真主是惟一的神,”他回应,“我几乎认不出是你。” “我染发后第一眼看到镜子时,”阿瑟诺夫说,“也认不出自己。” 史巴尔科仔细看着他的脸。“隐形眼镜戴起来怎么样?” “大家都没问题。”阿瑟诺夫的眼神一直离不开导师手里的金属盒,“东西就在里面?” 史巴尔科点了点头。他从阿瑟诺夫的肩膀上方看过去,席娜正站在日落前最后一丝阳光里。她的金发在背后飘荡着,深蓝色眼珠对他露出渴望的眼神。 “往岸上开,”史巴尔科对船员说,“我先去换个衣服。” 他往下走进前舱,衣服已经整齐折好放在铺位上,下方则摆着一双坚固耐用的黑色鞋子。他解开盒子外的锁链,放在铺位上,然后脱掉浑身湿透的外衣,拉开潜水衣拉链,看看手腕被锁链擦伤得严不严重。接着,他摩擦手掌,让血液循环恢复正常。他才一转身,就听见门被打开又随即关上;他没有回头,不用看就知道谁进了舱房。 “我来帮你取暖。”席娜用亲昵的语气说。 他感觉她的乳房抵着他,腰部的温暖也传到他背上跟臀部。跳伞时的愉悦还在他体内持续着,再加上他解决了安娜卡·佛达斯的问题,更是放下心里一块大石,使他完全无法抵挡席娜的诱惑。 他转过身,背靠着床铺,让她爬到他身上。她就像只欲火高涨的动物。他看着她闪烁的眼睛,听着她忘情地呻吟;现在这个时刻,他感到完全的满足。 大约九十分钟后,杰米·霍尔到地下室检查欧斯克利饭店送货入口的维安情况,刚好看见伯里斯。伯里斯见到他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霍尔可不吃这一套;他觉得伯里斯好像正在暗示他来晚了,但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也不一定。现在,所有与会领袖都进了饭店,明天上午八点,高峰会就要开始,而他也得肩负起最大的责任。他很怕伯里斯听到风声,知道他跟阿拉伯维安负责人私下合作的事。 于是,为了不让伯里斯发现他心里的顾虑,他摆出一张笑脸,甚至准备要稍微委曲求全。做什么都行,只要让伯里斯继续蒙在鼓里就好。 “我知道,你在加班,我的好霍尔先生。”卡尔波夫用播报员般中气十足的声音说,“根本没时间休息,是吧?” “等高峰会结束,我们的工作完成后,就能休息个够了。” “可是我们的工作永远不会结束。”卡尔波夫正穿着霍尔认为很难看的西装,简直就像副盔甲,毫无格调可言,“不管我们做了多少事,还是有更多的事等着要做。这就是我们这种工作吸引人的地方,你说是吧?” 霍尔发现自己只想说不,然后跟他吵上一架,不过他忍了下来。 “这边的情况如何?”卡尔波夫用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用你美国人的高标准来看,怎么样?” “我才刚到这里。” “那你一定很欢迎有人帮忙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四只眼睛也会比两只眼睛观察入微。” 霍尔突然觉得非常疲倦。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待在这偏僻的国家到底多久,也忘了上次有过一夜好梦是什么时候了。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他觉得自己一阵迷惘。 霍尔看着维安小组挡下一辆载送食物的货车,盘查驾驶员后,就爬上后车厢检查。他找不出这项程序和方法有什么缺失。 “你不觉得这地方会令人意志消沉吗?”他问伯里斯。 “消沉?这里简直他妈的是个仙境,我的朋友,”卡尔波夫大声地说,“如果你想体验真正让人消沉的地方,就到西伯利亚待上一个冬天吧。” 霍尔皱眉。“你被派去西伯利亚过?” 卡尔波夫笑了。“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几年前我就去过那里。像是秘密的军事训练、情搜工作等等,都在你能想像最黑暗、最冰冷的地方进行。”卡尔波夫咕哝着,“不过,你是美国人,我猜你可能无法想像这种生活。” 霍尔维持着笑容,不过内心压抑的愤怒与自尊差点就要爆发。还好,这时候有另一辆货车开进来,而前面的货车则刚通过检查。后面这辆货车来自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卡尔波夫不知为何似乎对它特别感兴趣,于是霍尔跟着他走到车子被拦下的地方。车里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人。 卡尔波夫拿走驾驶员交给维安人员的通知单。“这要干什么?”他用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 “每季的地热管线检查。”驾驶员和蔼地说。 “一定要现在做吗?”卡尔波夫紧盯着金发驾驶。 “是的,长官。我们的系统是全市相互联结的,要是不做定期检查维修,整个线路都有可能出问题。” “嗯,我们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霍尔说。他对一个维安人员点点头,“检查里面,如果一切正常,就让他们进去。” 他离开货车,卡尔波夫跟在后面。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卡尔波夫问,“对不对?” 霍尔暂时忘了自制,直接转身不客气地对着他说:“我很喜欢。”不过他很快又发现自己失态,马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不,你说得对。该怎么说呢?我比较喜欢运用我生理上的技能。” 卡尔波夫点点头,显然也缓和了下来。“我懂,这跟杀敌的感觉完全不同。” “正是,”霍尔说,“就拿最近这个制裁行动来说,我正想找到杰森·伯恩,然后对着他脑袋开上一枪。” 卡尔波夫毛毛虫般的眉毛抬了起来。“听起来,你似乎是为了个人因素而想这么做。朋友,你应该注意这种情绪反应,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管他妈的什么因素,”霍尔说,“伯恩是我最想解决的人,也应该要交给我来解决。” 卡尔波夫沉思了一会儿。“可见我看错你啦,朋友。你比我想的更像个战士。”他拍了霍尔的背,“我们去喝个伏特加,聊聊战斗时的事迹如何?” “听起来不错。”霍尔说。此时,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正开进饭店。 史蒂朋·史巴尔科穿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制服,戴着有色隐形眼镜,还在脸上贴了乳胶,让他的鼻子看起来又大又丑。他下了货车,要驾驶在车上等着。他一只手拿着工作许可单,另一只手拿个小工具盒,穿过饭店下方迷宫般的通道。饭店的平面图此时浮现在他脑中,变成立体轮廓;他比在固定区域工作的饭店员工还要了解这整个地方。 他花了十二分钟到达高峰会举行的区域;虽然他的工作服上挂着识别证,但在这段期间还是被维安人员拦下四次。他走楼梯到地下三楼时,又被挡下一次。现在,他已经很靠近地热管线的交接处,更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不过由于这边很靠近空调系统,所以维安人员坚持要待在他身边。 史巴尔科停在一个接线箱前,打开盖子。他觉得这个维安人员非常碍事。 “你来这里多久了?”他用冰岛语问,一边打开带在身上的盒子。 “你会说俄语吗?”维安人员说。 “事实上,我刚好会。”史巴尔科在盒子里翻找,“你来这里有两个礼拜了吧?” “三个礼拜了。”维安人员说。 “在这段时间,你参观过我们冰岛任何地方吗?”他找到他要的东西,放到手心里,“你知道有关冰岛的任何事吗?” 俄罗斯维安人员摇摇头,史巴尔科抓住机会开始演讲。“好吧,让我来替你介绍。冰岛的面积有十万三千平方公里,平均高度是海拔五百米。这里的最高峰是华纳达尔斯峰,有两千一百一十九米高,而这个国家有百分之十一都被冰河覆盖,包括欧洲最大的瓦特纳冰原。冰岛是由国会管理,每四年选出六十三个席次来——” 维安人员话也没说就走开了,显然很受不了这种导览式的谈话。史巴尔科马上开始工作,将小圆盘压在两组电线中间,确认四个接点都插进了电线里。 “大功告成。”他边说边关上接线箱的盖子。 “接下来去哪里?地热管吗?”维安人员不耐烦地问,希望能赶快结束这无聊的例行工作。 “不了,”史巴尔科说,“我得先跟我老板报备,所以先回车上去。”他边走边挥手,不过维安人员早就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史巴尔科上了货车,坐在驾驶旁等着,直到一位维安人员上前询问。 “两位,怎么了?” “我们目前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史巴尔科露出迷人的笑容,然后在工作日志上随意画些没意义的记号。他看看手表。“嘿,我们在这里花太久时间啦。谢谢你啦。” “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驾驶转动钥匙发动车子时,史巴尔科对他说:“这就是预演的重要之处。在他们来盘查前,我们有整整三十分钟的时间。” 飞机划过天际。可汗坐在伯恩的对面,眼神似乎茫然地看着前方。伯恩则闭着眼睛。机舱内的顶灯已经熄灭,只剩几盏阅读小灯在黑暗中投射出几个椭圆形图案。再过一小时,他们就会降落在凯夫拉维克机场。 伯恩坐着不动。他很想双手抱头,擦掉因过去那些罪恶而流下的眼泪,可是可汗就坐在他正对面,他不能做出任何会被误认为懦弱的举动。在他们之间游移的平衡状态就像蛋壳般脆弱;而且,有太多事可能打破这种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局面。他的胸口翻搅起一阵情绪,让他差点不能呼吸。跟心碎的痛苦比起来,他身上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他紧抓着椅子扶手,用力到关节都咯咯作响。他知道必须控制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坐在现在的位子上。 他站起来,像是梦游似的滑过走道,坐在可汗旁边的座位。可汗完全没有反应,感觉就像在冥想,不过他的呼吸非常急促。 伯恩的心脏猛烈跳动着,轻声对可汗说:“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真是约书亚,我一定要知道怎么了。” “换句话说,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很想相信你,”伯恩试着忽略可汗尖锐的语气,“你一定也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关于你的事,”可汗带着愤怒的表情转头看他,“你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约书亚才六岁,还是个孩子。”伯恩觉得自己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快要让他窒息了,“几年后,我就得了失忆症。” “失忆症?”可汗似乎十分惊讶。 伯恩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一点杰森·伯恩的事,”他接着作出结论,“至于大卫·韦伯的记忆,可以说完全没有。只是现在偶尔会因为某个声音或某种味道引发破碎的记忆片段,但也仅止于此,我可能永远想不起那些事了。” 伯恩试着在黑暗中看清可汗的眼神,观察他是否显露出任何感觉。“是真的。我们算是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在我们继续之前……”他突然停下来,无法继续说下去。接着,他试着振作精神,强迫自己说话;他知道这种沉默比两人直接冲突更难以忍受。“我需要一些确切的证据,能够完全证明事实的东西。” “你去死吧!” 可汗站起来,正准备离开,但就像在史巴尔科的行刑室那样,有件事又让他停了下来。他不自觉想起伯恩在布达佩斯一栋大楼屋顶对他说的话:“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吧?你编了个恶心的故事,假装自己是约书亚……我才不会带你去找这个叫史巴尔科的人,或是你想找到的任何人,我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可汗握住脖子上的佛像,又坐回位子上。他们两人都被史蒂朋·史巴尔科利用了。让他们知道对方存在的人,就是史巴尔科,而且讽刺的是,他们都对史巴尔科有敌意,所以现在才会聚在一起。 “的确有件事可以证明,”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一直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水里,被她的尸体不断往下拉,就快淹死了。我听见她不断呼唤着我,但也可能是我发出声音在呼唤她。” 伯恩想起可汗掉进多瑙河时,惊恐地被水流拉扯下沉的景象。“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 “那是我的声音。我说的是:‘莉莉,莉莉。’” 伯恩心头突然一紧,想起关于莉莉的片段记忆。那一瞬间,他看见她的小圆脸,有和他一样的浅色眼珠,还有和黛欧一样的黑色直发。“天哪,”伯恩轻声说,“莉莉是约书亚叫阿莉莎的小名,除了他没人这么叫。除了黛欧,没人知道这件事。” 莉莉。 “那时候我最鲜明的记忆是,你妹妹非常敬爱你,”伯恩继续说,“她一直都想亲近你。晚上她做噩梦时,只有你能让她平静下来。你叫她莉莉,而她则叫你约许。” 没错,是我妹妹,莉莉。可汗闭起眼睛,马上想起自己处在金边那条河面之下。他差点溺死,惊吓不已,看见她充满弹孔的尸体朝着他下沉。 莉莉死了,而她才四岁大。她的浅色眼珠——遗传自他们的爸爸——充满指责,无神地望着他。为什么是你?她似乎想这么说。为什么是你活着,而不是我?不过,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罪恶感作祟所想像出来的。如果莉莉有机会说话,一定会告诉他,我很高兴你没死,约许。我很高兴我们两人至少有一个能活着陪爸爸。 可汗捂着脸,别过头面向窗户。他想死,他希望死在河里的人是他,而活着的人是莉莉。他活不下去了,再多过一秒都不行。毕竟,他在这世上已毫无眷恋的事物了。要是死了,他至少还能跟她在一起…… “可汗。” 是伯恩的声音。可是,他无法面对伯恩,连看着他的眼睛都没办法。他既恨伯恩又爱他。他不知道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为何能同时存在;他不太会处理这种不寻常的情感。他发出快要窒息的声音,站起来挤过伯恩前方,摇摇晃晃走到飞机前面不用看见伯恩的地方。 伯恩带着无法言喻的哀伤,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拉回可汗并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他知道要是这么做,可汗很可能会排斥,甚至让他们反目成仇。 他很清楚,在他们接受彼此为家人之前,还有一段漫长艰难的路要走。这或许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在他的认知里,从来不会觉得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马上抛开这个不乐观的想法。 他突然觉得非常痛苦,因为他竟然一直否认可汗真有可能是他儿子的事实。可恶,安娜卡说得完全没错。 此刻,他抬起头,看见可汗就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抓着前方的椅背。 “你说你之前才发现我其实没死,而是失踪。” 伯恩点了点头。 “他们找了我多久?”可汗说。 “你知道我答不出来。没人知道多久。”伯恩出自本能撒了个谎。如果告诉可汗军方只找了一小时,这只会有坏处,没有好处。他发现自己想要保护儿子,不让他知道残酷的真相。 可汗表现出一种不祥的平静,仿佛他已准备好要做件可怕的事。“为什么你不检查一下?” 伯恩听见他指责的语气,感觉像被斧头砍到一样。他整颗心都凉了。自从他知道可汗可能就是约书亚之后,他就一直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当时伤心得快疯了,”他说,“但我不觉得这是个好理由。我无法面对我这个父亲让你失望的事实。” 可汗的表情突然有了改变,仿佛因为想到某件事而感到痛苦。“你跟我母亲在金边时,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什么意思?”伯恩看见可汗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安,回答的语气便尖锐了些。 “因为你娶了个泰国人,同事间不会闲言闲语吗?” “我是全心全意爱黛欧的。” “玛莉就不是泰国人,对吧?” “可汗,我们没办法选择会爱上哪种人。” 正当他们之间的沉默就要破坏气氛时,可汗用不经意的语气说:“另外,你还有两个混血的孩子。”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种事。”伯恩断然地说。他的心碎了,因为他似乎听见可汗在这些问题背后的哭喊声。“我爱黛欧,我爱你跟阿莉莎。天哪。你们是我全部的生命。在那件事发生后好几个月,我几乎要疯了,而且身心交瘁,完全无所适从。如果没遇见亚历山大·康克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勉强恢复正常。” 他安静了一会儿,听着他们两人的呼吸声。接着,他做了个深呼吸,告诉可汗:“我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要在那里保护你们。” 可汗看着他好一段时间,但他们之间的紧绷已经消失了。“如果你在那里,也会一起被杀的。” 可汗转过头不再说话,而伯恩在他眼中看到了黛欧的影子;伯恩知道,他们的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第三部 28 雷克雅未克就像世上其他文明城市,有很多速食餐厅。这些速食餐厅和较高级的餐厅一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类、鱼类和蔬果进货,而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就是雷克雅未克速食业者的主要供应商之一。一辆漆着公司名称的货车,停在市中心某间烤肉串专卖店前,送来了莴苣、珍珠洋葱跟韭葱,但与公司其他在市区巡回送货的车子不同的是,这辆车并不是从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派出的。 傍晚稍早,兰兹彼特利大学医院的三个院区,挤满了前来就医的人。院方发觉病人的数量多到异常,因此开始采集血液样本检测。晚上,检验结果出炉,证明市内爆发了A型肝炎。 卫生部门官员立刻聚集,以处理这个迅速扩散中的危机,然而他们的工作却碍于几个因素无法顺利执行:病毒扩散过于快速,而且病情严重;追查病毒传染的食物来源时,势必会引起各国媒体注意,将焦点扩大到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卫生人员最怀疑的食物是韭葱,因为最近在美国爆炸的A型肝炎就是借此传染的,不过韭葱是本地速食业非常普遍的食材,很难锁定调查;当然,鱼肉也是很可能的传染途径。 卫生人员马上采取行动,特别约谈了运送新鲜蔬菜的公司老板,还派遣人员检查所有公司的仓库、储藏室及送货车,包括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然而,经过好几个小时的调查,他们竟然一无所获,完全查不出传染的食物来源。 因此,在晚间九点前,卫生部门官员召开了记者会,向大众宣布雷克雅未克进入A型肝炎爆发的警戒状态。由于他们还查不出传染源,所以整座城市都需要隔离。在高峰会即将开始之际,他们非常担心这场流行病会大规模爆发,并因此将全世界的注意力转移到这里,不过在电视及广播访问中,他们还是试着平复民众的不安,保证会尽全力控制疫情。而且在访问结束时,他们也一再重申,卫生单位已派遣所有人员维护大众安全。 将近夜间十点时,杰米·霍尔正在饭店走廊上前往总统的套房;他觉得心烦意乱,一来是由于外面突然爆发了A型肝炎,二来则是因为总统突然召见他去做简报。 他看了看四周,特勤局的人正在门外守着。再往走廊下去一点,则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和阿拉伯的维安人员各自守护着他们的领袖;出于安全考量,所有的领袖都被安排住在饭店的同一区。 他穿过两名身形硕大、面无表情,看来像狮身人面像的特勤队员,走进总统套房。总统正不安地来回走动,两位新闻秘书正抬着头在平板电脑上草草记下总统发言的重点。另外三名特勤局人员站在旁边,注意不让总统靠近窗户。 他站着不动,等总统叫新闻秘书出去之后,两人便像老鼠般匆忙走到另一个房间。 “杰米,”总统笑得很开,然后伸出一只手,“真高兴你来了。”总统握了杰米·霍尔的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在他对面的位子。 “杰米,要让这次高峰会顺利举行,我全靠你了。”总统说。 “总统先生,我向您保证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即使是卡尔波夫?” “总统先生?” 总统笑了。“我听说你跟卡尔波夫先生处得不错。” 霍尔用力吞了吞口水,担心自己要被炒鱿鱼了。“是有些小摩擦,”他试探地说,“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样,”总统说,“我跟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处得很不好,所以我可不希望他因为卡尔波夫而找我麻烦。”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好了,八点就要上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伸出一只手,杰米随即站起来跟他握手,“杰米,没人比我更清楚情况可能会变得多危险,不过我想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能后退,只能往前走了。” 霍尔进走廊后,手机响起。 “杰米,你在哪里?”局长厉声说。 “我刚跟总统做完简报。他很高兴我把每件事都处理好了,包括卡尔波夫同志。” 局长听起来并不很满意,语气反而十分急迫。“杰米,注意听着,情况又有变化,我得让你知道。” 霍尔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走到特勤人员听不见的地方。“很高兴你这么相信我,长官。” “是有关杰森·伯恩的事,”局长说,“他没有死。” “什么?”霍尔突然惊慌失措,“伯恩还活着?” “简直活蹦乱跳。杰米,记住,我们都有共识,这通电话跟这些对话从来没发生过;如果你跟任何人提起,我会亲自把你大卸八块,懂吗?” “完全明白,长官。” “我不知道伯恩下一步是什么,不过我一直觉得他会往你那里过去。他不一定是杀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凶手,不过他确实杀了凯文·麦科尔。” “天哪,我认识麦科尔,长官。” “我们都认识他,杰米。”局长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霍尔的愤怒突然消失,反倒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交给我吧。” “千万小心,杰米。你的首要之务是保护总统安全。” “我了解,长官,这是当然的。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杰森·伯恩出现,我绝对让他出不了饭店。” “这个嘛,我相信他出得去,”局长说,“不过,是躺着出去。” 两名车臣叛军的干部正站在街角,等待卫生部门派遣至欧斯克利饭店的车子经过。他们把漆有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字样的货车停在斜对街,然后摆了几个三角锥,假装忙着工作。 卫生部门的车子一出现,马上被迫停在三角锥前。 “你们在干什么?”车上一个人说,“这是紧急状况。” “去死吧,矮子!”其中一位车臣人用冰岛语说。 “你说什么?”被激怒的卫生人员下了车。 “你瞎了吗?我们这里的工作很重要,”车臣人说,“你他妈的不会开别条路吗!” 车上的另一个人感觉情况不妙,也跟着下车。此时,阿瑟诺夫与席娜拿着武器从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后方出现,将两位吓得惊慌失措的卫生人员押上货车。 阿瑟诺夫、席娜和一名干部开着劫持来的车子来到欧斯克利饭店的入口。另一名干部则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去载史巴尔科以及其他车臣干部。 他们伪装成卫生部门人员,拿出史巴尔科贿赂买来的证件;接受询问时,阿瑟诺夫先说冰岛语,但美国、俄罗斯和阿拉伯维安人员都听不懂,所以才转换成别扭的英语。他说上面派他们来检查饭店的厨房,以确保不受A型肝炎病毒感染。大家都不希望与会领袖被传染——尤其是这些维安人员。于是维安人员马上让他们通过,直接带他们去厨房,不过,阿瑟诺夫跟席娜的心里可是有另一个目的地。 驾驶员通知说快到凯夫拉维克机场时,伯恩跟可汗还在仔细研读欧斯克利饭店次要系统的平面图。可汗坐在位子上,伯恩则来回踱步,不过由于要降落了,才不情愿地坐下。他全身上下都非常疼痛,机上的座位又特别狭窄;于是他只好转移注意力,找出能够跟儿子联结的方式。他们的对话很不自然,而他知道,要是他表现出过于强烈的情感,可汗可能会出于本能逃避。 要彼此和好,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不过伯恩觉得,可汗的情形可能更糟。儿子需要父亲的心理情结,比父亲需要儿子还复杂得多。 伯恩不得不承认自己会怕可汗,不只是因为他经历过的事、他变成了什么人,还有他的本领和聪明才智。他能从被锁住的毒气室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另外,他们要完全接受对方,除了一些其他因素之外,还有个最大的障碍:如果要接受伯恩,可汗就得放弃他之前的一切。 伯恩的考量非常正确。自从伯恩在旧城公园坐在可汗旁边之后,可汗就一直处于内心交战的状态;他现在还是一样,只不过这种交战状态已经显现于外了。可汗知道自己有很多该杀伯恩的理由,但他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刻意忽略这些理由。他现在不会伤害伯恩,但也无法对伯恩敞开心胸。他还记得在布达佩斯那栋实验室大楼时,想冲出去对付史巴尔科手下的感觉。当时,伯恩的警告阻止了他,也压过他想克制报复史巴尔科的渴望。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想冲出去,是为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原因:想保护家人的冲动。 然而,令可汗觉得羞辱的是,他发现自己会害怕伯恩。伯恩是个有勇气、有耐力、有智慧的人。可汗待在他身边,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一截,仿佛此生努力达成的事物都变得一文不值。 飞机摇摆颠簸了一会儿,接着橡胶轮胎便在跑道上发出短促的尖锐摩擦声;他们现在正滑行至跑道另一头的私人包机停放区域。飞机还没完全停住,可汗就已站起来走向舱门。 “走吧,”他说,“史巴尔科领先我们至少三小时。” 伯恩也已起身,挡在走道上。 “我们都很清楚外面有谁在等着。让我先出去。” 可汗的怒气几乎就要爆发。“我跟你说过了——别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自己会打算,也自己会决定。我一直都是这样,不可能改的。” “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要你改变什么。”伯恩诚心地说出这些话。眼前这个陌生人是他的儿子,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可是你想想,在这之前你都是独自一人行动的。” “你认为这是谁害的?” 伯恩差点就要反驳,不过还是尽可能打圆场。“现在要怪谁都没意义,”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们要一起行动。” “所以就要我让步,由你来控制?”可汗不客气地说,“为什么?凭什么就该听你的?” 飞机已经快到航空站。伯恩看得出他们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有多脆弱。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望向窗外,看见航空站的灯光,“我想的是,如果遇到麻烦——如果我们正步入某种陷阱——我希望是我而不是你——” “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可汗侧身通过伯恩身边,“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此时,驾驶员走了出来。“把门打开,”可汗唐突地说,“然后待在飞机上。” 驾驶员乖乖照做,接着把梯子放到跑道上。 伯恩上前一步。“可汗——”然而可汗愤怒的眼光却让他停下脚步。 他从窗口看着可汗走下楼梯,和一位入境处人员谈话。可汗拿出护照,指着飞机,入境处人员点了点头。 可汗转身,小跑步上了阶梯,进了走道后,马上从外套里拿出一副手铐,一边铐住伯恩,另一边铐住自己。 “我叫可汗·黎马克,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可汗拿起笔记本电脑,带着伯恩准备出舱门。“你是我的犯人。” “我的身份是?” “你?”可汗将他推出舱门,紧紧跟在后面。“你是杰森·伯恩,是中情局、法国外交部和国际刑警组织的头号要犯。只有这样他才会让你不用护照就入境冰岛。而且,他跟世上其他单位的人一样,已经看过中情局发出的告示。” 入境处人员往后退了几步,让他们通过。一进航空站,可汗就把手铐解开,接着两人便叫了辆计程车,要司机载他们到不到半英里外的欧斯克利饭店。 史巴尔科将冷冻盒夹在膝盖之间,坐在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上,由车臣叛军干部开车前往欧斯克利饭店。他的手机响起,对方说了个不好的消息。 “长官,我们在警察跟消防员进大楼前,已经密闭了行刑室,”他在布达佩斯的维安负责人说,“可是,我们搜索了整栋建筑,却找不到伯恩或可汗的踪影。” “怎么可能?”史巴尔科说,“一个被绑得紧紧的,另一个就关在充满毒气的房间里。” “后来又有一场爆炸。”维安负责人描述了他们查到的所有细节。 “该死!”史巴尔科难得展现出愤怒,握着拳头重重捶在前面的置物柜上。 “我们正扩大搜索范围。” “不用麻烦了,”史巴尔科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伯恩跟可汗走向饭店。 “你觉得怎么样?”可汗问。 “我很好。”伯恩回答得有些太快了。 可汗看着他。“不会觉得身体僵硬或疼痛?” “好吧,是这样没错。”伯恩让步。 “奥兹卡尔给了你最好的抗生素。” “别担心,”伯恩说,“我吃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担心?”可汗指着某处,“你看那里。” 当地警方在饭店周围拉起了封锁线,惟一能出入的地方,是由警察和各国维安人员看管的两个检查点。这时候,一辆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出现,停在饭店后方的检查点。 “我们只能从那里进去。”可汗说。 “嗯,那是其中一个方式。”伯恩说。货车通过检查点后,他看见两个饭店员工走了出来。 伯恩转头看可汗,可汗点点头,他也看见了他们。“你觉得呢?”伯恩说。 “他们刚下班。”可汗回答。 “我也这么想。” 饭店员工边聊天边走到检查点停下来,拿出他们的证件,过了一会儿,维安人员便放行了。在平常,他们都会直接开车进出饭店的地下停车场,不过自从维安人员到了以后,所有职员的车子就只能停在饭店周围的路边。 伯恩和可汗暗中跟着两位员工走出维安人员的监视范围,到了饭店侧面的一条街上,等员工走到车子前,便迅速从后方出现打昏他们。两人拿了钥匙,打开车尾行李箱,把不省人事的员工塞进去,拿走他们的证件后,便将行李箱门关上。 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饭店前方的检查点,以免让后方的维安人员又看到相同的员工证件。 他们顺利通过检查点,终于进入欧斯克利饭店。 史巴尔科想,该是解决阿瑟诺夫的时候了。从他发现自己受不了阿瑟诺夫的软弱起,就一直酝酿期待着这一刻。有一次,阿瑟诺夫告诉他:“我不是恐怖分子,我只想让同胞得到属于他们的东西。”这种幼稚的想法,简直就是致命的缺点。阿瑟诺夫可以把自己的理想说得很崇高,但事实是,不管他要钱、要人民获得释放,或者要回土地,他都会被视为恐怖分子——别人只会注意他用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目标。如果得不到他要的,他就杀人,不管对象是敌人或者老百姓,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他播下的种子就是恐怖,而他的收获就是死亡。 因此,史巴尔科要他带着阿卡麦德、凯瑞姆和一名女性干部到供应高峰会会场空气的空调系统转接处。计划有了小小的变化。本来跟他们三人前去的应该是马格麦特,不过马格麦特死了,而杀他的人是阿瑟诺夫,所以他毫无理由或抱怨地接下这项差事。而且,他们的计划时刻表非常紧凑,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考虑该找谁去。 “我们开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出现后,就只有整整三十分钟的时间,”史巴尔科说,“根据我们上次的试探,过了三十分钟后,维安人员就会前来检查。”他看着手表,“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剩二十四分钟可以完成任务。” 阿瑟诺夫带着阿卡麦德和另两位干部离开时,史巴尔科将席娜拉到一旁。“你知道这是他能活着见你的最后一面了。” 她点点头。 “你不后悔?” “正好相反,我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她回答。 史巴尔科点头。“走吧。”他带着大家进走廊,“不要浪费时间。” 阿瑟诺夫马上掌握小组的控制权。他们有个很重要的工作,而他要确保他们完成这件工作。他们经过转角,看见站在大通风口护栅前的维安人员。 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走向他。 “停下来。”维安人员举起轻型机枪。 他们停在他前方。“我们是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人。”阿瑟诺夫用冰岛语说,看见维安人员一脸茫然后,又用英语说一次。 维安人员皱着眉头。“这里又没有热气孔。” “我知道没有。”阿卡麦德突然抓住他手上的枪,抓着他的头去撞墙。 维安人员正要倒下,阿卡麦德又用自己的机枪枪托重重击打他。 “帮我一下。”阿瑟诺夫将手指伸进出风口护栅。凯瑞姆和女性干部过来帮忙,但阿卡麦德却继续用枪托猛击早已昏迷的维安人员。 “阿卡麦德,把枪给我!” 阿卡麦德将机枪抛给他,接着用脚不断踢维安人员的脸。鲜血四处喷溅,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阿瑟诺夫用力将阿卡麦德拉开。“我下命令,你就要遵守,否则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阿卡麦德喘着气,怒视阿瑟诺夫。 “我们有重要的任务,”阿瑟诺夫凶狠地说,“没时间让你享乐。” 阿卡麦德狰狞地笑着,甩开阿瑟诺夫紧抓着他的手,走过去帮凯瑞姆打开护栅。他们将维安人员拖进通风口,然后一个接一个跟着阿瑟诺夫进去,最后一个进入的阿卡麦德,再把护栅拉回原位。 阿瑟诺夫从维安人员身体上方爬过时,用手指压住他的颈动脉。“死了。”阿瑟诺夫说。 “那又怎样?”阿卡麦德好斗地说,“再过不久,他们全都会死。” 他们继续爬行,到了交叉处,前方有个垂直的通风井。他们拿出绳索等工具,用一根铝管横过垂直的通风井上方,再将绳子垂下。阿瑟诺夫将绳子分别绕过左右大腿呈坐姿,然后双手一抓一放轮替着,让自己以稳定的速度下降。接着,他感到绳子发出些微震动,便知道其他人也跟着下来了。 抵达第一个转接处前,阿瑟诺夫突然停住。他拿出小型手电筒,照着通风井的墙面,上头有几条垂直的缆线与电线,而在这些线的中间,有个东西正闪烁着微光。 “热感应器。”他抬头说。 在他正上方的凯瑞姆是个电子专家。阿瑟诺夫将手电筒照在墙面时,凯瑞姆拿出钳子和一条两端有夹子的跨接线。他小心越过阿瑟诺夫爬到下方,停在感应器刚好能侦测到的范围之外,踢出一脚,让自己移到墙面,稳稳抓住一条缆线。他的手指翻找复杂的线路,剪掉其中一条,用跨接线一端夹住,然后找出另一条电线,割开外面的绝缘体,夹上跨接线的另一端。 “好了。”他轻声说。 他进入感应器的范围,但没有触动警报。他成功绕过了电路。对感应器来说,目前状况一切正常。 凯瑞姆让阿瑟诺夫先走,带着他们下降到通风井底部。现在,他们来到了高峰会会场空调系统的核心区域。 “我们的目标,是高峰会会场空调系统的转接处。”伯恩一边说,一边跟可汗迅速穿过大厅。可汗手里还拿着奥兹卡尔给他们的笔记本电脑。“他们应该会在那里使用扩散器。” 在这个时段,宽广且挑高的大厅里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各国维安人员以及饭店职员,与会的重要人物全都在房间里,不是睡觉,就是准备几小时后就要开始的高峰会内容。 “维安人员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汗说,“所以,在到那里之前,我们都不会有事,然后就会有维安人员开始询问我们。” “我也想到这一点,”伯恩说,“该是利用我身体状况的时候了。” 他们顺利通过饭店的主要区域,然后穿越饭店内部装饰用的庭院。高峰会的举行地点就在庭院另一头。他们进去后,往下走了三段阶梯,接着可汗打开笔记本电脑,两人一起查看平面图,确定到了正确的楼层。 “走这里。”可汗阖上笔记本电脑。 他们才走不到一百英尺,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再往前踏一步,你们两个就死定了。” 他们蹲伏在通风井底部,焦虑地等待着,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他们非常激动,渴望再往前进,由于内心的期待加上通风井里的冷气,使他们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只要再以水平方向往前爬一段距离,他们就能到达空调系统的转接处,可是护栅外面站着几个维安人员;除非这些人离开原地到别处巡视,否则他们就只能待在里面。 阿卡麦德看了看手表,发现他们只剩十四分钟,除了要完成任务,还得回到货车上。他的额头和腋下流着汗,滑到了身体侧面,让他刺痒难耐。他的心跳奇快,全身震颤着。他还在气阿瑟诺夫指责他的事,而且刚刚还有其他人在场,这简直让他更加难堪。他盯着阿瑟诺夫,心中充满了蔑视。在内罗毕那一晚后,阿卡麦德就不再尊敬阿瑟诺夫了,因为他不但被戴绿帽,而且还浑然不觉。想到这里,阿卡麦德不自觉露出笑容,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能力比阿瑟诺夫强。 终于,外面的声音愈走愈远。他往前移动,急着完成使命,可是阿瑟诺夫强壮的臂膀拉住他。 “还没。”阿瑟诺夫怒视着他。 “他们已经走了,”阿卡麦德说,“我们在浪费时间。” “要等我下令才能出去。” 阿卡麦德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露出蔑视的表情,口出恶言:“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为什么我们要听你的?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 阿瑟诺夫冲向阿卡麦德,两人扭打了一阵子。其他干部站在旁边,不敢插手。 “我不会再容忍你的无礼,”阿瑟诺夫说,“你要不就听我的命令,要不就只有死路一条。” “好啊,杀了我,”阿卡麦德说,“不过你要知道,在内罗毕,我们测试武器的前一晚,席娜趁你睡着的时候进了导师的房间。” “骗人!”阿瑟诺夫想起他和席娜在小海湾的誓言,“席娜绝对不会背叛我。” “你想想我的房间在哪里,阿瑟诺夫。我亲眼看到的。” 阿瑟诺夫眼中充满敌意,但还是放开了阿卡麦德。“我本来现在就要杀了你,不过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走吧。” 电子专家凯瑞姆第一个走,接着是女性干部和阿卡麦德,阿瑟诺夫走在最后面。没过多久,凯瑞姆举起一只手,所有人马上停住。 阿瑟诺夫听见他的声音向后飘来。“动作探测器。” 他看着凯瑞姆蹲下,拿出装备。他很高兴现在有这个人跟他们在一起。这些年来,凯瑞姆帮他们做了多少炸弹?他的作品全都完美无缺;他从来没失误过。 凯瑞姆和刚才一样,拿出了一条两端有夹子的跨接线。他一手拿着钳子,另一手翻找电线,剪断一条后,将跨接线一端夹上去,接着再割开另一条线路,把另一端跨接线也夹上去,制造出一个绕流的回路。 “好了。”凯瑞姆说。他们慢慢走进动作探测器的范围。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走廊上的维安人员举着武器跑了过来。 “凯瑞姆!”阿瑟诺夫喊道。 “是陷阱!”凯瑞姆哭号着,“有人对线路动了手脚!” 伯恩跟可汗慢慢转身,看见一位穿军方工作服、佩戴着镇暴装备的美国维安人员。他上前一步,检查他们的证件,然后松了口气,移开手上的轻型机枪,不过还是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维修检查。”伯恩说。他想起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还有奥兹卡尔笔记本电脑里的资料。“热供应系统离线了,我们要去帮忙能源公司派来的人。” “你们走错区了,”维安人员指着另一个方向,“走回你们来的转角,先左转,然后再左转。” “谢啦,”可汗说,“我想我们是搞混了;我们不常来这一区。” 他们转身要离开时,伯恩突然失去重心,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整个人倒在地上。 “搞什么!”维安人员说。 可汗跪在伯恩身旁,解开他的衬衫。 “天哪,”维安人员向前倾,看着伯恩身上的伤口,“他怎么搞成这样的?” 可汗手往上伸,抓住维安人员的制服用力向下拉,让他的头重重撞在混凝土地面上。伯恩站起来时,可汗已经脱掉了维安人员身上的制服。 “他的尺寸跟你差不多。”可汗将装束递给伯恩。 伯恩穿上制服,可汗则将失去意识的维安人员拖到隐蔽处。 突然,动作探测器的警报大作,他们马上冲向空调系统的转接处。 维安人员都受过良好训练,而且负责这块通风井区域的美国与阿拉伯人员也合作无间。每个感应器的警报声都不一样,所以他们立刻知道是哪边出了问题。由于高峰会举行在即,他们处于最高警戒状态,因此上面交代下来,只要有异样,一定先格杀勿论,接着才查明原因。 他们跑到一半,就已经对着护栅猛烈开火,一半的人把弹匣都射光了。另一半的人留着弹药,站在后方待命,看着前面的人用工具将护栅撬开。他们发现了三具尸体,二男一女。一位美国维安人员马上通知霍尔,另一位阿拉伯维安人员则通知了菲德·奥萨乌德。 这时候,同一楼其他区域的维安人员也赶来支援,将事发地点团团围住。 两名人员持枪爬进通风井,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便将此区封闭清空。另外的人员将三具尸体拖出来时,凯瑞姆手里还紧抓着他的设备,看起来像是个定时炸弹。 杰米·霍尔和菲德·奥萨乌德几乎同时到达现场。霍尔看了一下情况,便拿起无线电通知他底下的维安组长。 “我们要进入红色警戒。有人突破维安。现场已经杀了三个敌人,我重复一遍,杀了三个敌人。严格执行封锁整个饭店,不要让人进出。”他继续下令,让属下进入红色警戒待命。接着,他联络了保护总统的特勤局人员。 菲德·奥萨乌德蹲下身子检查尸体。他们的身体被打成蜂窝,不过沾了血迹的脸倒还很完整。他拿出一支笔型手电筒,照着其中一个人的脸,然后用食指压在一具男性尸体的眼睛上;他举起手指,指尖黏了一片蓝色的隐形眼镜。这具尸体的虹膜本来是深褐色的。 此时,卡尔波夫正跑向他们,可见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人一定通知了他。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菲德·奥萨乌德想,他可能是一路跑来的。 菲德·奥萨乌德大致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举起手指。“他们戴了有色隐形眼镜——你看这里,他们还染了头发,假装成冰岛人。” 卡尔波夫的面色凝重。“我认得这个人,”他踢了踢其中一具男性尸体,“他叫阿卡麦德,是哈森·阿瑟诺夫的最高干部。” “你指的是车臣叛军领袖?”霍尔说,“你最好向你们的总统报告这件事,伯里斯。” 卡尔波夫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我想知道的是,阿瑟诺夫会在哪里?” “我想我们来晚了,”可汗站在一根金属柱后方,看着两位维安负责人到了现场,“只是我没看到史巴尔科。” “他很可能不会自己冒险来到饭店。”伯恩说。 可汗摇头。“我很清楚他这个人。他是个自大狂,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一定在饭店里的某个地方。” “但不在这里。”伯恩若有所思地说。他看见俄罗斯维安负责人跑向杰米·霍尔和另一位阿拉伯人。他觉得眼前这个俄罗斯人似乎有点眼熟。当他一听见对方的声音,马上就对可汗说:“我认识他,那个俄罗斯人。” “不意外,我也认得他,”可汗说,“他是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队长。” “不,我指的是我认识他。” “怎么会?在哪里认识的?” “我不知道,”伯恩说,“他是敌是友?”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头,“如果我能记起来就好了。” 可汗转头,看见伯恩脸上的痛苦,他有种危险的冲动,很想抓住伯恩的肩膀,好好安慰他。之所以说危险,是因为他不知道这种举动会造成什么反应,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动作带有什么意义。从伯恩在旧城的公园里坐在他身边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世界瓦解了。“你是谁?”伯恩这么问他。那时候,可汗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现在他就不确定了。他相信的所有事物,或者他以为自己相信的东西,有没有可能都是错觉? 可汗甩开这些想法。“我很担心那样东西,”他说,“那是个定时炸弹。你说过,史巴尔科计划要用希弗博士的生化扩散器。” 伯恩点了点头。“我认为这是声东击西的策略,现在才刚过午夜,而高峰会还要八小时才开始。” “所以他们才会用定时炸弹。” “对,可是为什么要提前这么早设定?”伯恩说。 “趁维安比较不严密的时机。”可汗说。 “的确,不过就算设定好,还是很可能会被定时巡视的维安人员发现。”伯恩摇摇头。“不对,我知道我们漏了某个重点。史巴尔科心里一定想着别的事,不过,究竟是什么?” 史巴尔科、席娜还有其他剩下的干部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地方离高峰会举行的区域很远,虽然维安很严密,却有史巴尔科认为能够渗透的漏洞。即使维安人员的人数众多,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每一个地方,因此他们在解决两名看守的人之后,很快就到达了预定地点。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地下三楼,在一个以混凝土筑成、全无窗户的大空间里,除了一道出入口,其余完全是密闭的。在这个空间的远端,有许多大型黑色输送管,每一根都标示了通往饭店的哪个区域。 所有干部都拿出防护衣,仔细穿戴完整。两位女性干部站在门口外把风,另一个男性干部则站在门内,准备好随时支援她们。 史巴尔科打开随身带来的盒子,里面就装着NX20。他小心翼翼地将武器组装起来,确定每件装置都固定好了,然后交给席娜,自己再打开彼得·西多给他的冷冻盒。盒子里摆着一个非常小的玻璃瓶;即使他们在内罗毕见识过它的威力,但还是难以置信,这么少量的病毒,竟然能造成这么多人死亡。 他照着在内罗毕做过的步骤,先翻开扩散器上面的金属板,放进小玻璃瓶,然后盖上金属板,密闭锁好。然后他从席娜手上接过NX20,将手指压在小扳机上。一旦他扣下小扳机,密封着病毒的小玻璃瓶就会进入发射腔。接着,他只要按下NX20左侧的一个钮,锁紧发射腔,就能够瞄准方向,扣下大扳机了。 他照着席娜的方式,小心地拿着扩散器;就算是他,也得好好尊敬这件武器。 他看着席娜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她对他的爱,以及她爱国的狂热。“现在,我们就等待信号,”他说,“等感应器的警报响起。”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听见了警报。导师跟席娜对着彼此微笑。他感觉到房间里的紧绷气氛,每个人都充满了对敌人的愤怒与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就是我们的光荣时刻。”他说。他们一听到他的话,马上有了反应,他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流下胜利之泪的声音。 导师扣下小扳机,扩散器便发出一阵不祥的嘶嘶声,表示弹药已经上膛,准备发射。 第三部 29 “他们都是车臣人对不对,伯里斯?”霍尔说。 卡尔波夫点头。“没错,而且根据记录,全都属于哈森·阿瑟诺夫的恐怖组织。” “还好我们发现了。”霍尔高兴地说。 菲德·奥萨乌德在湿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从定时炸弹里的C4炸药数量来看,他们是想炸掉地基的主结构,让上方整个会场坍塌,杀死里面所有的人。” “幸运的是,他们触发了动作感应器。”霍尔说。 事发已过了好几分钟,卡尔波夫的神色却愈来愈凝重,他心里有着和伯恩一样的疑问:“为什么要提前这么早设置定时炸弹?我们很可能在高峰会之前就发现了。” 菲德·奥萨乌德转身面对自己的一个手下。“有办法把这里的暖气打开吗?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现在就快冻僵了。” “这就对了!”伯恩转向可汗,拿起笔记本电脑,查找他要的平面图。他找出一条通往饭店主要区域的路,然后阖上电脑。“来吧!我们快走!” “要去哪里?”可汗一边问,一边跟着伯恩在迷宫般的地下室穿梭。 “你想想,我们当时看见一辆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车子进了饭店,而整间饭店的暖气,是跟整座城的地热系统连接在一起的。” “所以史巴尔科才会现在就派那些车臣人到空调系统转接处,”可汗跟着伯恩经过一处转角,“他们本来就不可能装好炸药。我们想得没错,这的确是声东击西,但他不会等到早上高峰会开始时才使用扩散器,而是现在!” “没错,”伯恩说,“他的目标不是空调系统,而是暖气系统。现在这时候,与会领袖都待在房间里,他正好能够释放病毒。” “有人来了。”一个女性干部说。 “杀掉他。”导师命令。 “不过,是哈森·阿瑟诺夫!”另一位女性干部说。 史巴尔科跟席娜疑惑地看着对方。出了什么差错?感应器被触动,而且他们也马上听见猛烈的枪声。阿瑟诺夫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说杀掉他!”史巴尔科大喊。 潜藏在阿瑟诺夫心中、让他过去好几星期不断做着噩梦的恐惧,正好让他在踏进陷阱之前转身离开,救了他一命。他告诉自己,这种恐惧是来自背叛卡里德·穆拉特的罪恶感——是英雄为了解救同胞不得不作的选择。然而,他的恐惧跟席娜有关;他不知道她已离他愈来愈远,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她的确变得比以前冷淡许多。阿卡麦德的一番话突然点醒了他。她就像活在一个隐形的屏障之后,永远隐藏着内心某个部分。他碰触不到这个部分,而且似乎他愈努力,就愈让她封闭自己。 席娜并不爱他——他怀疑她究竟有没有爱过他。就算这个任务圆满成功,她也不可能跟他一起生活,替他生孩子。这么说,他们昨晚那场亲密的对话,根本是个闹剧! 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羞愧。他是个懦夫——他爱她甚于爱自由,因为他知道,没有她就等于没有自由。她背叛了他;对他来说,眼前的胜利根本一文不值。 现在,他脚步沉重地走向暖气站,看见手下举起轻型机枪瞄准他,似乎准备对他开枪。他想,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防护衣,所以她不知道他是谁。 “等等!别开枪!”他喊着,“我是哈森·阿瑟诺夫!” 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左臂,让他震惊了一下,随即跳向旁边的转角,躲过一连串射击。 此刻,他听见另外一阵不同的枪响,但子弹并不是朝他的方向过来。他从转角探头,看见两位女性干部正背对着他,朝走廊上出现的两个人开火。 阿瑟诺夫抓住他们分心的时机,起身冲进暖气站。 史巴尔科听见枪声,便看着席娜说:“席娜,外面不只阿瑟诺夫一个人。” 席娜拿起机枪,对门内的干部点点头,他又抛给她第二支机枪。 接着,史巴尔科转身走向暖气管;每根管子上都有个活门,活门旁边还有个气压计。他找出通往领袖居住区域的管子,马上开始旋出活门螺丝。 哈森·阿瑟诺夫知道,他本来应该会跟其他人一起死在暖气系统的通风井里。“是陷阱!有人对线路动了手脚!”凯瑞姆在死前这么哭号着。是史巴尔科动的手脚;史巴尔科说过声东击西的计划,却没告诉他们要当替死鬼——让他们的死拖住维安人员,以便史巴尔科有时间到达真正的目的地,释放病毒。 史巴尔科耍了他,而且阿瑟诺夫现在坚信,席娜也是共谋。 由爱转恨,竟然只要一个心跳的时间。现在,他们全都背叛了他;他的同胞,他的战友,还有和他一起经历悲喜、一起向真主祷告的人,全都离他远去。车臣人啊!他们全都被史巴尔科的力量与毒咒给迷惑了。 卡里德·穆拉特果然是对的。他不相信史巴尔科,不肯加入这项愚蠢的行动。曾经,阿瑟诺夫指责他是个老古板,不能掌握眼前的新世界。而现在,他知道卡里德·穆拉特内心一定很清楚:所谓的新世界,不过就是个为了满足私欲、自称导师的人创造出来的。阿瑟诺夫竟然相信这种白日梦,相信史巴尔科会为弱者着想。够了!阿瑟诺夫发誓。他受够了!如果他今天就要死,那也要照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当史巴尔科的待宰羔羊。 他紧靠在门外边缘,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翻了个筋斗进去,马上遇到一阵机枪扫射。他在水泥地上打滚,蠕动着身子移向掩护处,看见一名男性干部,马上举起武器朝他胸部开了四枪。 伯恩看见两个穿着防护衣的恐怖分子,躲在混凝土圆柱后方交替朝他们开枪,心里顿时凉了一截。他和可汗在走廊转角找掩护,开火回击。 “史巴尔科拿着生化武器在那间房里,”伯恩说,“我们现在就得进去。” “除非等那两个人弹药用完。”可汗看着周围,“你还记得平面图吗?记得天花板里有什么?” 伯恩一面反击一面点头。 “在后方六米左右有个检修用门,我需要你抬我上去。” 伯恩又开了一枪,然后跟着可汗撤退。 “你在上面看得见吗?”伯恩问。 可汗点头,指着他的外套。“我袖口里有支小手电筒和其他器材。” 伯恩将机枪夹在腋下,双手扣紧让可汗踩上去。他的骨头似乎快被可汗的体重压垮了,肩膀上的肌肉也像着了火一样灼热。 可汗推开检修门,抓住边缘爬上去。 “时间。”伯恩说。 “十五秒。”可汗回答完,随即消失在检修通道里。 伯恩回到转角,数到十,便探头伸出机枪开火。但他几乎马上停止动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猛烈跳动着。那两个车臣人已经脱掉防护衣,从圆柱后方站出来面向他。他发现两个都是女人,在腰间绑了好几捆C4炸药。 “老天,”伯恩说,“可汗,她们身上绑着炸药!” 就在此刻,整个地方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在他上方的可汗切断了照明线路。 阿瑟诺夫开完枪后,马上起身往前冲进暖气站,在中枪的干部倒地之前,抓住他的身体。房间里还剩下两个人:史巴尔科和席娜。他用干部的尸体当掩护,对双手拿着轻型机枪的人开火。是席娜!虽然她中枪后,蹒跚地向后退,但还是扣下扳机,让子弹射穿干部的身体。 阿瑟诺夫睁大眼睛,觉得胸口有股烧灼感,紧接着便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他倒在地上,肺部充血,呼吸时发出了咯咯声,此时灯光突然熄灭。他听见席娜的尖叫,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他开始啜泣,因为他曾有过的梦想,还有他盼望的未来,永远不会实现了。他叹了口气,就这么惨死在黑暗中。 走廊里充满一片恐怖死寂的静默,时间仿佛停了下来。伯恩在黑暗中举着枪,听见两个人肉炸弹轻浅的呼吸声。他感觉得到她们虽然恐惧,却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她们知道他上前一步,或者发现可汗在天花板里的导管移动,绝对会马上引爆身上的炸药。 接着,他听见上方有人轻敲了两声,声音非常细微,马上就消失不见——可汗正在移动。他知道在暖气站门口上方附近也有个检修门,随即明白了可汗想做什么。如果要成功,他们两个都得绷紧神经,配合无间才行。他手上拿的武器是AR15型机枪,火力强大,但由于枪管短,所以命中率稍微偏低;这把枪用的是点二二三口径子弹,发射时的速度是每秒两千四百英尺。他缓缓向前移,接着感觉前方有点动静,便马上停住不动,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听见了,有摩擦声,低语声,然后是脚步声,不过现在又完全安静下来。他屏住呼吸,拿着枪专注瞄准。 史巴尔科在哪里?他装好生化武器了吗?他会待在这里完成任务,还是逃跑?伯恩知道现在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于是甩开不想。专注,他严厉地告诉自己。放轻松,深呼吸,让自己和武器合二为一。 他看见了。可汗的手电筒灯光突然照在一个女人脸上,让她暂时看不见。没时间思考了。伯恩的手指早就压在扳机上,马上作出了本能反应。枪口冒出一阵火光,接着他便看见女人的头炸开,脑浆、鲜血和骨头四处喷溅。 伯恩站起来往前冲,寻找另一个女人。这时候,灯光突然打开,他看见第二个女人已经躺在第一具尸体旁,喉咙被割开了。没多久,可汗便从检修门跳下来,和他一起进入暖气站。 稍早之前,处于黑暗中的史巴尔科一闻到火药味和血腥味,便马上跪在地上找寻席娜。黑暗让他完全无计可施。没有灯光,他就不能将NX20的枪口塞进活门,注入病毒。 他伸长手臂,在地上到处摸索。他刚才没注意她,所以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阿瑟诺夫冲进门时,她也移动了位置。阿瑟诺夫是很聪明,懂得利用尸体当盾牌,不过席娜更聪明,最后还是杀了他。她还活着,因为他刚才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他静静地等,很清楚不管外面的敌人是谁,那两个人肉炸弹都会保护他。是伯恩?还是可汗?他觉得很羞愧,因为他很怕刚刚出现在走廊上的人。不管对方是谁,都看清了他声东击西的计划,推论出他会利用暖气系统来扩散病毒。他觉得愈来愈惊慌,不过听见席娜哽咽的呼吸声时,他突然松了口气。他迅速朝着声音爬去,发现她倒在血泊中。 她的头发又湿又黏;他亲吻她的脸颊。“美丽的席娜,”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坚强的席娜。” 他感觉到她一阵抽搐,突然惊恐起来。“席娜,别死。你不能死。”他尝了她脸颊上的液体,发现她正在啜泣。她的胸部不规则地起伏着。 “席娜——”他亲吻她的眼泪——“你一定要坚强,尤其是现在这时候。”他温柔地拥抱她,感觉她的手臂也慢慢抱住他。 “现在是我们胜利的时刻。”他移开身体,将NX20拿到她手里,“对,没错,我选择让你来发射武器,让未来得以实现。” 她说不出话。她所能做的,只有努力让空气进出肺部。他再次咒骂黑暗,因为他看不见她的眼神,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对自己死心塌地。不过,他还是得把握机会。他举起她的左手,扶着扩散器的枪管,然后举起她的右手握住枪托,再将她的食指压到大扳机上。 “你要做的就是扣下扳机,”他轻声说。“但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我需要时间。” 没错,他需要时间逃离这里。他被困在黑暗中,这点是他计划中没预料到的;他现在连带着NX20逃跑都没办法。依照希弗说的,他得赶快跑开,而且是拼命跑,因为武器一旦上膛,就没有后退的余地;里面的弹药实在太脆弱了。 “席娜,你会这么做,对不对?”他亲吻她的脸颊,“你有足够的勇气,我很清楚。”她试着说话,可是他按住她的嘴,怕她的声音引起敌人注意,“我就在附近,席娜,要记住这点。” 由于她伤得太重,感官受损,几乎不知道他就这样悄悄离开了。他转身移动时,被阿瑟诺夫的尸体绊倒,扯破了身上的防护衣。他突然紧张起来,要是席娜扣下扳机,病毒就会渗过裂缝,感染到他。他回想起在内罗毕测试武器,让贫民区变成死城的那幅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镇静下来,将防护衣整件脱掉。他静悄悄地走出门口,进了走廊。突然,两名人肉炸弹发现了他,紧张地移动位置。 “真主是惟一的神。”他低声说。 “真主是惟一的神。”她们也低声回应。 接着,他便在黑暗中偷偷离开。 伯恩跟可汗突然看见费利克斯·希弗博士发明的武器正对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史巴尔科走了,他的防护衣就丢在那里,”伯恩说,“这个暖气站只有一个出入口。”他想到刚刚在黑暗中听见的低语声与脚步声。“他一定是摸黑逃跑了。” “我认得这个人,”可汗说,“他是哈森·阿瑟诺夫,可是另一个拿着武器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 女人正半靠半躺在另一个恐怖分子的尸体上;他们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移动到这里的。她伤得很重,可能快死了,不过由于距离太远,他们无法确定。她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他们,伯恩看得出这种痛苦不只是来自她身上的伤。 可汗从人肉炸弹身上拿了武器,瞄准眼前的女人。“你已经无路可走。”他说。 伯恩看着她的眼神,随即上前一步,移开可汗手中的武器。“一定有路的。”他说。 他蹲下来,让自己与她同高,还是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你能说话吗?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伯恩勉强让自己盯着她的脸,不把眼神移到她压在扳机上的手指。 终于,她嘴唇颤抖着想开口说话。她的牙齿打战,沾了血的脸颊滑过一滴眼泪。 “你干吗在乎她的名字?”可汗的语气充满鄙夷,“她不是人,是个只懂得毁灭的机器。” “可汗,有些人可能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伯恩的声音很温柔,表示他并不是指责,而是点醒他儿子从没想过的事实。 伯恩把注意力移回恐怖分子身上。“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很重要,不是吗?” 她费力张开嘴唇,勉强发出声音:“席娜。” “嗯,席娜,我们现在进入尾声了,”伯恩说,“剩下的,就只有生与死而已。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你显然是选择了死亡。如果你扣下扳机,就能光荣地上天堂。不过我怀疑这能不能成真。这么做,你会留下什么?你会害死同胞;刚才你至少就已经杀了一个人。还有史蒂朋·史巴尔科。我不知道他逃去哪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紧要关头,他遗弃了你。” “席娜,他留你在这里等死,然后自己溜掉。我想你得问问自己,如果你扣下扳机,最后是会得到光荣,还是被打入地狱。我相信你很清楚答案。” 席娜哭了起来,但她的胸部起伏很不规则,伯恩担心她会突然抽搐,扣下扳机。如果他要接近她,现在就是时机。 “如果你扣下扳机,选择死亡,就无法得到光荣了。你很明白这一点。席娜,你被最亲近的人遗弃而且背叛,所以你也要背叛他们。但现在还不算太晚。你还是能得到救赎,一定有出路的。” 直到这时,可汗才明白伯恩这些话不但是对席娜说,也是对着他说;他觉得像是被电击一样,那种感觉传遍他全身神经末梢,进了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像被剥个精光,完全展现了自己,而他最怕的其实就是自己——好几年前他在东南亚丛林中所埋藏的真实自我。他不记得这件事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只知道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现在,他的父亲让他看清了这个事实;可汗是恨父亲没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同时也爱父亲。 可汗也跪在他父亲身旁,放下武器,对席娜伸出一只手。 “他说得没错,”可汗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声音说,“不管你犯过什么罪恶、杀戮,背叛过什么人,一定有办法弥补的。” 他缓缓向前移动,直到他的手碰到她。他温柔地将她的手指扳开,而她也放松手指,让他拿走武器。 “谢谢你,席娜,”伯恩说,“可汗现在会好好照顾你。”他站起来,在儿子的肩膀上紧抓一下,然后转身进入走廊追史巴尔科。 第三部 30 史蒂朋·史巴尔科在混凝土走廊里全速往前冲,手里还拿着伯恩的陶质手枪。他很清楚,刚才的枪战一定会引来维安人员。没过多久,他就看见前方有三个人:菲德·奥萨乌德带了两名手下,正朝他的方向过来。他马上躲起来,趁他们没看见他,等待时机出其不意对他们开枪。 过了一会儿,他便站在三个倒下的人身边。菲德·奥萨乌德发出痛苦的呻吟,而史巴尔科近距离直接朝他额头开了一枪,他的头扑通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史巴尔科迅速从手边的尸体身上取出证件,换上制服,拿掉眼睛里的有色隐形眼镜。在做这些事时,他无情地想到了席娜。的确,她非常勇敢,但她对他的狂热与忠诚却是她致命的缺点。她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人伤害——尤其是阿瑟诺夫。而他知道,她很享受这样为他付出。不过,真正让他困扰的,是她对他的热爱。他非常厌恶这种为爱牺牲的情操,因此他才会想抛弃她。 一阵迅速的脚步声,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遇到这几个阿拉伯人,对他来说有好有坏;好处是他可以马上乔装,坏处则是拖慢了他逃脱的速度。他转过头,看见一个穿制服的维安人员,心里咒骂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就像阿哈布船长,不断追击自己的敌人,后来情况却突然转变,敌人反而开始追击自己。穿着维安制服追过来的人,就是杰森·伯恩。 伯恩也看见了史巴尔科;他穿着阿拉伯维安人员的制服,打开一扇门,消失在楼梯间。伯恩跃过地上史巴尔科刚刚杀的几个人,跟在他后面追过去。他进入大厅,里面非常混乱。刚才他和可汗进来时,这里还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现在却闹哄哄的,有一大堆维安人员来来去去。有些人正在集合饭店职员,根据工作及区域将他们分组,另一群人已经开始询问员工,要他们说出过去两天的所有行踪及工作内容。还有一群人则拿着无线电前往地下室,分别派守到各个区域。每个人都很匆忙,根本没时间去管追逐着穿越大厅的两人。 伯恩看着史巴尔科走进人群,混在他们之间,本来想要警告他们,想了想却又作罢。史巴尔科一定会愚弄他们——毕竟伯恩才是中情局发出制裁通告的国际要犯。狡猾的史巴尔科绝对也想到了这一点。伯恩追着史巴尔科出大门时,才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我们现在都一样,他想,都是隐藏自己真正身份的变色龙。他知道,这些国际维安人员不但是他的敌人,也是史巴尔科的敌人。 一出大门,伯恩马上发现饭店被封锁了。他看见史巴尔科大胆地直接前往停车场。停车场就在封锁范围内,但由于人员无法进出封锁线,所以根本无人看守。 伯恩跟上去,差点在车阵里追丢了史巴尔科。他一跑起来,正好听见后方有叫喊声。他跑向最近的一辆车——美国吉普车——拉开车门,扯开方向盘下方的控制板,忙乱地摸索着电线。这时候,另一辆车的引擎发动,接着他就看见史巴尔科开着车冲出停车场。 后方的叫喊声愈来愈多,脚步声也愈来愈近,甚至还有人朝他的方向开枪。伯恩专心拆开几条线路,相互连接,引擎终于启动了。他马上挂挡前进,在轮胎一阵摩擦地面的尖锐声中,开出停车场,加速冲过饭店外的维安检查点。 夜晚的天空中没有月亮——其实也不算是夜晚。太阳还挂在地平线上,将天空变成牡蛎壳般的颜色,使雷克雅未克笼罩在一片清淡的黑暗之中。伯恩跟着史巴尔科在市中心穿梭,发现他们正往南方走。 他有些惊讶,因为他以为史巴尔科会前往机场。当然,史巴尔科一定有逃脱计划,一定会搭飞机。不过当伯恩继续想下去,他就愈来愈不意外,也愈来愈了解敌人。伯恩知道史巴尔科不会采用普通的方法;这个人的想法很独特,虽然复杂,但还是有逻辑可循。他习惯声东击西,采取迂回手段,而且喜欢困住敌人,不直接杀了对方。 所以,史巴尔科是不会去凯夫拉维克机场了,他一定早就知道这个目标太明显,不适合当作逃脱路线。伯恩回想在奥兹卡尔的电脑里看过的地图。南方有什么?一个叫夏拿佐杜亚的渔村;那里地方太小,不可能让史巴尔科的飞机降落。是海岸!他们现在是在一座岛上。史巴尔科计划坐船逃脱。 现在这个时段,路上没什么车子,而且他们又开出了市区。道路变得愈来愈窄,而且在海边峭壁的山坡上迂回曲折。史巴尔科转过一个大弯道后,伯恩便先减速,关掉大灯,再加速通过弯道。他希望前方的史巴尔科在看后照镜时,看不见他的车子。每当转弯时,伯恩就得冒着跟丢史巴尔科的风险,不过他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伯恩得让史巴尔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的追赶。 他们周围连半棵树都没有,让这里的景观看来十分严肃,再加上覆了层冰的蓝色山脉为背景,让人觉得此处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冬天;而路旁断断续续出现的绿色植物,更让整幅画面变得非常古怪。广大的天空中,布满海鸟翱翔与俯冲时的黑色影子。伯恩看见这些鸟,再想到饭店里的死亡景象,突然觉得有种自由的感觉。尽管外面非常寒冷,他还是摇下车窗,呼吸着新鲜而充满盐味的空气。车子经过附近一片有几株花卉点缀的草地时,他还闻到一种香甜的味道。 愈接近海边,路就变得愈窄。伯恩经过一个小峡谷,进入一个弯道,路面突然变得陡峭,呈之字形朝峭壁延伸过去。他才看见史巴尔科,史巴尔科的车子马上进入另一个弯道。他跟着转弯,看见北大西洋在青灰色的阳光下沉闷地闪烁着。 史巴尔科的车子又进了一个弯道,伯恩继续跟上。由于下个弯道很近,所以伯恩并没有看到史巴尔科的车,于是他决定冒险加速。 他在转弯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空气;是他那把陶质手枪发出的声响。他的一个前轮爆开,使车子开始打滑。他瞥见史巴尔科拿着手枪,正跑回车上,但他没时间注意,因为他的车子正危险地滑向峭壁。 他将排挡杆打到空挡,但这样还不够,他得让引擎熄火,可是他并没有钥匙。车子的后轮已经滑出了路面。伯恩解开安全带,紧抓把手,跟着吉普车一起冲下峭壁。车子似乎浮在空中,翻了两圈,他闻到某种橡胶或塑胶烧焦的味道。 在吉普车撞上一块巨石,弹起来爆炸之前,伯恩及时跳出了车子。一团火球射向空中,正好提供照明,让他看见下方的小海湾里,有艘渔船正准备靠岸。 史巴尔科像个疯子般把车开向海湾,他往后看了起火的吉普车一眼,对自己说:“杰森·伯恩下地狱吧,他已经死了。”但他马上抛开高兴的心情。从头到尾不断找他麻烦的人,就是杰森·伯恩,害得他现在失去NX20,也没有车臣人当爪牙。这么多个月来的精心计划,全都泡汤了! 他下车,走到布满圆砾石的海滨。尽管现在是涨潮,渔船非常靠近岸边,对方还是派了艘小船划过来载他。他一冲过饭店外围检查点时,就打电话叫船长准备了。船上只有船长和一个男性船员。他们把船划上海滨,史巴尔科随即爬进去,男性船员则用桨抵着岸边,将船推回海上。 史巴尔科仍旧十分恼怒,所以在划回渔船的途中半个字也没讲,等到上了甲板,他才说:“准备离开,船长。” “抱歉,先生,”船长回答,“可是其他人在哪里?” 史巴尔科一把抓住船长的衣领。“我对你下了命令,船长。你最好赶快执行。” “是,是,先生,”船长闪烁怨毒的眼神咕哝着,“不过我们只有两个船员,得花更久的时间才能上路。” “那你他妈的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史巴尔科边下船舱边对他说。 海水非常冰冷,暗得就跟饭店的地下室一样。伯恩知道他得尽快上船才行。他才从岸边出发三十秒,手指和脚趾就开始麻痹,再过三十秒,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游到渔船边只花了两分钟,感觉却像一辈子那么长。他伸手抓住侧面的系船绳,将自己拉出海面,然后在风中颤抖着身体,慢慢往上爬。 这时候,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海洋的味道,以及海水在他皮肤上风干的感觉,让他觉得这里不是冰岛,而是马赛;他现在不是爬上渔船追史巴尔科,而是悄悄登上一艘游艇,准备解决国际杀手豺狼卡洛斯。他的噩梦就是从马赛开始的;卡洛斯对他开枪,让他从船上坠海,差点淹死,也害他失去了记忆。 他从船舷爬上甲板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在马赛那次,他就是在跟眼前一模一样的状况下失败的。他突然觉得全身都被失败的气压笼罩着,几乎就要退缩,可是他想起了可汗,记起他在公园第一次见到可汗时的情景。“你是谁?”伯恩想到,可汗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他不帮助可汗,那就没人帮得上忙了。他又想起可汗在暖气站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手里放下的不只是武器,可能也已经放下了内在的愤怒。 伯恩深呼吸,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迅速爬上甲板。船长跟船员正在驾驶室忙碌着,他没三两下就将两人打昏,然后在附近找到绳子将他们捆起来。捆到一半时,史巴尔科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我想你最好也替自己准备一条绳子。” 伯恩正蹲在地上,船长和船员则背对背侧躺着。他利用史巴尔科的视线死角,抽出身上带的弹簧刀,不过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船员是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但船长却清楚看见他拿出武器。船长和伯恩四目相对,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信号警告史巴尔科,反而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站起来,转向我。”史巴尔科命令。 伯恩照做,同时将右手藏在大腿外侧后方。史巴尔科已经换上新的牛仔裤跟黑色圆翻领毛衣,双脚张开站在甲板上,拿着伯恩的陶质手枪。史巴尔科就像几年前的卡洛斯,在这时占了上风。接下来他只要扣下扳机,伯恩就会中弹落水。然而,这里是冰冷刺骨的北大西洋,可不是地中海的温暖水域,伯恩会马上冻僵,然后淹死。 “你就是不肯死,对吧,伯恩先生?” 伯恩冲向史巴尔科的同时,翻开了弹簧刀片。史巴尔科大吃一惊,再扣下扳机已经太晚了,子弹只打到海上,而弹簧刀则插进他的体侧。他哼了一声,用枪托敲击伯恩的脸颊。两人身上都喷出鲜血。史巴尔科的左膝弯曲,伯恩却整个人倒在地上。 史巴尔科没有忘记,使劲踢着伯恩受伤的肋骨,让伯恩差点失去意识。接着他拔出插在身上的弹簧刀,丢进海里。他弯下腰,将伯恩拖向甲板边缘,伯恩开始挣扎时,他便用手刀劈向伯恩。最后,他将伯恩拉起来,准备从船舷推下海。 伯恩的意识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但冰冷海水的气味刺激了他,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正濒临死亡边缘;现在的情况就跟几年前一样。他全身疼痛难当,快要不能呼吸,但他想到自己的生活——是他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以前被夺走的那一段。他不能再度失去自己。 正当史巴尔科准备举起伯恩推下海,伯恩使出全身力气踢出一脚,鞋底击中史巴尔科的下巴,发出可怕的噼啪声。史巴尔科抓着碎掉的下巴蹒跚后退,伯恩抓住机会冲向他。史巴尔科根本没时间开枪,伯恩已经出现在他眼前。他用枪托重击伯恩的肩膀,让伯恩痛得站不稳。 突然间,伯恩举起一只手,将手指插进史巴尔科破碎的下颚骨。史巴尔科大声尖叫,伯恩趁机扭掉他手中的枪,然后将枪口抵着史巴尔科的下巴,扣下扳机。 枪声并不响亮,但威力非常大,让史巴尔科整个人弹出船舷,头下脚上坠入海面。 过了一会儿,伯恩看见他的身体朝下浮在水面上,随着无止境的波浪来回摆荡,接着便往下沉,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拉进海底。 第三部 31 马丁·林卓斯跟伊桑·赫恩通了二十分钟的电话。赫恩收集到很多关于史巴尔科的资料,显示出史巴尔科惊人的真面目,让林卓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事实。最令他感兴趣的,是史巴尔科在布达佩斯以一间空壳公司的名义,向一个俄罗斯黑枪集团买了把枪,而这就是哈利斯警探在维吉尼亚州破获的黑枪集团。 一小时后,他印出两份赫恩寄给他的电子资料,立刻上车前往局长家。昨天晚上,局长得了流行性感冒,林卓斯想,局长的情况一定很严重,不然怎么会在举办高峰会这么重要的时刻离开办公室。 林卓斯的驾驶停在一道高耸的铁栅门前,摇下车窗按了门边对讲机。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对讲机无人回应,让林卓斯以为局长觉得身体好了些,但没有通知任何人,马上又赶回办公室。 终于,有个不悦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驾驶报上林卓斯的名字,一会儿之后,铁栅门自动打开。驾驶开进去停好,林卓斯马上下车敲局长的家门,门打开后,他看见满脸皱纹、头发凌乱的局长。局长穿着条纹睡衣,外面裹着一件大浴袍,脚上穿着一双拖鞋。 “进来吧,马丁。进来。”林卓斯还没踏进门槛,局长就转身走进房里。林卓斯轻轻关上大门,跟着局长走进左边的书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整间屋子似乎没有其他人在。 书房的墙面漆成绿色,天花板则是乳白色,房间里摆着几张特大号皮椅,还有一组沙发。有台电视嵌在墙面大书橱中间。每次林卓斯到这个房间时,电视都会开着,锁定CNN频道,然而今天局长却没开电视。 局长重重坐到椅子上,他右手肘旁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大面纸盒、好几罐药瓶和感冒糖浆。 “这是什么,长官?”林卓斯指着桌上的小药局。 “我不知道要吃哪种药,”局长说,“所以我就把药柜里的东西全拿出来。” 林卓斯突然发现一瓶波本威士忌跟一个酒杯,皱起了眉头。“长官,发生什么事了?”他从书房门口探头向外看,“马德琳在哪里?” “啊,马德琳。”局长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去找住凤凰城的姊姊了。” “然后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林卓斯伸手打开一盏立灯,局长便像猫头鹰般眨着眼看他。“她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官?” “嗯,”局长似乎正在考虑林卓斯的问题,“这个嘛,马丁,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长官?”林卓斯有些担心地说。 “我想她是离开我了。”局长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又喝了口酒。他噘起嘴唇,显得十分茫然。“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说是吧?” “你们两个没好好谈谈吗?” “谈?”局长的眼神回复了焦点。他看着林卓斯,“不,我们根本没谈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离开你?” “你以为我在编故事是吗?”局长的眼神又活跃了一会儿,声音里突然充满着压抑的情感,“她的东西都不见了,你知不知道——私人物品全拿走了。少了那些东西,整间屋子简直空荡荡的。” 林卓斯坐下。“长官,我很同情你,可是我有事情要——” “马丁,说不定她从没爱过我。”局长伸手拿酒瓶,“不过,谁知道这种事呢?” 林卓斯身子前倾,轻轻拿走局长手中的瓶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长官。” 局长茫然地点着头。“好吧。” 林卓斯把酒瓶放在一边。“可是现在我们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讨论。”他将伊桑·赫恩提供的资料放到桌上。 “那是什么?我现在没心情看那些东西,马丁。” “我直接向你报告吧。”林卓斯说道。他讲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房间里沉默了一段时间。 最后,局长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林卓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马丁?为什么亚历山大要破坏每一条规则,只为了带走一个自己人?” “我想他应该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长官。他害怕史巴尔科,而事实也证明他的顾虑非常正确。” 局长叹了口气,头往后靠着椅背。“所以他并不是背叛我们。” “没错,长官。” “感谢老天。” 林卓斯清了清喉咙。“长官,你一定要撤回伯恩的制裁令,而且要派人通知他才行。” “对,当然。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马丁。” “好的,长官。”林卓斯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局长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去找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行政长官。我多印了一份报告要给他看。我得让哈利斯警探复职,而且要接受我们的表扬。至于国安顾问那边……” 局长拿起资料,轻轻在上面拍了一下,脸色似乎稍微恢复了红润。“给我一晚上的时间,马丁。”他的眼神慢慢开始闪烁,“我会想到最好的处理方式。”他脸上带着似乎十几年来都没出现过的笑容,“犯什么错,就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你说是吧?” 可汗一直陪着席娜到最后。他已经将NX20藏了起来。维安人员一窝蜂挤到暖气站时,可汗简直成了英雄。他们完全不知道生化武器的事,也完全不知道可汗是谁。 可汗觉得这段时间很特别。他握着一个垂死女人的手,她不但无法说话,连呼吸都有困难,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想放开。也许,她是不想死吧。 霍尔和卡尔波夫发现她快死了,而且无法提供情报,便失去了兴趣,直接将她丢给可汗处理。而平常对死亡司空见惯的可汗,这次竟然有了完全不同的经历。对她而言,每一次痛苦而费力的呼吸,都是一辈子的时间。她的眼神和她的手一样,都不想放开他;她慢慢淹没在寂静里,沉入黑暗中。他决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看着她,他不禁想起自己经历过的痛苦,于是他向她诉说自己的生活:他逃出越南军火贩子手里,遇见一位传教士,然后又被红色高棉分子洗脑。 他想起莉莉,情绪突然一发不可收拾。“我有个妹妹,”他用单薄的声音对她说,“如果她还活着,年纪应该跟你现在差不多。她比我小两岁,把我当作效仿的对象——把我当成她的保护者。我也的确很想好好保护她。当时,我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而我们正在家里附近玩耍,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她?”他突然觉得眼眶一阵温热,视线变得模糊。他本来觉得很羞愧,想要转身逃避,但席娜的眼神却充满怜悯,让他的羞愧感立刻消失。他接着说: “可是,最后,我还是辜负了莉莉。我妹妹跟母亲都死了,本来我也应该和她们死在一起,可是我幸存了下来。”他的手摸着佛像,让自己从中得到勇气,“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活着有什么用?我已经辜负了她。” 席娜微微张开嘴唇时,可汗看见她牙齿上都是血。她的手紧紧握住他,让他知道她是要他继续讲下去。他不只是在释放她的痛苦,同时也在释放自己。最神奇的是,这方法非常有效。虽然她不能说话,慢慢地步向死亡,但她的大脑还在运转。她听得见他说的话,而且由她的表情看来,她完全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席娜,”他说,“从某方面来说,我们两个算是同类。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被疏远、遗弃,是个完全孤单的人。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无法保护妹妹的罪恶感,后来却转变成对父亲的憎恨。我只想到他遗弃我们——遗弃我。”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也跟着她转变了。他现在知道,报复父亲,比直接面对自己的罪恶感要简单多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非常想帮助她,甚至想拯救她免于一死。 然而他知道,死亡的触手一旦伸出,就无法停止,就算是他也不行。他看见她眼中的死亡气息,知道时候到了,于是他俯身,不自觉地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 她似乎有许多事想告诉他,却说不出口。“你是个正直的人,席娜。”他对她说,“天堂的人会光荣地迎接你。” 她的眼睛来回转动了一下,眼神里的光芒便熄灭了。 伯恩回到欧斯克利饭店时,杰米·霍尔正等着他。伯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回到这里,在回来的路上,有两次差点就要昏倒了,于是他还得把车停到路边,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休息;他全身疼痛不已,疲累到无法思考,但想见到可汗的意志却激励着他撑下去。他不在乎维安人员,也不在乎其他的事了,他只想跟他儿子在一起。 伯恩在饭店里大概讲述完史巴尔科攻击饭店的行动后,霍尔便坚持要带他去找医护人员。 “依史巴尔科在世界上的名声,就算我们找到他的尸体,提出完整证据,还是会有很多人不相信的。”霍尔说。 紧急医疗室里有许多躺在临时病床上的伤者,其他受重伤的人,已经由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这里还有几名死者,但没人想要提起。 “我们现在知道你是清白的,而且我一定得向你表示感谢,”霍尔坐到伯恩身旁,“总统想跟你见个面,不过当然要先等你治好伤再说。” 医护人员一到,马上开始检查伯恩脸颊上的撕裂伤。 “伤口会留下疤痕,”她说,“你可能要做个整形手术。” “这不是我第一道疤了。”伯恩说。 “我看得出来。”她冷冰冰地说。 “我们在现场发现几件防护衣,这让我们很担心,”霍尔说,“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生化武器,你呢?” 伯恩迅速回想。他刚刚暂时丢下可汗、席娜还有NX20就离开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没有,我们看到防护衣,也跟你们一样惊讶。不过恐怖分子都死光了,也无从问起。” 霍尔点头,等医护人员处理完后,他便扶着伯恩起身进了走廊。“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要的,是洗个热水澡,换套干净的衣服,不过我得立刻向你做个简报。”他笑着说,“这事关国家安全,我想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如何?” 接着,他突然朝伯恩的肾脏部位打了一拳,让伯恩跪倒在地。伯恩喘着气时,霍尔的另一只手抽出一把短刀,刀锋上有某种黑色物质,一看就知道涂了剧毒。 正当他要拿刀划过伯恩的喉咙时,走廊上响起一个声音。伯恩挣脱霍尔的手,靠在墙上。他转过头,看见霍尔死在地上,一只手拿着短刀,而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手里则拿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我得承认,”卡尔波夫用俄语说,一边扶着伯恩站起来,“我一直很想杀杀中情局的探员看。” “天哪,真是谢谢你。”伯恩喘着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 “我很乐意这么做的,相信我。”卡尔波夫低头看着霍尔,“中情局对你的制裁令已经撤回了,可是他才不管;看来你在中情局里还是有敌人。” 伯恩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头脑恢复清醒。“卡尔波夫,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卡尔波夫迸出一阵大笑。“伯恩先生,我看关于你失去记忆的传言,果然是真的。”他的手臂放在伯恩腰间搀扶着,“你记得吗——?噢不,你当然不记得。呃,我们曾经见过好几次,最近一次你还救了我的命呢。”他看着伯恩疑惑的表情,又大笑了几声,“那真是个好故事,朋友。而好故事,就要配着一瓶伏特加边喝边讲才有趣。还是两瓶?经过这么一晚的折腾,谁知道会喝多少呢?” “我很想喝点伏特加,”伯恩说,“不过我得先找到一个人。” “来吧,”卡尔波夫说,“我会叫手下处理这一团糟,然后我跟你一起去找人。”他笑得很开,完全看不出凶恶的表情。“你闻起来真是跟死鱼一样臭,你知道吗?不过管他的,我早就习惯各种臭味啦!”他又笑了,“真高兴能再见到你!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很不容易,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所以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你说是不是啊?” “当然。” “还有,我的好友杰森·伯恩啊,是谁对你这么重要,让你得先找到他,才肯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一个叫可汗的年轻人,我想你可能见过。” “没错,”卡尔波夫带着伯恩进另一条走廊,“真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你知道他一直待在那个快死的车臣人身边?而她死前,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他摇摇头,“真让人惊讶。” 他噘起暗红色的嘴唇。“她才不值得他注意。她算什么,杀人犯,还是破坏者?你看看他们想对这里做些什么,就知道她真是个残忍的人。” “不过,”伯恩说,“她还是得握着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种事。” “也许他也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吧,”伯恩白了他一眼,“还觉得她很残忍吗?” “噢,当然啰,”卡尔波夫说,“是车臣人让我这么觉得的。” “什么事都没变,对吧?”伯恩说。 “直到我们彻底消灭他们。”卡尔波夫斜看了他一眼,“朋友啊,他们看待我们,就有如其他恐怖分子看待你们美国人一样,他们还会说‘神要向你们宣战了’之类的话。根据我们痛苦的经验,这些话可不能小看。” 碰巧,卡尔波夫知道可汗就在饭店的餐厅里。 “史巴尔科死了。”伯恩掩饰着一见到可汗时,心里涌现的激动情绪。 可汗放下汉堡,看着伯恩肿胀脸颊上的缝线。“你受伤了?” “跟我原来的伤比起来,”伯恩坐下时露出痛苦的表情,“这简直是小伤。” 可汗点头,但还是凝视着伯恩。 卡尔波夫坐在伯恩旁边,向服务生点了瓶伏特加。“是俄罗斯伏特加,”他严厉地说,“不是给猪喝的波兰伏特加。还有,拿大杯子过来。我们这几个可是真正的男人,有个俄罗斯人,还有两个跟俄罗斯人一样棒的英雄!”接着,他将注意力移回伯恩跟可汗身上。“好啦,说到哪里了?” “没有。”可汗跟伯恩同时说。 “是吗?”卡尔波夫的浓眉抬了起来,“好吧,那就只好喝伏特加啦。古罗马人相信真理就藏在酒中,可不是吗?罗马人真是他妈的好战士,不过他们如果不是喝葡萄酒而喝伏特加,一定会更棒!”他沙哑地笑着,直到另外两人不得不跟着笑。 伏特加和大酒杯送来后,卡尔波夫便挥挥手叫服务生走开。 “我得亲自打开第一瓶,”他说,“这是传统。” “放屁,”伯恩说,接着转头面向可汗,“这是以前传下来的习惯,因为那时候俄罗斯伏特加的品质很差,里面常常掺了燃油。” “别听他胡说。”卡尔波夫噘着嘴,不过眼神闪烁着光芒。他倒好酒,很正式地将酒杯摆在他们前方,“好朋友的定义,就是共同分享一瓶上好的俄罗斯伏特加,管它是不是燃油。喝了上好俄罗斯伏特加,我们就可以谈论以前的事迹,谈论过去阵亡的战友和敌人。” 他举起酒杯,他们也跟着做。 “干杯!”他喊,接着喝下一大口。 “干杯!”他们也跟着喝。 伯恩眼睛湿湿的。伏特加从口中一路烧到体内,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胃里就有股暖流,慢慢向全身扩散,减缓了身上的疼痛。 由于伏特加很烈,加上和朋友在一起的愉悦,卡尔波夫的脸色变得稍微红润。“现在,我们要喝个烂醉,然后分享自己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算真正的朋友。” 他又喝了一大口,便开始说:“我先来吧。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我知道你是谁,可汗。虽然你没有照片,但我知道就是你。”他将手指放在鼻子旁边,“尽管我二十年没上战场,但我的第六感还是很敏锐。所以,我才会把你带离霍尔旁边,不然只要他一怀疑,绝对马上逮捕你,管你是不是英雄哩。” 可汗稍微变换姿势。“你为什么这么做?” “哦,现在你要杀了我吗?在这么友好的情况下?你以为我是想自己解决你吗?我刚刚不是才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啊!”他摇了摇头,“你得多学学关于友谊的事,年轻人。”他往前倾身,“我是为了杰森·伯恩而保护你的安全;杰森·伯恩总是独来独往,所以你既然跟他在一起,我就知道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再喝下一大口,然后指着伯恩。“换你啦,朋友。” 伯恩低头看着他的伏特加。他清楚感觉得到可汗正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秘密,但又怕可汗掉头就走。可是,他一定得说。终于,他抬起头。 “我去追史巴尔科时,最后差点就退缩了。史巴尔科就快把我杀了,可是……可是……” “你最好说出来。”卡尔波夫鼓励他。 伯恩喝下伏特加,提起勇气面向他的儿子。“我想到了你。我想到,如果我失败,让史巴尔科杀了我,那我就回不来了。我不能丢下你;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很好!”卡尔波夫用酒杯敲桌子。他指着可汗,“现在换你啰,年轻人。” 一阵沉默,让伯恩的心脏几乎停止。他全身的疼痛才麻痹没多久,现在又回来了。 “哎呀,”卡尔波夫说,“你的舌头被猫咬掉啦?你的朋友都说出自己的秘密了,现在正在等你呢。” 可汗看着卡尔波夫说:“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我想向你正式介绍我自己。我名叫约书亚,我是杰森·伯恩的儿子。” 过了好几个小时,喝完一堆伏特加后,伯恩与可汗一起站在欧斯克利饭店的地下室。这里的空气充满霉味,不过他们只闻得到伏特加的味道。地下室到处都是血迹。 “我猜你想知道NX20怎么了。”可汗说。 伯恩点头。“霍尔看见防护衣时就怀疑过,他说他没找到任何生化武器。” “我藏起来了,”可汗说,“我要等你回来,然后一起摧毁它。” 伯恩迟疑了一下子。“你相信我回得来?” 可汗转身面向父亲。“我现在似乎又得到了新的信念。” “或者说是重拾信念。” “别告诉我——” “我懂,我懂,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想。”伯恩低下头,“有些信念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建立起来。” 可汗走向他藏NX20的地方,就在暖气站好几根大导管后方一处破碎的墙面中。“我得离开席娜一段时间去藏这个,”他说,“可是我一定得这么做。”他小心拿着武器,交给伯恩,然后又走回去拿出一个小金属盒。“小玻璃瓶就在里面。” “我们要用火,”伯恩想到他在西多博士电脑里读过的讯息,“高温能让病毒失去活性。” 饭店的大厨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尽管有人在,厨房内部的不锈钢表面还是显得十分冰冷。伯恩将厨房的工作人员请出去,然后跟可汗走到大型炉灶前。伯恩将温度调到最高,炉子内部很快就出现猛烈的火焰,一分钟后,温度便高到连靠近都有困难。 他们穿上防护衣,将武器拆成两半,各自丢进炉子,接着就是小玻璃瓶。 “看起来像是维京人的火葬堆。”伯恩看着NX20慢慢熔解。他关上炉门,接着两人便脱下防护衣。 他转身对可汗说:“我打电话给玛莉了,可是我还没跟她说你的事。我在等待时机——” “我不跟你回去。”可汗说。 伯恩仔细考量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希望这样。” “我知道,”可汗说,“可是,我想你不跟你妻子提起我,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伯恩突然感到非常悲伤。他很想别过头,藏起脸上的情绪,可是他做不到。 “你有玛莉,还有两个小孩,”可汗说,“这是大卫·韦伯的新生活,而我并不在其中。” 这几天来,从在大学里第一颗子弹掠过耳边开始,伯恩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不要跟他儿子争辩。可汗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要说服他根本就是徒劳无功。更糟的是,这可能还会引起他仍然潜藏着的愤怒,让他不高兴好一段时间。这种情绪太根深蒂固了,不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就能轻易消除的。 伯恩知道,可汗作了个明智的决定。虽然流血冲突总算停止,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太多的苦痛和创伤。正如可汗所说,他也知道可汗不可能进入大卫·韦伯的生活。可汗并不在其中。 “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感觉,我要你知道,你还有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他们应该认识你,也该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哥。也许不是现在,但我希望总有一天,我们都能相认。” 他们一起走过门口,伯恩很清楚,这是他近期内最后一次跟可汗走在一起,下一次见面也许要等到好几个月以后。但不会永远不见的。 他上前拥抱可汗,接着两人便沉默地站在一起。伯恩听见炉子的瓦斯发出嘶嘶声,在炉子里面,火势仍在猛烈地燃烧,消灭了病毒的可怕威胁。伯恩不情愿地放开可汗,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可汗的眼神,就跟在金边那段日子里一样;伯恩想起当时,灿烂的阳光照在他儿子脸上,而黛欧站在后方棕榈树的阴影中,微笑看着他们两人。 “我也还是杰森·伯恩,”他说,“你千万不能忘记。”
  1. Adolf Eichmann(1906—1962),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负责规划屠杀犹太人,致使数百万犹太人遇害,战争结束后逃往阿根廷,被以色列特务逮捕,带至耶路撒冷受审,最后判以绞刑处死。
  2. Stollen,一种口味独特的甜糕,在十五世纪左右起源于德国的德勒斯登,是德国人在圣诞节常吃的甜点。
  3. Hydra,希腊神话故事里无恶不作的九头蛇怪,头被砍掉后还能再生,用来比喻难以根除的祸害。
  4. Hannibal(公元前247—183),著名迦太基统领。
  5. Terminal Velocity,物体下落的速度跟阻力相等时,便不会继续加速,而维持等速度落下。
  6. Joshy,即约书亚的小名。
  7. Captain Ahab,小说《白鲸记》(Moby Dick)里的主角,为了报复咬掉自己一条腿的白鲸,不惜任何代价,浪迹海上寻求复仇,最后遭遇了白鲸而葬身海里。
尾声 美国总统亲自打开他在白宫的办公室大门时,局长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局长的感冒还很严重,不过接到电话召见后,还是勉强拖着身体从皮椅上起身,冲了个澡,刮好胡子,穿得西装笔挺。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事实上,从他将“最高机密”报告书上呈给总统后——其中包括林卓斯和哈利斯警探所整理的证据及案情细节——他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不过在他等待时,还是穿着浴袍和睡衣,瘫在椅子上,聆听一屋子充满压迫感的沉默。在这一片空无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现在,看着总统带他进入高贵豪华的办公室,他更觉得自己家里就像个荒凉的废墟。办公室就等于他全部的生活——几十年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他就是在这里学到如何遵守并进行游戏规则的。 “很高兴你来了,”总统露出迷人的笑容,“好久不见。” “谢谢您,总统先生,”局长说,“我也这么觉得。” “请坐。”总统示意他坐在一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总统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系着一条上有圆点花样的红色领带;他的脸颊微微发红,好像刚从冷风中回来。“咖啡?” “好的,谢谢您,总统先生。” 这时候,一位总统助理端着银色餐盘进来,上面摆了一只精致的咖啡壶,还有瓷器咖啡杯盘。 局长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因为餐盘上只有两个杯子。 “国安顾问马上就到,”总统坐在局长对面,“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亲自谢谢你这几天来的辛劳。” 总统助理将咖啡递给他们后,随即离开办公室,走时将门轻轻关上。 “如果不是你的手下伯恩,我实在无法想像文明世界会受到多大的冲击。” “谢谢您,先生。从一开始,我们就不确定他是杀害亚历山大·康克林与莫瑞·潘诺夫的凶手,”局长虚伪地表现出真诚,“可是我们看到了某些证据——后来证明是捏造的——才不得不被迫采取行动。” “当然了——我懂你说的。”总统加了两块方糖,若有所思地搅拌着,“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一切就都是好的,尽管在现实世界里,每项行动都会产生后果。”他喝了口咖啡,“总之,扣除掉那些死伤,这次高峰会还是顺利完成了。所有的领袖——感谢老天,还包括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都知道我们一定要抛弃成见,团结合作。我们已经签署好约定,要共同组织一个架构,打击恐怖主义。国务卿正在前往中东途中,准备参与进一步的商讨会议。我们对恐怖分子发出了成功的第一击。” 而且你还会赢得第二次大选,局长想。更别说你会留下的政绩啦。 对讲机突然发出声音,总统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局长。“我就是听信某人提出的重要意见,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我可不能再碰上第二次。” 显然,总统并不预期局长回应,因为他已经对着话筒说:“让她进来。” 局长花了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挑高的办公室内部,墙面漆成淡黄色,地上铺着深蓝色地毯,还有各种舒适的家具。樱桃木侧柜上,挂着几幅前任共和党总统的油画像。望向窗外,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上头种着一棵樱桃树。树上开着淡粉红色花朵,在春天的微风中摇曳,看起来就像风铃。 办公室的门打开,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走进来。局长兴高采烈地发现,总统站在办公桌后方,一动也不动。他面向国安顾问,眼神尖锐,而且没有要她坐下。 国安顾问穿着朴实的黑色套装,铁灰色丝质上衣,和一双无鞋带的浅跟鞋。局长快乐地想,她穿成这样,就像参加葬礼,在这种时候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发现局长也在场时,突然惊讶了一下,不过眼中的敌意很快地消退,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张死板的面具。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复杂,仿佛正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没向局长问好,也装作不知道他在场的样子。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要你先明白一些事,这样你才能看清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件有什么意义。”总统的声音十分洪亮,显然不容许有人插话,“我之所以同意伯恩的制裁令,完全是因为你的建议。我也同意你向我的建言,说要尽快解决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而且还愚蠢地相信你的判断,要造成华盛顿圆环大混乱的哈利斯警探马上解职。我只能说,我很高兴制裁伯恩的行动最后并没有成功,可是我很担心哈利斯警探的职业生涯会遭到很大的伤害。热心是很好的美德,但当它凌驾了真相,就不一样了。” 从头到尾,总统的身体完全没移动,眼神也一直盯着她。他的表情很中立,但局长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充满愤怒。这位总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也因为这样,局长才会花一整晚非常认真地准备好报告书。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的内阁里可容不下投机分子——至少不能有为了保护自己而掩盖真相的人。事实是,你应该协助调查谋杀案,而不是急着将涉案人物解决。如果你有帮忙的话,我们就可能提早发现这个叫史蒂朋·史巴尔科的恐怖分子,阻止高峰会的那场伤亡。总之,我们都应该感谢局长,尤其是你。” 最后,萝贝塔·艾佐隆·欧蒂兹露出抽搐的表情,仿佛总统故意直接当面给了她一拳。 总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纸。“所以,我接受你的辞职信,答应让你回到民间部门,这项命令立即生效。” 前国安顾问正想开口说话,但总统镭射般的眼神阻止了她。“我不会后悔的。”他不客气地说。 她脸色苍白,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她一走出办公室,关上门,局长便做了个深呼吸。此刻,总统的眼神与他相交,让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总统为什么召见他来看国安顾问受辱;这是总统道歉的方式。在他这些年辛苦为国服务的日子里,总统从来没向他道过歉。他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在一阵头晕目眩的兴奋中,局长站了起来。总统已经讲着电话,眼睛看着别处。局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享受这胜利的时刻,接着他也走出办公室,在这个即将成为他新地盘的区域阔步前进。 大卫·韦伯在客厅刚挂好生日快乐的布条。玛莉正在厨房,为刚烤好的巧克力蛋糕加上最后的装饰。今天是杰米的十一岁生日。屋子里满是披萨和巧克力的味道。他看看四周,心想气球不知道够不够。他算了算,共有三十个——当然,这样一定够的。 虽然他已经回到大卫·韦伯的生活,但每次呼吸时,肋骨跟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还是会让他记得自己也是杰森·伯恩,而且永远不会变。长久以来,他一直很怕伯恩的性格会再度浮现,但因为约书亚,所有的事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也很乐意再变回杰森·伯恩。 但并不是变成中情局探员杰森·伯恩。虽然中情局局长亲自请他留下,虽然他的确喜欢而且敬重马丁·林卓斯,不过由于康克林已死,他还是选择退出局里。雷克雅未克的事件结束后,林卓斯便让他住进一间海军医院,还趁中情局医护人员检查处理他伤口的空当向他做了简报。林卓斯让困难的差事变得简单许多,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韦伯好好休息。 尽管如此,过了三天后,韦伯已经迫不及待想回校园教书;而且,他也需要时间和家人相处。他很想和玛莉谈约书亚的事——事实上,他已经将这几天来所发生事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然而,每当他要提起另一个儿子的事,他的大脑便停止运转。这并不是因为害怕她的反应——他非常了解她——而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才一个星期,他就觉得和杰米与艾莉森有点疏远,甚至完全忘了杰米的生日,还要玛莉来提醒他。他觉得他的生命,随着约书亚的出现而突然划分成两半:他一开始经历了黑暗与悲伤,现在却跟约书亚联结起来;从一开始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到现在对生命充满希望。他得先理解这些感觉有什么涵义,否则怎么能让玛莉明白? 虽然今天是他小儿子的生日,但他却一直想着大儿子。约书亚在哪里?他从奥兹卡尔那里听到安娜卡·佛达斯死在前往费里海吉机场的路上时,约书亚就已经消失,完全不见踪影。他回到了布达佩斯,去看安娜卡最后一面吗?韦伯希望他没有这么做。 另外,卡尔波夫发誓会保守秘密,韦伯也很相信他。他发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住在哪里,或有没有家庭,而他也很难想像约书亚究竟住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想到这里,韦伯就觉得痛苦不已。他觉得少了约书亚,就好像少了身上的某个部分。他多想再跟约书亚说话,好好花点时间弥补过去。但要保持耐心,等约书亚自己决定来找他,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生日派对开始了,二十几个小孩正在客厅里又叫又跳。杰米站在他们中央,看起来就像个天生的领袖,是其他同龄男孩看齐的对象。他的脸跟玛莉很像,正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韦伯不知自己是否看过约书亚也有过相同的表情。突然,像是有心电感应般,杰米抬起头看着他,露出高兴的笑容。 负责接待来宾的韦伯,听到了电铃声。他打开门,发现一个快递员手中拿着包裹。他签收之后,将包裹拿到地下室,用康克林给他的可携式X光机扫描;所有寄给韦伯家的包裹,都要经过这样的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韦伯便打开包裹,里面有颗棒球和两副棒球手套,一副给他,另一副是给十一岁小孩的尺寸。 他摊开附在一旁的纸条,上面简单写着: 给杰米的生日礼物 ——约书亚 大卫·韦伯看着包裹,没有人知道这份礼物对他的意义有多大。上方传来一阵音乐,以及孩子们间歇的笑声。他想起关于黛欧、阿莉莎跟约书亚的片段记忆,而棒球手套的皮革味,更让他看见他们鲜明的影像。他伸出手,感觉皮革的纹理,再用指尖滑过生皮的编结处。他的脑海中有多少记忆在翻搅啊!他露出苦乐参半的微笑,戴上手套,再将棒球丢向掌心。他接住球,紧紧握着,仿佛里面是件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听见阶梯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玛莉呼喊他的声音。 “就上去了,亲爱的。”他说。 他又静静坐了好一段时间,让最近发生的事件在他周围翻转,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把过去暂时摆到一旁。他另一只手抱着杰米的礼物,踩上阶梯,回去与家人团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